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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行者,我的书写常常成了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除了与风景结缘,选对与风景中相遇的人对话,往往可以胜过风景本身的意义。




在树木繁多的月亮山,第一次看到一块巨石上出现“岜沙”,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无所归依的感觉。我从何处来?巴车早晨经贵阳出发,已辗转跋涉六个多小时了。我究竟到了哪里?这样的质问和两个气息陌生的汉字撞在了一起。


随着质问闪出来的是一群身着盛装的男人和女人。男人带着枪,是四川人喊的那种鸟枪。四川的枪,多少年以前都被收缴光了。但这里也不是四川,更不靠近四川。这里是贵州从江县的地盘,它在地理上接壤广西柳州。在岜沙,枪是一种合法的存在,它成了野性和神秘的代名词。长长铁管与木柄合二为一的枪,胸膛里装的是铁沙子与黑漆漆的火药。几个男人站成一排向空中鸣枪后,迅速侧过身用一个小竹筒勺给枪灌火药。这个富有表演性质的动作,看上去特别神速,细节十分隐秘,但于我并不陌生。


父亲曾有一支这样的枪。在老屋背后的竹林里,我亲自把玩过那支枪,已经记不清枪声响过之后是否有收成了,只记得父亲的枪法超级的准。小时候,我躲在树下,双手用力地蒙住耳朵,每每听见父亲的枪响过后,抬头便见满天的羽毛如飞花散落。于是撒腿奋起直追,可我追到羽毛尽头,什么目标也没找着。父亲见我的眼睛里空空如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摊开双手,嘟哝一句:让你不要跟在身边,容易打草惊蛇,看吧,炖熟的鸟儿又飞了。


眼前,带枪的男人身边不仅跟着小孩,还跟着女人。没有枪的女人,她们有的是美妙的歌声和浓香的酒。她们的装扮,我平时偶尔在舞台上见过。亮晃晃的银饰从头到脚挂得满身都是,紫色发亮的衣裳,如同油漆里捞出来那样锃亮,看上去有些惊艳的质感。可如此美丽的服饰,脚上却是一双帆布解放鞋,这的确很难让人进行常规的母语审美。


莫非她们与解放军有着密切的关系?


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她们一排排地站在一个人面前,像一棵棵风华正茂的树,唱起欢乐祝福的歌儿。在阳光下,一个苗女就是一棵婀娜多姿的树。可当“岜沙”通过一种异质的声音传递,经一个侗族姑娘嘴边飞入空气中时,忽然发现抵达这片土地,如同一种浩荡的闯入,有些熟悉的字眼自己怎么念都不自然了。在一个侗族姑娘的嘴里,“岜”(bā),已经成为了岜(biā),她自信的解说引得无数人目瞪口呆。一个侗族姑娘能否解释苗族人生活的全部意义?比如原始的风雪,比如失去了色彩的梯田,比如枯萎的河流,比如忧伤的芦笙……那一刻,我的嘴显得尤为笨拙与谨慎,像一个刚开始识字、发音不准的小孩。


为了避免再产生对汉字的误会,我只好将目光投放到一路的树木上。在从江的地理上漫游,一路有树。透过树的影子,可以看见河流,以及特别的木塔。密集的树林与孤独的木塔,总是出现在你转眼的地方。那些挂牌的古树,以木荷居多。这树与香樟树干的纹理和叶子相似。论树名,木荷与香樟,就像一对兄妹。


岜沙是从江的一个寨子。


以苗人聚居为主的寨子,至今保持着日常世界的劳动秩序。一进入这个寨子,便感受到人丁兴旺,一个也不少。猪出现了,鸡出现了,狗出现了,鸟出现了,织布机出现了,针线出现了,坐在风中的稻穗与布匹出现了,舞蹈和音乐出现了,抢亲的仪式出现了,酒与媒婆出现了,就连白月光一般明亮的镰刀剃头也在这里出现了。房前屋后,随处可见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绣娘。不像许多人的村庄,人走光了,狗吠声没有了,房屋倒了,野草疯长了,瓦片也被泥巴收藏了。在今天,那么多村庄已被出离者遗忘,被都市遮盖了本来面目的光亮。


