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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讲述 | 他扬言要强奸母亲,又说自己被女妖附体……

郁闷闷 房间内的粉色大象 2024-03-13
大家好,今天的真实讲述,来自在某精神病医院有11年从业经历的护士郁闷闷。孙龙是她遇到的一个很特别的病人。

其实大部分精神疾病患者不会承认自己有病,精神病症状学中叫做无自知力。在平时的工作中,有些患者还非要从工作人员口中听到答案,一般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不与患者争论Ta是否有病,也是每个精神科护士应该做的。

但是也有例外,也有患者反复宣称自己有病的,孙龙就是这样一个人。



前几天我在食堂吃饭,遇到下属小李,小李说:“老大,孙龙那家伙又来住院了。”

“这么快,上次来,不是过年那会儿吗?”

“就是,这次来还那样,还说浑身发痒。”

“孙龙?是住过我们开放区的那个病人?”隔壁桌小陆听见熟悉的名字问道。

小陆本来是我们临床心理科,俗称开放病区的护士。开放病区的患者一般病情较稳定,没有出现过严重冲动伤人或家属无法管理的行为,家属有时间并且愿意陪同住院,住院期间可以请假走出病区。但是一旦家属无法管理,严重影响病区其他患者或者阻碍医疗措施时,就会被协议转入封闭病区加强治疗。

“对对,孙龙当时不就是你转的,我接的嘛。”我一边吃一边说,“他在开放区是干嘛来着?”

“想强奸他妈妈呀。”小陆回忆道。

“……!”我们瞬间都陷入了不好的回忆,颇有点食不下咽。

“那天我早上巡视病房到孙龙那间的时候,他在和他妈妈吵架,让他妈妈回去。他要一个人住院,如果他妈妈不回去就要发病了,他妈妈就是不肯。因为他说发病就马上发病,这种情况家属不陪就要请护工看护,他妈妈绝对不肯出这钱。”

“也是,开放区的陪护一天一百八,他妈妈能陪干嘛出钱呢。”小李说。

“我去劝了,叫他控制情绪,等会主任来查房再说,哪里不舒服可以说出来,该检查的检查,不要跟家属杠。他当时眼睛血红血红的,我看着都怕,就找他床位医生先汇报了这事情,但是当时医生们都在一间一间的查房,前面还没结束。我就让家属先看好他,等个五分钟。”

“谁知道,我刚进护士站,就听见孙龙病房里有人在拼命拍门!我又马上回去,他妈妈在疯狂敲卫生间的门,一边敲一边大喊,护士,护士,救命啊,救命啊!”

“他反锁了?”

“对,我在外面问,孙龙也不说话,就听见砸东西的声音,和他妈妈打架。他妈妈哭着喊救命,儿子要强奸她了,已经在脱她衣服了。我们也急,严厉警告孙龙不要干什么禽兽的事情!”

“等下,开放卫生间和封闭不一样吗?怎么可以反锁的呢?”小徐听了半天奇怪地问道,男护士作为男封闭病房的力量担当,很少轮转开放病房。

我们封闭病房的卫生间是公共的,都是一个个隔间,隔间门被锯掉一半,勉强保护患者隐私,必要的时候可以处理异常情况。

“不一样,开放病房是套间的,自带一个卫生间。一个病房有2-3张床位,也就是两三家人,比如男病人有女家属,必须要有锁的。”小陆摇头道,“听到他妈妈喊的时候,护士长马上就去找卫生间钥匙了,但是那么多病房,突然找个卫生间钥匙怎么着也要五六分钟。”

“床位医生也到场,在卫生间门口跟孙龙说话,叫他控制情绪,仔细思考,不要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后来钥匙找来了,竟然插不进去,锁孔被孙龙提前用什么东西塞了。所有人都蒙了,我们真想骂他,禽兽啊!”

