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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庭如何成为西方世界的大门:神学家和皇帝的罗马

柳展雄 长三角新观察 2020-08-25

作者=柳展雄

本文系《经济观察报·书评》原创稿件,转载请注明来源



晚期罗马衰亡史是欧美的一门显学,西方有识之士研究罗马共和政治覆灭,经济社会大衰退,避免前车之鉴。近年来,学界最前沿的一批著作引入国内,约翰·朱利叶斯·诺里奇的拜占庭三部曲,彼得·希瑟的罗马史诗三部曲,《企鹅欧洲史·罗马帝国的遗产》 ,皆为巨匠杰作。


君士坦丁大帝在欧洲史的形象地位,有类于中国的晋元帝,带领臣民躲过“蛮族入侵”(The Barbarian Invasions),重整旧山河。他把政治中心从意大利台伯河畔,迁到希腊的博斯普鲁斯海峡,首都命名为新罗马。


古典时期与近现代的共和主义者,锐利又不无偏见地认为,拜占庭的新生,其实是旧罗马的毁灭。君士坦丁的迁都,无论在制度架构上,还是地缘格局上,都在朝着东方式专制主义路径发展。


在爱德华·吉本看来,希腊人懦弱猥琐,自作聪明,希腊化的拜占廷国家不配当罗马帝国。真正的罗马人阳刚强健,不畏强权,是天生的自由民,希腊人则具有天生的佞臣性格,适合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君主制是低劣的政体,只有愚蠢软弱、奴颜婢膝的民族才需要国王来管管。


“我爱凯撒,但我更爱罗马”的共和情怀,是外邦人难以理解的。亚里士多德蔑视理想主义者的天真,不相信政治上有绝对完美的制度,君主制可能产生暴政,大众民主制可能演变为无政府的混乱,没有孰优孰劣。


抛开根本国体不谈,东罗马的军事、司法、宗教各方面随形势而改变,跟共和国时期大不相同,雇佣军替代了民兵,忏悔祷告替代了雄辩演讲。从君士坦丁大帝到查士丁尼,帝国中兴的过程,其实是一步步“去罗马化”的过程,东帝国的政事典章希腊化,精神信仰希伯来化。


查士丁尼(公元483-565年)治下,东方的希腊语逐渐取代西部的拉丁语,上流社会熟读赫西俄德、欧里庇得斯等古希腊人的作品。希拉克略(575年-641年)治下,希腊语提高到官方地位,成为法庭和行政机构的唯一法定语言。在拉丁语文化霸权鼎盛的公元一世纪,普鲁塔克这个级别的顶级希腊作家,必须前往罗马留学,在希拉克略之后的一代人,拉丁语文化萧条凋敝。


希拉克略放弃“凯撒”和“奥古斯都”两个头衔称号,只采用希腊特色的“巴赛勒斯(意为军事首长)”称号。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入侵占领君士坦丁堡后,“去罗马化”达到高峰,东帝国朝野淡化罗马认同,避而不谈七丘之城的历史渊源。15世纪学者拉奥尼科斯·查科孔代勒斯,将拜占庭与罗马进行明确概念区分。


“Hellene”(希腊人)原意暗含贬义,西罗马帝国用轻蔑鄙视的语气,称呼拜占庭君臣为“Hellene”,相当于南北朝时期,中原的侯景、高欢轻蔑地把梁武帝唤为“吴翁”。受辱于第四次十字军,东帝国主动自称“Hellene”,不耻于希腊认同感。


“Hellene”的另一层含义是“多神教徒”(本文多神教徒特指,古典时期,信奉宙斯奥林匹亚神灵的古希腊罗马人,提到保加尔人等东欧蛮族的多神信仰,会另外说明)。希伯来文化对旧罗马的重造力度,超出希腊文化。基督徒把多民族多宗教的罗马,重造为上帝独一的罗马,教会以全面砸烂旧世界的热情来对待古典文明,不区分菁华和糟粕,同性恋、奴隶制、一夫多妻制度统统取缔。


