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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复仇记|于艾香小说《遗嘱》

于艾香 北美文学家园 2019-10-30

        蛇是她丈夫前妻的属相,在小说中担当了象征的角色,它贯穿始终,营造出紧张、悬疑、惊簌的情境氛围,又像一条毒线,将四个人的关联、命运的乖戾与因果纠葛串接起来,读来令人唏嘘、叹惋。


    遗 嘱    

于艾香



        范健一会儿坐下,一会站起,沙发周围好像总是有个什么东西,既让她看不见,又令她不能安心。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告诉自己,深呼吸,平静,再平静;然而,还是不能平静。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以求稳定自己。她就那么一个人悄悄地坐着,黄昏笼罩着这个空旷的客厅。她一径闭着眼,如果有外人猛丁看见,会以为她在做什么功法。她感觉自己闭着眼睛好久了,心里期盼着睁开眼睛会甩掉什么。于是,她有意识地悄悄地睁开眼睛,却真切地看见沙发左角有一条蛇倏地钻进了沙发里面。她晃晃脑袋,绝不是自己眼睛撒谎,确实是看见了一条艳丽的花蛇钻进了沙发缝里。这是怎么回事,家里怎么会有蛇?怪不得她总感觉有东西,原来是真有东西。她吓出一身冷汗,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开始搬沙发,她家的沙发是真皮的,很大很沉,她根本弄不动,但她又不甘心。她一个人咬牙切齿地搬弄着沙发,以求自己能看见这条花蛇的藏身之处。她这个缝里看一会儿,那个空里瞅两眼,都没有发现什么。它能钻到哪里呢?


         她离开沙发远一点,站着,再看;她感觉出了恐惧。这只长沙发变得神秘莫测,这样可怕。它里面藏着一条蛇!她不敢想下去了。她的心突然陷进了惊惧里。不,她不能呆在这个家里了,一刻都不能。她必须出去,她逃也似的跑出了自己的家门。出了大门,她还朝房子看了看——从门到窗,扫过那些细枝末节,她的眼睛扫向车库大门,一个意识在脑海跳动,莫不是花蛇从车库的门里进去的?什么时候进的,她这几天都没有开车,也没有从车库进家。天呐,或者这条蛇早就藏在她的家里?她整日与蛇同住?


         她不敢相信。她向着马路走去,她要走向何处,到哪儿?她不知道。范健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事,她并不爱串门,虽然这个社区住着不少中国人,但她很少到谁家去。再说,大家都很忙,如果没有提前约好,就去敲谁家的门,这应该是一件奇怪的事儿。她在马路旁边犹豫着,到哪里去呢?她不敢回家了,她站在一棵大树下,她看着一辆一辆的车陆续地驶向各自的家门口,人们下班了。每个人都有个去处,可她没有去处。没有人注意到她,更不会有一辆车为她停下。这时,她脑子里闪着“孤苦”两个字。的确,她真是孤苦,丈夫去世了,孩子没有。她当年如果有个孩子可能就不会有今天。她为什么会没有孩子呢?


不,不去想这些,怎么想这些呢?她从来不想孩子这桩事,眼下,在这种惶惑与急难中,她干嘛想起孩子。当年,多少人劝她生孩子,她都一口回绝。因为她知道这些人的真意。真意是什么,真意不是劝她生孩子,而是劝她离开现在已经去世的丈夫——那时还不是她的丈夫,而是顾知的丈夫。顾知的丈夫年龄高出范健一轮,对于她,属于父辈的人。连她的父母也一再劝她,为什么要与这样的男人相好,而且还被人骂成小三?难道她缺父爱吗?不,她一点也不缺父爱,她是家里的独女,父亲爱她如掌上明珠,但她就是没法不去爱顾知的丈夫。她彻底伤害了顾知,也伤害了顾知的女儿。范健站在这棵大树下,脑里闪着顾知,恐惧更深地袭击了她。


