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会灵专栏 | 小 荣（短篇小说）
小荣是我初中一位女同学，一起上了三年，还有点儿小小的故事——特别强调，故事虽不一般，但的确没颗米粒大。
初一刚开学的第二天，早饭后教室里静得像没有活人——哼哼，其实大家坐得齐刷刷的，不敢出气而已。老班在教室巡逻，脸黑得赛过张飞，可惜是女的，不然，少不了一个“赛张飞”的雅号。同学们正襟危坐，屏息凝视，心里敲鼓似的想着老班昨日一番严词威令，又悄悄偷眼瞟前排靠边的一个空座位——乖乖，谁长了熊心豹胆，竟敢二十分钟还没吃完饭？正揣测间，门外响起一声“报告”，一女同学出现在门口。嘿嘿，不用说，就是我要写的小荣。不是这种时刻，全班女同学被我打量个遍，怕也轮不到她。她那短头发，肯定是她妈的手艺。宽大的粉白色上衣罩在身上，随风大概可以“飘舞”了吧。绿色裤子，天！翠绿的，新的，与上衣迥然不同，亮得刺眼。就这打扮，在班里任何角落一坐，都是一株没有花朵的小青草。老班凝息片刻，一番暴风骤雨的酝酿，最后化作足以劈开华山救出圣母的一声惊雷:“滚出去，扎马步二十分钟！！”惨呀，小荣张张嘴，又咬咬唇，最终转过身，缓缓下蹲，扑啦啦落下一串串银豆豆。班里的空气都凝固了，连我这从来天地不怕的小子，也觉得胸口发闷，手心出汗——你说，我咋个敢记不住小荣？实话说，新同学她是我认得的第一人。
一年过去，与小荣说话不超过十句，谁叫她那么不爱说话呢？每天除了慌里慌张迟到站马步显一下形，她就像个影子，无声无息。后来她站马步练到面不改色，身不乱晃，当然更不会有“豆豆”掉。我们对老班此种方法都偶有尝试，觉得也不过如此，就更没有兴趣注意小荣了。其实，小荣学习上很努力，字写得特秀气。语文老师好像还夸过她的作文，说很有灵性。但她成绩不是一流，大概也就是中等向上吧。我听闲人谈到她，家里特穷，掏不起在校就餐的费用，天天赶到亲戚家吃饭，所以迟到才这么经常。
到二年级，小荣迟到的次数大大减少。新老班不喜欢扎马步——他是唯物主义者，喜欢罚笤帚，迟到一次一把。小荣第一次买了一把后，眼圈发红回到座位上，从此不再到亲戚家吃饭，和同学一起在校吃了。我见过她吃饭，半块馒头一碗汤，每次吃得干干净净。有时她不买饭，从桌斗里掏出一个晾玉米饼，就开水吃下去，好像也很香。她的翠绿的裤子已经打上了补丁，露出脚踝，在越来越漂亮的女同学堆里，她做青草还显得蔫，跟花朵怎么也沾不上边儿。
嗨，这一年她还真没什么让我特别回忆的。稍稍有点印象的还是关于她迟到。记得那天我们那瘦骨嶙峋的老班正在讲台上掏牙，掏得我们一个个胃里发呕，不敢仰视，小荣又在外面喊报告，老班可能正掏得惬意，随口让进来，竟连到手的笤帚都忘了要。只是那天小荣脸色特别不好，眼睛浮肿，泪痕尚在，显得楚楚可怜，令人诧异。一段时间后，我听她同桌说到她的事情，连连叹息。原来小荣的父亲突发脑血栓，留住性命却落下半身不遂，母亲劝她辍学，她执意不从。从那以后，她吃玉米饼的次数增多，很少到饭场买白馍。我一看到小荣，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当然，绝不是什么“衷情”，有点儿同情吧。
到三年级……长话短说，我和小荣的一点小故事就发生在这一年。
那是初三最后两个月，我们的星期天完全取消，每月才可以回家一个晚上。你想想，回家路上我那心有多急，只恨没有《一幅壮锦》里的鹿皮鞋，两脚一登就站在家里。好容易拐过学校外面的弯路，一辆浑身乱响的破自行车从我身边急急驶过，抢命似的。我还没在心里埋怨完，只听“扑通”一声，自行车闪让一辆三轮，竟直拐进沟里，车子甩到一边，人趴在了沟那边田埂上，竟然一动不动。再细一看，绿裤子带补丁，可不是小荣！我连忙跑过去，扳着肩膀赶紧喊人。幸好，她只是摔晕了，没什么大事。睁开眼，她在我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站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看我。我问她摔住哪儿了，她半天才说没事，又一瘸一拐地往自行车那儿走。我过去扶起自行车，扭正车把，安上链子，推到大路上一试，呵呵，没有大问题。小荣松了口气，感激地看我了又看，谢了又谢……最后，我骑上她那只有铃不响的自行车，送了她好一段路。但是，路上我们没谈什么，因为她安静得像只睡着的小鸟。
毕业时我收到了小荣一张贺卡，这恐怕是她三年来第一次送出的一张，至少对男生是唯一的一张。当然，那上面是她精心写出的感激的话，句句都出自肺腑，我也回了一张，无非是谦虚一番。
这确实算不上什么故事，毕业后我也淡忘了。想起来要说说，唉，是因为八九年了，我竟然又在街上碰到了小荣。
今天午后我赶着到班里看学生，匆匆忙忙，与一位美女撞了个满杯。定神一看，那美女竟“格格”笑了起来。我打量了半晌，这美女身量苗条，长发乌黑，尤其那张笑脸，立刻就让我想起邓丽君的歌：“甜蜜蜜，甜蜜蜜，你像花朵开在春风里……”我还在讶然，她已经叫道：“老同学，贵人眼高，我是小荣呀，你还救过我呢……”
我的天，现在我在教室里还回不过神儿，这小荣初中毕业后苦拼多年，现在开了批发部，有二十几个售货员，自己当老板，活得真像花一样绚丽呀——我忍不住就回忆和她的一点小事，不算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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