五贤帝时代的帝国和查士丁尼(被部分学者称为最后一个罗马皇帝)时代的帝国,形似神不似,希伯来和希腊文化灌输注入,拜占庭的拉丁成分急剧减少。尽管如此,它毕竟是罗马正统的后裔,继承了罗穆路斯、凯撒、屋大维的法统。直到1453年亡国后,希腊人仍没放弃信念,19世纪起义者喊着光复罗马的口号,进行民族独立。


东晋朝廷虽然占据江东一隅,但不可能把法统追溯到泰伯、夫差的吴国,拜占庭也不可能把法统追溯到腓力二世(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安提柯·贡纳克(亚历山大大帝的继业者之一)的希腊国家。德意志的奥托二世煞费心机娶到东帝国公主,靠着姻亲关系,他才有底气登基为“罗马人的奥古斯都皇帝”(Imperator Augustus Romanorum)。


查士丁尼为了天朝上国的虚荣,远征意大利半岛,把军队投入到空耗国力的战争中。他之后的君臣较为现实,不放弃罗马正统,兼以希腊为本位,形成一套翻版的华夷秩序。在帝国同心圆结构里,自内而外,第一层是本国东正教徒,第二层是西欧的拉丁教友,最外层是有待教化的斯拉夫蛮夷,以及不服王化的拜火教徒、穆斯林。


蛮族对文明世界既爱慕又憎恨,这种复杂情绪在中世纪儒家社会孕育了前秦苻坚和北魏孝文帝,在东正教世界孕育了保加利亚可汗西米恩。公元10世纪西米恩皈依耶稣,制礼作乐,模仿希腊人的生活方式。保加尔人攻打拜占庭,其成败跟胡人的南征建康如出一辙。长江天险和博斯普鲁斯海峡保卫了正统帝国,君士坦丁堡的巨大城墙一次次阻挡了外敌,很难不令人发出“王气在此”的感慨。


君士坦丁君臣的衣冠南渡,最大程度上沿袭前朝旧制,拜占庭的正式国号仍然是SPQR(全称为元老院与罗马人民),罗马法仍然沿用,帝都既建造了基督徒的教堂,也建造了具有古典性质的广场、竞技场、纪念碑和凯旋门。马略、凯撒的鹰旗,飘扬在贝利萨留、纳尔西斯的军团。


在根本国体问题上,强势如君士坦丁、查士丁尼者,也要对元老院保持表面上的尊重。市民对弱势皇帝行伊尹、霍光之事,6世纪末连续换了三次皇位,莫里斯一世因为残暴冷酷而受到推翻,君士坦丁堡市民拥立劝进福卡斯。等到新君本性暴露,滥杀无辜,市民又叛变罢黜福卡斯,拥戴希拉克略。


首都的蓝绿两党(因赛车队颜色而得名)复活了格拉古兄弟时期的贵族派、平民派政治,蓝党由大贵族、大乡绅组成,支持中央集权政策,捍卫古罗马风俗习惯;绿党希望放松经济管制,包容叙利亚、埃及外邦的文化,成员大多为商人和手工业者。


两党斗争并不罕见,在近现代欧洲演化成合法正规、有组织的民主政党制度,在拜占庭却陷入恶性党争。因为共和精神无法适应东方专制主义的躯体,从屋大维到戴克里先,雄主试图建立一家一姓之天下,他们拥有强大的实权,但是没有相匹配的神圣地位。古罗马传统上不承认王朝世袭的合法性,僭主篡夺皇位成功也是“天命所归”,平等主义异化为赤裸裸的实力至上,“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王朝谱系里,不乏依仗军功而得国的下等人(例如查士丁一世和福卡斯),文盲农夫沐猴而冠地黄袍加身(更准确地说,应当是紫袍),当个土皇帝。

《拜占庭的新生》

(英)约翰·朱利叶斯·诺里奇 / 著

李达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年4月



君主制的优点在于确定君臣名分大义,减少纷争,民主制的优点在于天下为公,遏制独裁。晚期罗马意识形态紊乱,同时具备了下层社会的暴民乱象和上层吏治国家的统制主义,结果产生频繁无益的改朝换代。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最坏政体,不幸实现。