她不能自已地东张西望。她的眼睛终于盯上了斜对过的一座房屋。那是邵老师的家。邵老师不知何故中年移民来到了美国。听说她做过教师,所以很多人称她邵老师,范健也这样称呼。她想,她是不是该去邵老师家里坐坐,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当然,她也知道,邵老师虽然为人和蔼,但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一定会看出她是有心病。但不管怎样,她现在真的需要到谁家坐坐。而且得是中国人,她需要与一个人中国人说说话;虽然她只到邵老师这里来过一次,而且还是丈夫在世的时候来的,但邵老师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邵老师能看穿人心,说话一语中的。现在也只有邵老师能帮助她了。想着,她就迈开脚步,朝邵老师家走去。在邵老师家门口,她的心突然慌得厉害。但她还是敲了门。


邵老师亲自开的门。显然,邵老师没有忘记她。邵老师顶着满头白发对她说,我认得你。进来坐吧。她坐下,竟不知该说什么。邵老师仿佛看出了什么,说,你受了什么惊吓?她吃了一惊,邵老师怎么知道我受了惊吓?范健只好应着说,我家沙发缝里有一条蛇。邵老师没受她的话的影响,而是说,你为什么要吓自己呢,发生什么事了?她说,真的是有一条蛇,我亲眼看见的。邵老师说,你眼睛为什么要撒谎呢?她说,我没有撒谎,我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我如果没有看见,我还怕什么。邵老师亲切地说,所以,你要制造一个看见。这样你就能说服自己。范健急切地说,我为什么要那样做?邵老师说,这就是我要问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她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她仿佛除了这个“真的”找不出别的话来应对。邵老师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一时陷入尴尬。后来,邵老师问,你丈夫呢?他好吗?范健说,他死了。邵老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范健立即说,这事和他没有关系。他死了几个月了。邵老师问,他给你托过梦吗?她说,没有。邵老师说,从没有?她说,从没有。然后,她补充一句,我不爱做梦。邵老师说,人都会做梦。这个没有人不会的。范健不说话。邵老师说,你找我什么事?让我帮你抓蛇吗?我有那个力气吗?她看了看邵老师瘦弱的身子,说,你是没那个力气,可我总感觉你能帮我。邵老师问,怎么帮?如果真有一条蛇,我能帮你抬沙发吗?而且蛇会等在那里吗?她再次语结。邵老师说,你没有做过梦,但我做过一个梦,和你丈夫有关的。我这几天正感觉这梦的奇怪,你就来了。范健来了精神,问,我丈夫和你说什么了?邵老师说,没说什么。他就像以前一样,但嘴里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也没什么。


范健很不满足。她希望邵老师能多给她说说这个梦。她说,请说具体些,让我也能体会那个情景。我知道,丈夫生前特别信任你,每每他回家晚了,就告诉我,他来了你这里。邵老师说,但他去世了,你没有告诉我。范健说,他走得突然,我已经被击垮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心里话……突然,她停了下来,不说了。邵老师说,他死后的事你都处理好了?她说,处理好了。多亏有一个好律师。邵老师像知道了什么似地说,有一个好律师就是省心。这时候,邵老师才开始去泡茶。范健不明白,邵老师是回避说话,还是要把话题延长?她一个人坐着,感觉时间很漫长。她想起,丈夫在世时似乎说过,邵老师懂得他。范健承认,她并不懂得自己这个年长的丈夫。


邵老师泡好了茶。中国的绍兴紫砂摆了上来。他们一人捧着一个精致的小杯喝着,谁也不说什么。终于,范健忍不住问,丈夫最后的那段日子是不是极恐惧?邵老师看着她,说,他就睡在你身边,你还问别人吗?她说,他在我面前是有掩饰的,我想他是怕吓着我。邵老师说,即便这样,你也会比我知道得多。她说,但我不如你懂他的心。你们是同龄人。邵老师说,他是不是继承了女儿的遗产?


