与马克宏商榷反锡安主义与反犹太主义
文 / Shlomo Sand(臺拉維夫大學歷史學榮譽教授,著有《虛構的猶太民族》、《我為何放棄做猶太人》等書)
譯 / 岑建興(苦勞網特約翻譯)
【編按】2月,法國總統馬克宏宣布將反錫安主義入刑,宣稱反錫安主義就是反猶太主義。時值法國各城猶太公墓遭惡意破壞、數萬人上街抗議反猶太主義之際,法國作為擁有歐洲最大的猶太社群的國家,馬克宏一席話,看似是對種族主義的強烈拒絕。不過事實真是如此嗎?
就在馬克宏發表談話後,電影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等400多位知名人士,隨即連署表示反對。他們特別指出:對於巴勒Vel d'Hiv r斯坦人民而言,錫安主義幾乎就是「離散、剝奪與否決權利」的同義字。
因此,我們有必要釐清兩者的差別。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指的是對猶太人的仇視思想與行為,而反錫安主義(anti-Zionism)所拒絕的,則是「全世界猶太人回歸『應許之地』建立猶太國家」的主張,因為這樣的觀點無視「應許之地」之上已存在廣大的阿拉伯人口。反錫安主義,更反對以色列國對於約旦河西岸的鯨吞蠶食,以及對加薩走廊的隔離與轟炸。因此,反猶太主義與反錫安主義存在根本上的矛盾,不能相提並論。
作為以色列著名的歷史學者及大屠殺倖存者的後裔,本文作者Shlomo Sand在這封致馬克宏的公開信中,解釋了何以身為一名猶太人,自己主張反錫安主義,同時駁斥了馬克宏「反錫安主義是反猶太主義的現代形式」的說法。
原文標題"Open Letter to Emmanuel Macron",刊載於左翼出版社「Verso Books」的網站。
以色列總理納坦尼雅胡(左)與法國總統馬克宏(右)。(圖片來源:以色列政府媒體辦公室)
阅读您在「1942年巴黎冬赛馆事件」(Vel d'Hiv roundup)纪念日[1]的演讲稿时,我对您的谈话表示感激。
是的,无论左翼或右翼,近期与历届的政治领袖,纷纷否认法国参与驱逐犹太血统人士至死亡集中营的事实与责任。我感谢您表明立场而不模棱两可:没错,法国必须为驱逐负起责任,反犹太主义确实存在于二战前后的法国,而法国也必须继续对抗各种形式的种族主义。
我将此次发言视为您在阿尔及利亚发表演说的延续。当时你指出:殖民主义构成了违反人道罪。
然而我必须坦诚,您邀请纳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以色列总理)让我感到有些恼怒。他无疑应被归类为压迫者,更不能标榜自己代表当年惨案的受害者们。当然,我早已明白将记忆自政治中抽离的不可能性。或许,您正盘算一场尚未能公开的精心布局,旨在促进中东地区实现公平协商?
当您在演说当中指「反锡安主义...是一种新的反犹太主义形式」时,我已无法理解您的言词。
请问您的宣言,是否意图取悦您的来宾,或者单纯标志您对于政治文化的理解匮乏?身为前哲学系学生与吕格尔(Paul Ricoeur)的助理[2],您是否不太阅读历史书籍,以至于不知道许多犹太人或犹太人后裔向来反对锡安主义,然而这并不会让他们成为反犹太主义者?
这里我指的是绝大部分的大祭司(Rabbis),以及部分当代正统犹太教持有的立场。另外,我也想起埃德尔曼(Marek Edelman)等人,他们是从华沙犹太区起义成功脱逃的领袖,或者参与法国抗战并且罹难的马努尚组织(Manouchian Group)成员中具有犹太血统的共产主义者。
我也想到我的朋友暨导师皮埃尔·维达尔-纳杰(Pierre Vidal-Naquet),以及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与马克西姆·罗宾逊(Maxime Rodinson)等著名的历史家与社会学者。他们的写作与回忆对我是珍贵的,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也是。
不过,我猜您并不十分欣赏左翼人士,或是巴勒斯坦人。但我知道您曾在罗斯柴尔德银行(Rothschild Bank)工作,我就引述罗斯柴尔德(Nathan Rothschild)的话好了!他是英国犹太教堂联盟的会长、英国首位被封为爵士的犹太人,也是罗斯柴尔德银行的总裁。
1903年,这位才华洋溢的银行家致信赫茨尔(Theodor Herzl),写道对于建立「犹太人属地」的焦虑:「这是带着对犹太人隔离区的偏见,在隔离区中建立又一个隔离区。」他认为犹太国家将是「小而无足轻重、保守且不开明,并且排除了非犹太人与基督徒。」或许我们可以结论罗斯柴尔德的预言是错误的,但是我们可以肯定:他绝非反犹太主义者!