宫廷政变、外藩入继、街头暴动无休止地上演,喜怒无常的民众,把皇帝拉下马,等波斯或斯拉夫大军压境,又后悔莫及,恨不得把废帝从坟墓里供出来,祈求他复活,击退外敌。


查士丁尼的皇后很清楚暴民色厉内荏的本性,坚决果断地镇压尼卡暴乱。东帝国实行官营经济、外籍雇佣军、包税制、宦官政治,迥异于“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的西欧,更接近东方专制国家,查士丁尼把皇权打造的固若金汤,只差意识形态的思想统一。


罗马的君主神化历程,起于迫害基督徒的戴克里先,终于罢黜百家、独尊耶教的查士丁尼。转折点在君士坦丁大帝,他的执政期间内,《圣经》从异议分子的思想武器,蜕变为忠君爱国的政治工具。初代教会不仅是宗教膜拜团体,更是危险的地下秘密组织,夜聚晓散,充满社会不稳定因素。教徒目无王法,抵制纳税、服兵役义务,希伯来原教旨反王权之激烈,超过了儒家孟子(“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暴君尼禄和五贤帝,一律受到了先知的诅咒,概莫能外。“永恒之城”罗马沦陷于蛮族后,奥古斯丁声称:“基督徒的国在天上,不在地上。”


在受到君士坦丁招安,跻身庙堂之前,基督教是一个被压迫阶级的宗教,极具左翼革命精神。它生下来就有民粹主义的血脉,教会由木匠(耶稣),渔夫(彼得、安德烈),江湖医生(路加)创立,为底层庶民发声呐喊。


官府屡次派兵镇压,以刀剑和绞刑架恐吓,只是徒劳地制造出以殉道为荣的顽固分子。君士坦丁的谋臣用利禄诱惑,拿出国库收入补贴教团,顺利将其收编。董仲舒式的神学家变通者,神化皇权,把帝位抬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换取官方教会的地位。


按照多神教规矩,皇帝虽然担任大祭司,但并无管辖神庙和主持祭祀仪式的职责。教会献出主耶稣的权柄,把国家元首当作上帝在尘世的代表。拜占廷皇帝有权任命主教,解释神学教义,完成政教合一。君士坦丁大帝所受臣民的崇拜,远远超出戴克里先。


多神教知识分子,假装人们还活在西塞罗、加图的时代,宣扬共和主义美德。在往昔光荣岁月,罗马人富有集体荣誉,积极参与城邦生活,那时人民信仰的是朱庇特,而不是别的什么。罗马人改宗东方亚洲的宗教,拜倒在外邦神明脚下,已经是数典忘祖,更何况基督徒只知上帝,没有国家观念,不参与公共事务,多一个基督徒,即少一个罗马人。


“基督教阉割罗马公民活力”“基督教带来黑暗中世纪”的老生常谈,从晚期古典哲学家一直延续到18世纪启蒙时代的爱德华·吉本。“叛教者”尤里安试图恢复多神教的理由大致如此,他眼里的基督教伦理接近尼采所称的“奴隶道德”,《新约》里夫子教诲“爱你的邻居,也要爱你的敌人”“当人打你的左脸,你应该伸出右脸”,而多神教的古罗马崇尚暴力,不为穷兵黩武、侵略他国感到惭愧。


或许有些基督徒真的信奉“神爱世人”这套说教,但君士坦丁肯定不是。一个尸山血海里闯出来,出身行伍打下皇位的人,绝非善男信女,君士坦丁所信奉的上帝,乃是《旧约》里杀伐决断、战无不胜的上帝。


万军之耶和华给埃及降下十大灾祸,帮助大卫王、所罗门开疆拓土,神谕所至之处顺者昌逆者亡。君士坦丁及其手下的将士,把上帝当作一尊战神来祭拜。基督化程度最深之一的“霹雳兵团”作战勇敢,屡屡在多瑙河流域打败日耳曼部落,声威赫赫。


早在使徒时代,零星的士兵抛弃多神教,皈依改宗;戴克里先的在位期间,基督徒战士构成帝国西班牙兵团的主力;东西罗马分立之际,教会已经坐大,以至于可以无惧朝廷的雷霆盛怒。