“我天,这家伙故意的,我有理由相信他在我们那边都是瞎说八道了。”小徐突然开口道,他听得筷子一放,直拍大腿。孙龙转封闭那天和我一起干活的就是小徐。

“有可能吧,我也搞不清楚这个病人。当时我马上打了保安和后勤的电话,这得破门啊。”小陆吃完了,擦擦嘴说道。

“保安到场以后,踹门怕太猛了踢伤病人,尴尬得很。孙龙的妈妈一边哭一边躲,还在拉把手,可能是孙龙的背贴着门,她没机会拧到锁吧。总之绝了。”

“后勤来直接把那门锁卸了,才把孙龙抓出来。他自己脱成了裸体,但他妈妈就被脱了件外套,所以他妈妈是不是夸张了?总之,开放区住不了这尊大神,就转你们那儿了呗。”小陆唏嘘不已,我们也感慨万千。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我不禁想起弗洛伊德对俄狄浦斯情结的解释:由爱上一方父母而讨厌另一方开始,是一种儿童就开始储存的早期的精神性冲动,这些冲动会终生存在,这些力是长大后患神经症的重要材料。

在《性学三论》中,弗洛伊德又在精神病患者身上发现,对父母一方的强烈妒忌反映能够产生足够的破坏力,这种破坏力能产生恐惧,并因此对人格的形成和人际关系产生永久性的困扰和影响。由于时常在精神病患者身上观察到这样的现象,因此弗洛伊德假定这样的现象是一种普遍现象。

但这段论述过于古典了,孙龙属于这种人么?

“他是因为感觉女妖附体,发作性自笑来住院的,开放诊断是分离转换障碍。但是不像啊,这病人思维也乱得很,所以,他转封闭以后到底诊断什么?”小陆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我把记忆翻回到去年冬天。

“噫?系统上多了个病人!”小卢在核对医嘱,系统突然跳出一个新消息。“开放病区转病人,冲动病人!”

“收到。”我已经在备床备约束,一般开放转封闭都是万不得已,病人杀伤力也大。

几分钟后,小陆和几个保安推着一张床进来了。一个狂笑的男人像个准备送去皇帝寝宫的妃子一样用被子裹着,约束带绑在被子外,末端勉强扣在床架上,这会儿又像个出水的鱼一样不断翻腾。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一脸淡定地跟在后面,她手上拎着三四个购物袋,背后还背了一个大包。

病人孙龙,男,29岁,本科,未婚无业,已有病程八年。他于十几天前突感妖怪附体,身体被缠住,胸口发闷,浑身发痒,又感觉有大佛叫自己去阴间做个判官,入院前一周几乎未睡,情绪波动大,易激惹,家属无法管理。

小陆进了护士站,递了病情交接单,又说:“对不住,衣服没法穿上,直接裹着来了。冲动高风险,自杀中风险,他说浑身发痒的时候就想死,但是没实施过。出走低风险,他主动要求住院的。具体看交接单吧,他在我们那边干了点禽兽的事情。”

我移过目光瞥了瞥孙龙妈妈,她还挺淡定的。

小徐和保安们直接把裸体的孙龙带进安检室穿衣服,他下来的时候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像是穿了皇帝的新衣。

“阿姨,我这边只收日常生活用品。”我对孙龙妈妈说。

“那怎么行?我们龙龙都要用的呀,这个这个,都要用的。”他妈妈指着一袋袋杂物说道。

我替她挑了几样必需品,决定先问点重要的:“以前孙龙也这么对待过你吗?像今天这个情况。”

“没有没有,他就是胆小,害怕,有时候会抱着我,像小时候那样。今天他肯定又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他吓着了就会控制不住。我马上回去要烧香的呀。”

“今天你确定他是想做那种事情吗?”

“他把自己都脱光了还不是?他要拉我,我都吓死了呀。”

“好吧,所以您是信佛的吗?”我觉得这事十有八九都是误会。

“信的,每个月都要烧香的,我们龙龙就是被脏东西上身了,上身了就不是他,是邪。”

“好的。”我哭笑不得,赶紧劝住她,告诉她等床位医生过来问病情,还要签字,别急着回去烧香。

回病房的时候,我越想越觉得是个误会,脱衣服就是想强奸吗?弗洛伊德提出过心理退行,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是指人们在受到挫折或面临焦虑、应激等状态时,放弃比较成熟的适应技巧或方式,而退行到使用早期生活阶段的某种行为方式,以原始、幼稚的方法来应付当前情景,降低自己的焦虑。或许孙龙也是呢?