当然,从古至今,有些反锡安主义者同时也是反犹太主义者。但我也可以肯定,锡安主义者的谄媚者中,必能找到反犹太主义者。我也可以向您保证,许多锡安主义者是种族主义者,他们的心理结构与对犹太人抱持绝对恐惧的人没有两样:他们不懈寻找犹太人的DNA(即便在我任教的大学也是如此)。
厘清反锡安主义观点是什么之前,对于锡安主义的定义——或说一系列相符的特征,有所共识是重要的。因此,我将尽可能地简要解释。
首先,锡安主义不是犹太教义。甚至,锡安主义强烈抵触犹太教义。数世纪以来,虔诚的犹太人为他们的圣地,特别是耶路撒冷(Jerusalem),孕育了深厚的热忱。然而,他们恪遵《塔木德经》的箴言圣喻,即不应在救世主降世前集体迁回圣地。圣地属于神,而非犹太人。神给予却也收回它。他也能据圣意,派遣救世主再次赐予圣地。然而,锡安主义者移除了「全知全能」,以积极的人类主体取而代之。
在拥有众多阿拉伯人口的土地建立一个纯犹太国,这个计划是否合乎道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1917年,巴勒斯坦有70万名阿拉伯穆斯林与基督徒,以及约6万名犹太人。这些犹太人中,半数反对锡安主义。那时,想要逃离俄罗斯帝国大屠杀的意第绪语犹太人,倾向迁徙至美洲大陆。确实,之后有200万名犹太人抵达美洲大陆,因此逃离了纳粹(以及维琪政权)的迫害。
1948年,巴勒斯坦拥有65万名犹太人,以及130万名阿拉伯穆斯林与基督徒,其中70万人沦为难民。以色列是在上述的人口基础上诞生的。虽说如此,加上欧洲犹太人遭灭绝的时代背景,部分反锡安主义者认为,为了避免新的悲剧发生,只能承认以色列是不可逆转的既定事实。因强奸生下的小孩有生存的权利,但是如果这个小孩跟随父亲的步伐呢?
1967年,此时的以色列已统治超过550万名巴勒斯坦人。以色列迫使他们屈服于军事控制之下:部分位于类似「印第安人保留区」的约旦河西岸,另一部分则被囚禁于加萨的「刺网围篱」中(其中70%人口为难民)。不断宣称期盼和平的以色列,却认为1967年占领的土地,是构成「以色列土地」的一部分,并在那里为所欲为。至今已有60万名以色列犹太占领者迁移该处...,这样的情况仍在持续中!
这是今天的锡安主义吗?不是!我的左翼锡安主义朋友(人数不断减少中)如此回覆。他们告诉我,我们必须停止锡安主义者殖民的动力,以及在以色列国旁边建立一小块巴勒斯坦国,此外锡安主义者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犹太人掌握自己命运的国家,而非征服全部的「远古家园」。在他们看来,最危险的事情,就是并吞领土,损害以色列作为犹太国的国格。
现在,差不多可以让我解释为什么我要写信给您,以及为什么我定义自己是一名非锡安主义者或反锡安主义者,同时却不代表我反对犹太人。
您的政党名称置入了「共和国」(La République)一词[3]。所以我假设您应是一位热切的共和主义者。您可能会大吃一惊:我也是。因此作为一位民主人士与共和主义者,我无法像无论左翼或右翼的锡安主义者一样,支持一个犹太国家。
以色列内政部统计,该国公民75%是犹太人、21%是阿拉伯穆斯林与基督徒,另外有4%的「其他人口」(原文)。然而根据该国法律,以色列并不属于全体以色列人,而是世界各地、甚至无意回归的犹太人。
举例而言,以色列更多是属于李维(Bernard-Henri Levy)与芬基尔克劳(Alain Finkielkraut)之流,而不是那些希伯来语比我说得更流利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学生。以色列希望「法国犹太机构代表会议」(CRIF)的全体成员与「支持者们」有一天能够迁移至此。就我所知,有些法国的反犹太主义者甚至对此前景感到欣喜。另一方面,我们发现两位与纳坦雅胡关系密切的以色列部长,指出有必要促进「以色列阿拉伯人」的「移转」,同时却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们下台。
总统先生,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是一位锡安主义者。我是一位希望自己生活的国家是以色列共和国而非犹太地方自治主义国家的公民。作为饱受歧视的犹太人后裔,我不希望生活在一个让我成为高等公民的国家。总统先生,您是否认为我是反犹太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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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42年7月,法国的维琪政府积极协助纳粹发起的「春风行动」,于巴黎逮捕13,152名犹太人,并且强押在冬季单车赛车体育馆中。之后这些犹太人被送往各地集中营,最后幸存者不到百人。
[2] 法国知名解释学与现象学的学者。
[3] 马克宏创立了政党「共和国前进!」(La République En Mar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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