君士坦丁的前任马克西米,不能顺利地执行宗教迫害的祖宗成法,因为下派到地方,捣毁教堂的官兵,充斥同教中人。传教士孜孜不倦地策反基层兵员和官吏,渗透进军政机构,西方政治史上,政权被民间反对派渗透到这种程度,只有晚期德意志第二帝国。社民党人在军营开展政工文宣,传播红色思想,等到德皇下令镇压罢工运动,猛然发现武装力量竟然不听指挥。


革命斗争原教旨主义和体制内修正主义的路线分歧,在社会主义者出现过,也在初代教会出现过。跟政权合作的益处显而易见,戴克里先皇帝青睐密特拉神,它源自印度-伊朗神祗系统,跟圣父耶和华同样流行于士兵职业。密特拉的膜拜团体,祭祀仪式高度神秘,组织封闭排外,因为获得当局的扶植,扩张迅猛,最远传播到不列颠,考古发现,罗马西部省份至少建有680座密特拉寺。


除此之外,诺斯替主义、犹太教、摩尼教(晚期古典最杰出的神学家奥古斯丁,出身于摩尼教家庭)的各路神明,竞相角逐,争夺世人的灵魂。教会如果继续保持异议反抗者的姿态,恐怕要在竞赛中失利,何况夫子教导过“灵巧如蛇,驯良如鸽”的灵活原则。


基督教与其说是罗马衰落的罪魁祸首,不如说是罗马衰落后,各方逐鹿的胜出者。教会兴起之前,帝国早已经内外交困。在“民有饥色,野有饿殍,率兽而食人”的三世纪危机(Crisis of the Third Century)中,初代教会幸存下来,神父施舍寡妇、穷人和无家可归者,照顾信徒的生老病死。此类慈善事业本应由元老贵族承担,然而他们已经陷入享乐主义和政治冷漠。精英阶层愉快地放弃振穷恤贫的义务,转让给各类新兴宗教组织,基督教尽管组织秘密,成员排外,但是封闭性要比任何一个竞争对手要小,接收了最广泛的群众基础盘。


晚期古典时代的多神教社区好逸恶劳,家庭和爱国美德溃散,上至执政官、百夫长,下到底层流氓无产阶级,全体透露出“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末世感;基督教社区护持忍耐精神,高生育率,勤俭劳动。三世纪的军阀混战、瘟疫、饥荒淘汰了前者,留下后者幸存。福音的种子生根发芽,遍布罗马皇帝的国土,古典文明的果实嫁接在翠绿的十字架上,才得以复活。


近代希腊民族主义理论家康斯坦丁·帕帕里戈普洛斯公正地评价:没有基督教,希腊文明无法活过动荡的晚期古典时代;没有希腊文明,基督教只能停留为一个地方性区域宗教。


改宗的学者借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阐发奥义,提升了沙漠一神教的境界。《圣经·新约》是巴勒斯坦穷乡僻壤一群村夫的朴素语录,使徒们大多生活在三四线小县城,没跨过学术门槛。经过希腊文士的妙笔,圣子的只言片语,完善为缜密的神学体系,理论逻辑使人信服。


在君士坦丁堡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连工匠和奴隶都会谈形而上的思辨:上帝是一个神格还是多个神格?圣灵生自圣父,还是生自圣父与圣子?圣像是亵渎神明的还是圣洁的?


拜占庭人的神学热情在教会史上绝无仅有,呈现出满大街思想家的景象。一个细枝末节的教义分歧,足以引发宗派分裂,乃至国家疆域分裂。从查士丁尼到希拉克略,历代雄主困扰于基督神人二性问题衍生出的教派冲突。这个抽象的玄学话题,简单通俗来说,耶稣是凡人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能施展神迹?如果不是,那么他应该金身不坏,刀枪不入,钉上十字架后,应该不死。


二性论(Dyophysite)的解释是:耶稣的身体如同一个既能装油又能装水的容器,神性与人性不会融合,正如同油在容器里仍旧是油,而水也始终是水,耶稣既不像神一样是真神,也不像人一样是真人。一性论派(Miaphysite)主张,神性与人性的关系是酒和水,倒在容器内,液体相融不分彼此。


大公教会秉持三位一体理论,基督具有完美的神性与完美的人性,既全然为神又全然为人,就神性而言与圣父同质,就人性而言则与我们同质。按照二性论的推论,耶稣两个本质存在于两个体当中,等于否定“道成肉身”。公元448年的宗教会议上,主持者向二性论派恐吓道:“你们有谁认为基督的性质分成两半,那我就把他的肉体劈成两半!”