病房里,孙龙已经穿上了衣服。小徐把他双手约束在身前,让他可以小范围走动。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就稳定了很多,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但是从眼神表情仍然能看出他此刻还处于兴奋状态。

“护士,我积极要求治疗!”我还没开口,孙龙就主动说道,“我已病入膏肓!”他面带微笑,眼神期待,对着我双手合十。

这病人很会拿捏气氛,我像是走进了他主演的情景喜剧。

“那你说说你的病吧,怎么病入膏肓了呢?”

“我大三的时候被女妖缠上了,她夜夜向我求欢,要吸我精气!”孙龙说着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

“你怎么确定就是女妖了?看到了吗?”

“妖是看不到的,隐身术!她有条尾巴,会把我缠住,我就胸口闷,胸口堵,我想发泄,发不出来!”孙龙开始揉按胸口,又卡住自己脖子。

“我怕,我吓死了,我后来就不能去上班了,出去会被人指指点点的!”孙龙做出害怕的表情,眼神惊恐,牙齿咯咯打架,身体颤抖。

“好好说,不用做动作,能控制吗?”我打断他。

“不,不好,我现在胸口痒,痒啊!”孙龙随即就抓挠胸口,“啊,不好!痒会移动!痒开始移动了!”他开始浑身上下乱抓,双手被约束住了活动幅度有限,又喊道:“我抓不住了,痒啊!”说完竟在床上打起滚来了。

小徐一把将孙龙按住,扣上约束,说:“我相信你真的痒,你这挠得感觉我自己也痒起来了。”

“他痒到你都共情了,哈哈哈。”老董在病房门口看完这么一出,进来笑道。

“孙龙,我是你床位医生。”

“医生好,医生你要救救我!”孙龙马上坐起来,目光又带着些许迷茫,用轻柔缥缈的声音说:“我感觉,我感觉在做梦,我是做梦了吗?”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痛!原来不是梦!”

“……”他尬不尬我不知道,我们三个挺尬的。

“说说大佛和判官。你看到还是听到?”

“看到,也听到,佛站在我的床头,不让女妖跟我交合,佛说我只有去阴间做判官才能摆脱女妖。是真的,医生你相信我!”孙龙的眼眶红了,眼睛湿漉漉的,许久滑下一滴泪。

“妖看不到,佛为什么看得到?”

“我信佛呀,信就能看见,我妈也能看见佛,佛就是存在的,佛会为信的人现身法相。”

“那为什么想强奸你妈?佛祖就不怪罪?”

“我做白日梦了,盗梦空间呀,每个人的梦都可以为所欲为。我梦到我回到我妈肚子里了,我梦到我回到最初的混沌了。”孙龙声音越说越小,几乎听不清了。

“孙龙?”

孙龙闭上双眼,面带微笑,不理我们了,估计已经进入他的混沌了。



“哈哈哈哈哈!”老董听了我对孙龙的分析,笑得精神抖擞,像个分裂症青春型,他说:“你最近是弗洛伊德看多了呀哈哈,还潜意识,还俄狄浦斯,哈哈哈……”

“怎么不是,我觉得是!还笑!委婉都不会!”我恼羞成怒地卷起评估单拍他。我是护理学毕业,我又不是精神病专科的,猜一猜又怎么了,这人是真把我当兄弟处啊,连面子也不给我。

老董虚挡了一下,又笑道:“《梦的解析》弗老爷子写于1899年,妹妹,咱们早就改革开放迈向新时代了好吗?喏,《精神病学》第六版借你。”他把一本巨型书塞给我,眼镜往上推了推,认真地看着我说:“咱是精神科,看完要考的。”

“那人家开放区还诊断分离转换障碍呢!我觉得不是?”