岜沙鲜活的苗寨,成全了许多人离别后的念想。


回来近一个月,独处的时候,思绪就会漫游到月亮山,这几乎成了夜晚的一种精神秩序。闭上眼睛,想象坐在刻有“岜沙”二字的石头上,山风送来几只落单的萤火虫,以及幽凉的气息和野草花香,树缝里洒下的光斑,仿若让我听见月光落地的声音。当时,抬头仰望天上皎洁的月亮,一直跟着风在跑。月亮被雾追着跑,被云层撵着跑,这是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后来,我换了一个角度,停在开满野菊花的山口,再仔细看那一枚月亮,才发现它没有跑,而是云层在加速移动。于是,走在夜路上,我唱起了一首藏歌:月光落地的声音,格桑花听得见,卓玛我的卓玛卓玛卓玛,无论山高水远,我听得见你心跳的声音……渐渐地,感觉歌声与天边飘来的芦笙曲,发生了微妙关系,这歌谣,居然与脚下的这方土地也能融合到一起,成为月亮山的一部分。


村寨,灯火,狗吠,芦笙……我想当时的月光真是太应景了。


忽远忽近的芦笙吹奏曲,让我隐约听见了一个寨子的心事……


这不是幻境,而是一个真实的夜晚。连续几个晚上,我都听到了芦笙吹奏曲,这种曲乐在我听来总是悲伤多于欢乐,没有波澜壮阔的激荡,只有上下两个顿挫的音阶旋律,像是两个男人在相互较劲,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来劝解,甚至有一点沉郁。在月亮山上的别墅里,我反复踱着步,不敢轻易触摸山坡下一个村寨的心事。在这样的音乐背景里,一个出离者此刻落脚大山深处,他的依恋却不是大山,更不是这芦笙吹响的村寨,而是大山之外的红尘。那是他来时的繁华都市。这种反差的心理现象产生的内在因素究竟是什么呢?没出来时,天天想着逃离都市去山野看风景,真正看到了风景却融不到山野中去,多少有点对不住一纸加速的机票。想想君子苏东坡,这的确容易让一个认真的人深感惭愧。尽管先生一生蹉跎,但他握着“出门行天下,闲者便主人”的字条,无论走到哪里,最终都能安放自己的心,并且将心情与景致融合成好文,使得吾心安处是故乡,这的确值得我们现代观光客反思。


作为行者,我的书写常常成了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除了与风景结缘,选对与风景中相遇的人对话,往往可以胜过风景本身的意义。


刚抵达的下午,我便从侗族姑娘那里获取了苗人与树的关系。这个细节在相对匆忙的旅程中,一直保留在我的掌心。


我亲近树,也写过不少的树。活过一定年龄的树,在我眼里不再是树,它甚至超越了人的地位,我们敬畏树,有时也是敬畏神。没想到,岜沙的苗人先祖早就与树建立了生死情谊。这也是他们长久面临自然相处的哲学命题。他们的孩子刚出生,就会去山中拜见一棵树,这种虔诚远远超越了一些人千里迢迢之于佛的崇拜。而人一旦离开世界时,家人就会替去者砍掉那棵树,让人与树融为一体,然后再栽上一棵小树,替代生命的延续。可以说,这是岜沙苗人直面生老病死的开放性叙事,有诗意,不畏惧,且宏大,让生命归隐山林,造福山林。他们每时每刻都像树一样善念,获取自然的庇护与滋养,同时也给自然输送自己的滋养。


这简直称得上一种自然生活的美学范本。树首先让我想到的是一种向上的姿态,继而与纸有关,柔软却不失韧性,透明中藏有筋骨,透气性能良好,没有钢筋水泥的坚硬,对世间万物的包容全都来源于善念的本性。


作为常常出门看风景的人,能不能像树一样善念?这是岜沙的人与树现象提供给我的思考。我想,如此善念,不是把自己主观地想象成一棵树,而是真正进入一片风景后,我们得有把根深入他乡泥土的勇气,有心思去弄清一棵树与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要像树一样静得下来,让每一片叶子吸收光的法则;让心情进入生态的过滤循环;让身体的每个关节与细胞在空气、水的空间里跳动;让万物的规律统领人的自然生活;这或许可以成为养生的一个新理念,而不是由人主观地成为生活的工具。


人的精神与生态一直存在距离,单从寻找心灵安慰的层面,或许突然从尘世放归大自然确实能起到抚慰、疗治灵魂暗伤的新鲜感。许多人也是这么做的,一时新鲜之后就没了出路。但若要长久地养精蓄锐,就得像树一样善念,学会在自己的土地上重建个人生态,才是修复精神家园的开始——


树在那里看人,

人在那里看树。

像树一样善念,

就是把心念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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