武器的批判,替代了批判的武器,狂热的一性论信徒,驱逐二性论的创始人聂斯托里,迫使其客死他乡。此前不久,同样是这伙暴徒,羞辱残害了埃及女数学家、多神教徒希帕提娅,基督徒刚刚消灭完竞争对手没多久,就陷入内部大清洗。聂斯托里派门徒流亡海外,最远抵达至东亚,反倒在异教的波斯、唐朝那里,保留了信仰自由。


尤里安完全看准了一神教的狭隘、狂热特征,皇帝赦免持异端信条的神父,放任他们攻击正统神父,从内部分化瓦解。尤里安眼光之高明,手段之老练,不逊于屋大维等帝王,若非他意外死于战场,或许能改写西方的宗教格局。


开除聂斯托里派不是教会第一次分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紧接着,一性论派遭到君士坦丁堡牧首的开除,然后君士坦丁堡牧首又遭到天主教的开除。教内的兄弟阋墙,仅仅有利于外侮,不存在什么胜利者可言。


欧洲近代宗教改革期间,路易十四迫害新教徒,白白便宜了普鲁士;东罗马的教派撕裂,白白便宜了亚洲邻国。大批异端派别的技术人员,迁徙到萨珊波斯,参与经济建设,伊斯兰崛起后,又为哈里发效劳。阿拉伯人作为沙漠民族,不擅长海战,依靠基督徒工匠的技术,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壮丽强大的舰队。


希拉克略的盛极而衰并不难理解,宗派矛盾消解了大帝国的凝聚力。阿拉伯侵略者兵临城下的时候,埃及人张灯结彩,箪食壶浆,迎接外敌进城。基督教会各个支派的分布,显现出极强的地域特征,二性论盛行于叙利亚,一性论盛行于埃及,仅小亚细亚和巴尔干尊奉正统教义(不排除少数例外,首都的绿党以一性论教徒为主)。


埃及一性论者宁愿臣服于阿拉伯异族,也不要基督教同胞的援助。预演了1453年的大变局:君士坦丁堡牧首宁愿臣服于土耳其异族,也不要天主教同胞的援助。西亚北非国土失守,帝都失去战略大纵深,家门口暴露在前线,酷似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拜占庭差点提前六百年沦陷于穆斯林军队,帝国幸免于难的原因有三,第一坚船利炮的领先优势,亚洲人获得的西方武器技术,毕竟是二手货,仍然比不上外国原产;第二敌人自身失去战意,阿拉伯部落快速转型为东方式专制主义国家,生活之腐化、武力之衰退令罗马人自叹不如;第三贸易的维系,朝廷失去地中海东岸,另外开发黑海地区,打通欧亚商贸路线。


君士坦丁堡的地理位置独一无二,是东西方商人的必经之地,没有其他城市能取代。东欧商船不管是去非洲的尼罗河三角洲,还是西西里、意大利半岛,或者直布罗陀,往来运输,绕不过博斯普鲁斯海峡。


俄罗斯的黄金、毛皮,印度的香料、象牙和珍珠,经过海峡关卡,抽取一部分商业税。税金源源不断地流向国库,充实了常备军和宫廷的开销。晚唐依靠江淮运河生命线,延长了一个多世纪的国祚,东罗马依靠海峡贸易生命线,转危为安。


对于虔诚的信徒而言,疆土缩小不全然是件坏事。丢到了二性论的叙利亚、一性论的埃及,东正教帝国更容易进行思想统一。五彩斑斓的宗教思想版图,只剩下一种色调。拜占庭立国以来,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宗教事件——圣像毁坏运动,在这个政治前提下展开。