范健听了这句话,像瘫了一样,眼神低垂下来,一副无力再说话的样子。但她的脑子却没闲着。的确,他怎么会接受那笔财产呢?顾知与女儿,这对母女,可能生来就是与范健为敌的。或者是,范健与顾知为敌。不管是谁与谁,反正他们是仇敌,即便是死了,这战争都没有结束。曾经,范健以为她赢了。但事情的发展又仿佛是自己输了。早年,范健以青春靓丽战胜了顾知,夺了她的丈夫。或者说,她与顾知,两个女人,共拥一夫。只能这么说,一段时间,他属于顾知;另一段时间,他属于范健。然而,谁赢谁输,得最后见分晓。现在是最后的时间吗?顾知与女儿坐飞机,一同逝世——因为飞机失事。又何尝不是上天灭了她们——范健的仇敌。范健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事情的发展又与她的这种认知背道而驰。


邵老师说,范健打起精神问,怎么讲?邵老师说,你丈夫的事儿,其实就是财富复仇记财富是会报仇的,比人更会报仇。如果写一本书,就起这样一个书名:财富复仇记。你丈夫死了,你不觉得是死于这个吗?范健像被谁击了一锤,心猛地跳了起来——财富复仇记,还是真贴切。她说,照你的说法,财富也是人?邵老师说,财富和人一样,该复仇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范健彻底被击穿了。她说,丈夫就是去处理前妻与女儿的遗物时,发生问题的。丈夫回来,她就发现他变了。晚上总是做恶梦。每每有惊恐的叫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丈夫提议,他们分屋睡。因为在一个房间,丈夫的连连噩梦,使她也睡不好觉。


邵老师问,他接受了前妻与女儿的全部财产?范健说,是的。因为她们母女是一同出事的。顾知从国内来美国时,将国内的所有财产都转到了美国,包括房产啊股票啊,她都卖了。邵老师说,是不是把所有的一切财富都留给女儿?她说,就是这样。都写在女儿名下了。为什么会这样,已没有人知道。我丈夫最后成了女儿财产的合法继承人,其实是继承了前妻的财产。邵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对于顾知,等于把财产交给了仇人。不过,财富没有辜负顾知,给她复了仇。范健问,我知道我丈夫曾与你有过深入的交谈,他是不是因为这份遗产才得了这种怪病?邵老师说,他没有病。


那他怎么啦?他夜里的大喊大叫,他白天的大汗淋漓,他眼底的出血,这都不是病吗?邵老师说,他的确没病。你也知道,他去过许多大医院,没有任何器质性疾病。他是心病,你与他是同一种病。范健怔怔地看着邵老师,嘴里喃喃着“心病”。她问,这是什么心病?没等邵老师回话,她自己说,我丈夫肯定知道什么。而且——范健欲言又止。她的双眼与邵老师的眼睛一对接,竟发现邵老师像母亲一般地看着她。她坦白说,丈夫留下的遗嘱最令我不能理解。邵老师说,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你?范健说,是的。当我从律师手里接过遗嘱,看过一遍,我就不敢再看。邵老师说,是因为财产多吗?听说他女儿很多财产,当然是他前妻的了。范健说,很多,的确很多。邵老师说,顾知若地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范健说,我不要继承她们母女的遗产,这是丈夫强加的。她有些神经质地说,我自从去了那所房子——邵老师问,哪所房子?范健说,就是他前妻与女儿住的。邵老师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再问。范健说,我总是记得床头那幅巨大的母女照片,顾知与女儿的眼神神秘地凝视着来人。我只看一眼,就浑身起栗。说着,范健有些本能地抱着双臂,像在避免某种侵犯。她声音有些发紧地问邵老师,丈夫为什么要给我留那样一份遗嘱?邵老师不明其意,问,你是嫌他把前妻的财产留给了你?范健说,不仅这样,丈夫特意把他女儿的戒指留给了我,还嘱我一定戴上。他这是什么意思?范健盯着邵老师,说,你和丈夫是同龄人,你一定懂得他的想法。邵老师轻轻摇着头,说,这,我也不理解。范健说,他的话让我害怕。邵老师仿佛意识到了某种人性的神秘,她静静地等着范健的下文。范健带着哭腔说,丈夫在遗嘱里还说,我送你的那个项链,就是那个带着小红坠的你一直戴着的项链,原本是想送我女儿的,那是她喜欢的红坠,后来送给了你。多少年来你一直戴着,很好,我死后,你要连同女儿的戒指一并戴上——脱下我们俩的结婚戒指,戴上女儿的这只吧。你现在是我唯一的女儿。


