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挂着“荡妇”牌子的她拉进了小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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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她一袭雪白的长裙，血迹斑斑，脖子被挂上了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用黑笔写着“荡妇”二字。让我想起霍桑《红字》中，胸前佩戴鲜红A字的海丝特·白兰太太。
几个男人围着她，推搡着，用废纸团丢她，用鸡蛋砸她，鸡蛋在她身上破碎，黄色的蛋黄流下，黏在黑色的皮靴上。
男人把塑料桶中的废纸团发给周围的观众，几个观众也把手中的纸团向她砸去。我使劲捏了捏手中的纸团，没有砸。
她微低着头，就这么站着，任由大家推着，砸着，好像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忽然间，她抬起头，目光跟我接触。
我也迎着目光看过去。
她甩下众人，朝我疾步走来，向我伸出手。
我也朝她伸出手。
她拉住了我的手，温柔而有力。
工作中，我跟很多男人握过手；舞厅里，我拉过很多女人的手。
有的手热情过度，握得我生疼；
有的手冰冷，让人不愿久握；
有的手爱出汗，好似没拧干水的毛巾；
有的手柔若无骨，让人不舍得用力。
她的手光滑而有弹性，最重要的是，特别有力量。很少有女人的手会握得如此有力。一刹那间，我脑海中浮现出一系列词汇：体操运动员、舞蹈演员、青春活力，肌肉线条、马甲线，比基尼沟……
没有说话。我被这只手紧紧地握着，拽着，分开人群，朝着剧场大门外狂奔而去。
她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不得不用右手夹紧了单肩包，迈开了步子，才跟上她的脚步。以这个速度，我相信没有观众能跟过来。
耳边传来充斥着整个剧场的刺耳的噪音，我脑中飞快地回顾刚刚发生的事情，心中一阵狂喜——我中大奖了啦！我要被女主带到传说中的小黑屋啦！有拥抱吗？有壁咚吗？有舌吻吗？这将会是我在整场浸没式戏剧中最棒，最令人羡慕的一段体验！
02
出了剧场大门，左手是个小房间。我来过蜂巢剧场多次，还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房间。想来应该是为演出专门搭建的。我还没顾上回头看后面有没有观众跟来，就被拉了进去，她扭过身来，把门关上。
屋子很小，灯光昏暗。
我四下打量房间，寻找光源，发现亮光是从桌上一个蜡烛样式的小灯发出的，火苗微微晃动，做得跟真的一样。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有些忐忑。寻思着：会不会有其他不开眼的观众跟过来，扒着小黑屋的门缝偷窥呢？从现在起，我是不是应该尽起“演员”的责任来，好好配合这场演出呢？
她把脖子上的“荡妇”牌子摘下，扔在地上，然后倚着墙角坐了下来。我也挨着她，背靠着墙，并排坐在地上。
隔绝了外面的噪音，屋中瞬间静了下来，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昏暗的灯光中，她大口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
她把头扭向我，凝视着，苦笑着说：“你看，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我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头发上被淋了一罐红色颜料，一绺一绺黏在一起。脸上并没有被鸡蛋砸到，还是很干净的，只是额头有些汗水渗出，跟红色颜料混在一起。我想搂着她、安慰她，但俩人并排靠墙坐，伸胳膊过去不太方便。随后又想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话：在舞台上要当活生生的人，遵守生活的逻辑和规律，在规定情景下去做动作。作为一个陌生人，上去就搂似乎不太符合生活的真实。
“并没有”。我说。此情此景下，我总该做些动作。想到手里还一直攥着男人发给我的纸团，便用揉软了的纸团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额头和汗水混合的红色颜料。
03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说。
“你说。”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她的目光始终聚在我的脸上，以至于我也无法把目光从她脸庞移开。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前面的演出中，几十段剧情分散在剧场上下三层的各个角落，我光是傻呵呵地跑来跑去努力探索剧场的每个角落，还没搞清楚剧情和人物关系呢！
关键时刻，咱不能认怂。