老董一听兴致就来了,打开医生工作系统让我看孙龙的病史。他随手拿起一只笔,点着屏幕说:“你看,他有8年病史,能看到演变过程。”

果然,孙龙的首诊在外市,就是他的大学所在地,主诉是渐起头晕烦躁心慌,睡眠差孤僻懒散一年,诊断为“抑郁症”。服药1年后停药再发,主诉变成了敏感多疑,易激惹,冲动毁物,有时又情绪低落,恐慌害怕,不敢独自入睡,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孙龙大学毕业3年后又停药又发,这次严重了,出现凭空闻语,鬼神附体,发作性乱语,情绪波动大,诊断是“分离转换障碍”。之后每年发病一次,每年的主诉都大同小异,主要是附体感和躯体不适,有时因为幻听偶尔也抑郁。

“入院诊断是根据他入院当时的主诉来的,所以人家也没错啊,他的确有附体体验。”老董解释道,“但是综合他的病史,提取一下有效信息,再结合我们今天的问诊,他的表现,做个鉴别诊断。”

“敏感多疑,被害关系妄想,附体妄想,言语性幻听,幻视……”

老董“啪”地一拍精神病学大书,道:“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不能上班了,社会功能明显受损。他确实就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本身是表演型人格,极易受暗示。他妈妈也信佛,据说也能看到佛,应该也有点儿精神疾病,但是没有孙龙严重,可以正常生活。”

“懂了。”“嗯,他是先感到躯体不适,就是痒、胸闷,再有附体体验,很可能是继发的妄想,结合他信佛,他会把这种感受归为附体。”

明白了。像孙龙这样反复停药,病程迁延的患者,治疗效果很一般,也不太听从我们的护理措施,俗称“自说自话”、“我行我素”。有时候精神科做的都是单方面付出,患者不接受不认同不以为意,住院也是勉为其难。

可孙龙是要求住院的,他也承认“病入膏肓”,他是一个例外吗?

在患者精神症状比较丰富的急性期,我们一般不与患者做深入沟通,以防激起他们的心理防御,引起被害妄想的泛化。

我想,这也是老董不想我探究过深的原因。提取症状,制定措施,做针对性护理,这就够了,这就是本职。精神科的患者最终还是要回归原生家庭中去,一个家庭固有的相处模式、行为习惯和应对机制就像一条奔腾的河流,我们只能去建议,却不能插手。

但是孙龙就是这么一个高度求关注的人,他每天都要在我们面前上演一出“我有病”“我痛苦”“我痒”的情景剧。可针对他这个痒,我又不能怎么样,时间一长,我看得有点麻,查房的时候我都怕被他看见,故意站在医生们后面。

他却像个大鹅一样伸着脖子喊我:“郁姐!郁姐!我有话对你说!”

于是自主任主治到住院医最后规培生实习生纷纷转身开道,露出站在病房门外的我。啧啧啧,我倒吸一口凉气,劝道:“不敢当你姐,先让主任查完房再说。”

“郁姐!我胸口痒!”孙龙固执地喊道,“我好痒好痒!”

老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嘴角上扬出一个憋着笑的弧度。

“……要不我给你买个不求人挠挠?实在不行我亲自给你挠挠?”我简直不胜其烦,真的栓Q。

“啊哈哈哈哈!”老董似乎最喜欢看我无语的样子,主任查房也敢笑!

“主任,治疗啊,跟上啊,护理苦啊!”我抱怨道。

“电!”主任背着手斩钉截铁地道,“老董,你笑啥笑,啊?还敢笑我们小郁,现在就去打电话给家属谈电疗吧。”

老董点着头退了出去,冲我翻个白眼,我给他比个耶。



无抽搐电治疗(简称MECT)是病人在全身麻醉下入睡,并给予肌松剂及氧气,再给予大脑一短暂电刺激,引起大脑皮层广泛性脑电发放,使大脑神经细胞释放化学物质以恢复大脑正常功能,达到控制精神症状的一种治疗方法。

对于某些精神疾病来说,MECT是起效最快,最安全的一种物理治疗。打个比方,如果用药以后患者仍被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转来转去,此时用MECT朝他后背推一下,就能推他离开这个混沌之界。也有人形容,这就是把人关机了,再重启。