邵老师说,你和丈夫是什么关系?范健回答,夫妻呀,这还用问。邵老师说,真的是夫妻?你都称呼他什么?范健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她缓缓地说,我们做爱时,我都称呼他爸爸,你怎么知道?邵老师说,我在梦里听他称你女儿。范健说,当年,是丈夫先叫我“女儿”的,他与我热恋时就叫我“女儿”,我自然地就叫他“爸爸”;我们本来也是两代人。我想这也没有什么。而且,我想过,这与我沙发底下的蛇也没有关系。邵老师盯着范健看,范健说,我脸上有什么吗?邵老师说,没有。我是看着你的脸,在想那条蛇。范健说,你终于相信是真蛇了?邵老师说,我不是相信真蛇,我是在想你一定很怕蛇。范健深深地点着头,说,非常怕蛇,从小就这样。


邵老师问,是不是只有蛇能把你吓出来?她说,是。但不明白你的意思。邵老师说,丈夫的遗嘱把所有的财富都留给了你,怎么称呼你的?范健声音小小地说,他称呼我“女儿”。邵老师说,他是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女儿”——你是他女儿?范健看着邵老师,自语般地说,是啊,我是他的什么,我又是顾知的什么,我是他的女儿吗?他是我的爸爸吗?突然,她放声大哭,许久,她对邵老师说,我们“爸爸——女儿”地叫了两年后,我爸爸去世了,我有自己的爸爸,我为什么要叫他爸爸呢?邵老师说,是啊,为什么叫他爸爸呢?而且,你沙发里出现的为什么是蛇?


范健擦掉眼泪,奇怪地看着邵老师,这是个什么问题呢?范健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丈夫死前最后那个晚上,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恐怖地大叫,蛇,蛇,蛇。我在隔壁被他吓人的声音喊醒了,我来到了他的房间。他握着我的手,说,蛇,到处都是蛇。一切都变成了蛇。我一再安慰他,叫他,拍着他,他终于全醒了。他直直地瞪着眼,像不认识我。然后,变得平静。我感觉到了他那枯干的手变得绵软。他说,女儿,我把什么都留给了你。女儿,千万别怕蛇。我的好女儿。去睡吧。然后他睡过去了。我放下了他的手,来到了自己的房间。许久,我也睡着了。


邵老师问,第二天早晨,他就死了?范健说,是的。当我看到他留下的遗嘱时,我的眼前就跳动着蛇。后来,我去顾知与女儿的房间,两个人在照片里凝视着我。当场,我就吓得魂飞魄散。后来,我就发现丈夫嘱我戴上的他女儿的戒指,是一个蛇的图案。邵老师皱起了眉头,说,他前妻属蛇。你不知道?范健疑惑地摇着头。


这时,邵老师进了里面的房间。许久出来了。她拿着一个信封,交给了范健。范健一看,是丈夫生前最佩服的一位易经专家的信。信里说丈夫“命里克妻克女,离开是最好选择。你呼谁为女儿,谁就不得善终”。范健看完后,脸色渐次变得灰白。邵老师说,这是他让我为他保管的,我想现在已没有必要了。范健眼前闪着“女儿”两个大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作者简介】于艾香,中国一级作家,曾长期担任当代小说编辑部副主编。现居休斯顿。

        编辑:一楠

        编发: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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