想到她跑动速度，拉我的力度，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我配合她的语速和音量，把自己平常说话的语速和音量降低50%，轻声缓慢回答：“一个活泼的人”。
说完之后，我有些后悔。“活泼”？这是个什么鬼？完全不符合剧情嘛！考虑到“荡妇”的牌子，还不如说“性感”呢！没准她会配合我说的“性感”，有更多相关互动……
为了弥补过失，我把目光放温柔，大脑幻想我的目光如同那月光般轻抚她的脸颊。（实际可能因为麻将眼小，对方感受不到我的功力。）我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似乎能感受到她的皮肤，鼻子、嘴唇、耳垂，都是软软的，好像婴儿的皮肤。
顿了顿，我又补充道：“一个天真的人”。
“天真！”她抬起头，笑了笑。“你知道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说过我了。”
其实我还想说：“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不过置身如此情景，不宜加入搞笑对白，所以我把隐约要咧开的嘴角往回收了收，正了正神情。
她指着扔在地上的“荡妇”牌子，问：“你看，上面的字是什么颜色？”
“黑色。”整个剧场都处于昏暗的灯光中，任何深色的颜色都会被看成黑色。
“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也是黑色。”
“你再看看，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她又重复问了一遍。
这还用再看？如果说牌子上的黑色我不确定，那么眼睛的颜色则毋庸置疑，中国人绝大多数都是黑眼珠。
我只好近距离凝视着她的眼睛，四目相对，那双眼清澈透明，好似一汪湖水。天哪，就让我跳进去，沉溺其中吧！
“黑白相间的眼睛”，我更正道。几天前刚看了孟京辉导演的《他有两把左轮手枪和黑白相间的眼睛》，作为孟氏演员，她不会不知道这个出处。
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看看她是不是想要忍住笑。
她倒是表情淡定，摇摇头，说：“我的眼睛是红色的，就像血一样红。”
“……”
好吧，你说是血红，那就血红。谁让你是主演，我就是个临时被拉来跑龙套的。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她问道。
“你说。”
“如果外面的人欺负我，你能保护我吗？”
“当然！”我看着楚楚可怜的她，胸中涌起男子汉的豪情。
04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我也跟着站起来，跟了过去。
屋子很小，说是跟过去，其实只是一步之遥。
她轻轻对我说：“我有一个朋友，上个星期突然去世了。你有过身边的人突然离你而去的经历吗？”
“有过。”
“是谁呢？”
“高中同学，后来自杀了。”
“你们的关系很亲密吗？”
“倒也没有，多年没见，也没联系。只不过都是同龄人，又是认识的，年纪轻轻忽然自杀，让我感觉很吃惊。”
她不知从哪儿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接过信封，问：“是要我打开吗？”
“帮我读读这封信，这是一封死者的来信。”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A4纸，用类似行楷的手写字体，印着16行诗句，标题写着“死者来信”
说它是诗，然而并不押韵，读起来没有韵律的快感，让我无法融入情感。
说它是信，却没有叙事，其中还有错别字（“仿佛”写成了“放佛”）
好在麻将小时候常被语文老师拎出来念课文，所以还是饱含情感，抑扬顿挫地读完了信件。
这时候，她问了我一个问题，让我有些崩溃。
她问：“你觉得这信是讲什么的？”
天哪！这是要考我小学语文的概括中心思想吗？虽然我情感充沛地读完了全文，但注意力都集中在词句的抑扬顿挫上，完全没明白信里讲了点啥！
毕竟还是有应试教育的底子在，我又快速把文章扫了一遍，虽然还是没看懂，但发现全文多次出现的词，有四个“真实”、三个“演”、以及两个“死亡”，此外，还有“爱”、“仇恨”、“离去”等字眼。想来用这些词攒把攒吧，也能凑几篇歌词出来。
“我想大概是说：要我们真实地活着。”我根据关键词，随便编了个答案，如果是用在语文考卷上，我想应该至少也能得一半的分数。
我把信装回信封，交还给她。
“谢谢你。”她接过信封，又从不知什么地方取出另一个信封。“这是送给你的礼物，里面的秘密只属于我和你。”
我接过信封，寻思：这都送礼物了，想来这段剧情要结束了。
05
她伸开双臂，与我做临别前的拥抱。她的身体瘦小而柔软，以至于我都不太能感觉到是在搂一个人。我不敢使劲，好像我一使劲，她就会像雪人一样融化。她那被淋了红色颜料的头发扫到了我的脸颊，湿漉漉的。
我们分开，她做了一个请出的手势。
我拧开圆形的门把手，走了出去。
剧场的噪音重新袭来，我深吸一口气。
谢谢你，带给我前所未有的观剧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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