但是MECT有两个护士们很讨厌的副作用,就是暂时性意识混乱和暂时性记忆困难。比如部分病人在六到八次电疗醒来后发生定向障碍,忘记自己为啥住院,也不记得发过病,瞬间的陌生感给他们带来焦虑恐惧,有时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测的意外事件。这时候无论怎么解释也难以让病人相信,颇有些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的感觉。为了安全考虑,必要时只能用强手段,我们也很头疼。

孙龙就是这样。

第六次MECT治疗后,接送组把他推回病房,护工递过交接单,交待道:“刚醒,生命体征平稳,但是回来路上还有点说胡话。”

我把孙龙安置在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孙龙。”他迷迷糊糊地答道。我叮嘱他好好休息,他微微点头,又陷入睡眠。MECT治疗后的睡眠很重要,就好比电子产品重启以后要等会儿,不要立刻开很多程序。

可几分钟后,他竟然就醒了,还明显发生了遗忘。他环顾四周,声音惊惧:“这是哪里!”

“哎!别动!”

他迅速拍下床栏,翻身下床冲门而去!小周师傅马上抬肘用力挡住,但是力量悬殊,被他一把推开好几步。孙龙顺手夺过一个病人的塑料水杯,一脚跺碎,拾起带有把手的尖利碎片,一边指着我们一边冲到病区大门口!
“小徐!患者冲门!小卢,叫保安!”我转头对着护士站喊道!

此刻孙龙正一脸惊恐地拼命摇晃病区大门的把手,他胡乱对着门禁一通狂点,滴滴滴的按键音激得他更加烦躁,又对着大门连续踹了三四下,震得墙面战战兢兢,结果警报也被踢响了,发出了更为刺激神经的尖利的声音!

小李马上把警报静音,站在护士站边上,那是孙龙背侧的一个位置。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什么鬼!我是正常人!”孙龙双眼圆睁,脸色铁青,环视我们三人。

“保安就在门外,问能不能进?”小卢举着手机对我轻声说。

孙龙一直拉着门把手,身体贴着门,如果保安这时候开门,刚好让他冲出去,情况可能更不好控制。不如想办法吸引他往里面走几步,再想办法制住。

“等会儿,等机会。”我双眼不敢离开孙龙,没法看表,只觉得时间在无限拉长。小李也心里着急,瞄了我好几眼,小徐在我身边,表情淡定地朝孙龙招手。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一边慢慢上前一边微微点头,说道:“孙龙,别怕,这里是医院。”孙龙万万没想到我敢过来,也往前几步离开了门前区域,威胁着抬起手中的塑料尖刺对着我,怒发冲冠地吼道:“停下来,我说了停下来!”

小李迅速绕到孙龙后面,劈手就去夺!孙龙感到耳边劲风呼起,顺势就转身挥手,想扎中小李。小徐冲过去一脚铲中孙龙的脚踝,翻身拧住他的胳膊,喝道:“松手!”小李同时钳制着他的另一只手腕,膝盖用力顶住他的膝弯。孙龙死死攥住那只豁口的杯子,骤然发力,反手把小徐手背拉了一条血口子!

我心里替小徐一痛,就近病床上提了一个枕头,把孙龙拿杯子的手紧紧捂住。

孙龙的脑袋被小徐单手按着,眉头紧锁,挣扎着狂喊:“你们以多欺少,以多欺少!”

“哟,你还挺讲江湖规矩。”小李一边上约束一边说,“睡吧睡吧,少说话。”

小徐给他来了一针地西泮。累了,我们三个坐着都不想动。

“挡当荡挡当~”门铃突兀的被按响,发出一串音符。

“开门呀,我是孙龙的妈妈呀,我来送点东西呀。”通话器里传来语音。

我说,“我去,你们休息。”



我刚走到门外,就差点被一个超大购物袋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惊得我眼前一黑,她还带了口砂锅来。

孙妈妈端着还热气腾腾的锅递到我面前,说:“我儿子电疗做了?伤身体的呀,佛祖保佑,妹妹你把这个老母鸡汤给他吃。”