当权者捣毁教堂内的圣像雕刻,焚烧基督和圣徒的绘画像。按照希伯来原教旨理论,圣像是一个中介物,信仰通过画像、雕像等物品传播,不意味着物品创造了信仰。用现代人能懂的类比来说,声音通过水、空气介质传播,不意味着介质能创造声音。


穆罕穆德遵循了许多希伯来的传统规矩,禁止偶像崇拜是其中之一。哈里发命令,清真寺去除所有描绘活物的画像,721年阿拉伯人更进一步,撤除圣像。经历过911事件、阿富汗伊拉克战争的现代人以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水火不容,但是,回到当时公元8世纪的情景,两者的共同点多于差异。在某些东罗马神学家看来,那个发源于遥远沙漠的新兴教派,仿佛是亚伯拉罕信仰体系的某种变体,至少比拜火教、东欧原始多神教更接近正信。


在晚期罗马帝国,传教士为了便于招揽信徒,牺牲希伯来纯洁性,对偶像崇拜等习俗作出很大的妥协。官方开启圣像毁坏运动的理由,跟过去多神教徒反对奥古斯丁的理由差不多。罗马人抛弃奥林匹斯众神,投靠基督教,信仰不纯,因此国力衰落。今天君士坦丁堡盛行偶像崇拜,信仰不纯,连续丧师辱国,阿拉伯人之所以士气旺盛,百战不殆,是因为他们严守清规戒律。


考虑到,支持圣像毁坏的利奥三世与其子君士坦丁五世,两人是骁勇善战的皇帝,这个理由不算太离谱。拜占廷边疆的亚细亚军民,一边向穆斯林攻击作战,一边敬佩对手的虔诚热情。他们沾染了阿拉伯风气,严格遵照十诫的第二诫“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


东正教建制派的神父,致力于论证“圣像连通神恩”等理论。单纯在财政经济方面,教会就不可能放弃圣像崇拜,各种石像木像铜像的生产、制作、销售,贩卖给信徒,形成了一条完整的市场商业链条。


坚持圣像礼拜的教堂遭到整顿,雕像连同土地等教会财富,充入国库。朝廷把铜像熔化,铸成军用民用工具,君士坦丁五世的世俗用意与三武灭佛相似,迫使僧侣还俗,增加劳动力,没收寺庙田产,收为国有。然而结果背道而驰,因为平民逃避世俗政府的繁重赋税,把田地转入修道院名下,才有了庞大的宗教财产。中央与民争利,短期收取富国强兵的成效,长远来看,必然加重负担,导致农民贫穷破产。


圣像捣毁运动,在政治上是皇权和(大多为边疆亚细亚出身的)高级军官权力的加强,在精神上是希伯来律法主义的加强。处于阿拉伯帝国境内的基督徒,脱离拜占庭的管束,反而保持了供奉圣像的习惯,亚历山大、安条克与耶路撒冷的牧首全部谴责了圣像捣毁运动。


教会引人入胜正是靠圣像等外在仪式,点有油灯的昏暗教堂内,马赛克壁画和圣像的色彩鲜艳,焚香的气味缭绕,复杂繁琐的敬拜仪轨,塑造了一种迷宫般的景象,令信徒沉浸于神秘之美。


基辅大公国在几个宗教之间犹豫不决,使者参观了圣索非亚大教堂的一次礼仪,目瞪口呆:“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堂还是人间,因为在人间是没有这样壮丽的美景的,一时之间,我们不知该如何描述它。我们所感知的只是上帝在降临人间……”于是有了基辅受洗的宗教盛事。


君士坦丁五世驾崩后,教会建制派卷土重来,重新供起了圣像,而且国力并未衰退。20年内,东帝国与保加利亚人达成和平协议,863年军队击退阿拉伯人,有如神佑。


圣像捣毁运动的失败,标志了君主集权和希伯来律法主义的失败。基督教在希腊本土化,不能枉顾现实,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或许能召唤最忠贞的信徒,但是绝大多数人是肤浅的、感性的,受光鲜亮丽的外表吸引,为了彰显神的伟力,只能把君士坦丁堡建造成地上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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