我刚要开口,孙妈妈又低头理她的大袋子给我看:“我儿子洗澡没有,脏衣服内裤袜子都给我带回家洗。我儿子的水果还有没有?牛奶再带一箱,妹妹你叫他喝。”说着就要把那大购物袋套我胳膊上。

“等下,等下。”

“没有危险物品的呀,阿姨都知道。”

“不不不,我提不动。”这位一米六不到的老阿姨带着口砂锅,背着这么大个包,转三四趟公交车,花了三个小时走到这里。

可我们不能收这砂锅,砂锅万一摔碎也是不行的。鸡汤很香,但是我心里不是滋味。

“这个符,帮我放龙龙衣服口袋里。”她拉开外套,在内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折成三角的红纸,放进一个水果袋里,“佛祖面前供过的福橘,你叫他要全部吃掉。”

她的眼神虔诚,对着那袋橘子双手合十拜了拜,又对我拜了拜,我连忙让开。

“孙龙的爸爸呢?这么冷的天,怎么不陪你来?”

“他爸爸二十年前就走了,只有我,我一个人把龙龙养大。”

我突然很理解这对母子。老董让我不要深究,可怎么不是呢?这位母亲的全部生活重心就是孙龙,甚至孙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动力。但是不断纠缠的母子关系,让成年的儿子缺少心理边界。深沉的母爱能让她大冬天背来这么重的东西,但她忘记了拿来以后就是孙龙在背。

孙龙说,感觉有女妖缠着自己,胸口发闷,发痒,发泄不出来。孙龙说,我在做白日梦,梦里可以为所欲为。

梦又是什么呢?梦是记忆痕迹和精神残余;梦是有心理意义的事件或主观体验;梦是最真实的自己;梦是权宜之计,梦是潜意识的守护。

“阿姨,你要不等一下,这个砂锅我实在不能收,但是我可以去食堂找一个一次性打包盒。”

“哦,可以等,妹妹啊你真是好人,佛祖保佑。”

我受不起她这么直白的夸奖,跟小徐交了个班忙不迭地跑了。

有段时间我不断疑问,精神疾病为啥总是复发呢?咱累死累活的,隔了几个月病人又来了,有意义吗?

老董说,精神科不敢谈原生家庭。



有人和我说,抑郁的时候很想死。我劝她说,就想想好了,不要行动就行了。她说只有我会这么劝。别人都在跟她说生活多么美好,人生多么可期盼,但是她根本感受不到,别人意识不到她感受不到。

对于原生家庭,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割裂,多数人是不断纠缠反复伤害,再花时间去原谅。

“郁姐,我醒了。”孙龙神态平静,像暴雨后迎来风和日丽。

正好午餐时间,我把鸡汤拿给他,“你妈妈来过,她送鸡汤给你吃。”

“你妈这么好。”隔壁桌一位病人羡慕地说,“我妈要是给我送鸡汤我肯定感动到哭。”

“那给你吃。”孙龙把鸡汤分给他,又给周围三四个病友分了,自己就留了个汤底子。

下午,我没带孙龙去做康复活动,带他去了会客室,给他吃橘子。我没告诉他,这是他妈妈在佛前不知磕了多少头许了多少愿供过的。

“郁姐,你这么好,还给我橘子吃。”

“吃吧,多补充维生素。”我把橘子往前推了推。

“嗯。”

“你本来就是想住封闭病房的吧?”我开门见山的问。

孙龙一笑,说:“没错,你猜得很对。我得把我妈吓走,我不想她再照顾我了。你看,我已经29岁了。”

“你可以不必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郁姐,你不懂。”孙龙认真地说,“你相信我,我现在脑子很清楚了。”

“你受不你妈妈吗?”

“呵。”孙龙又笑了一声,“哪有,是我自己太失败了,考研失败,工作失败,找对象失败,我本来就是个精神病嘛。”

“你看病也看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总停药?”

“我妈不让我吃了呀,她说病好了就别吃了,是药三分毒。佛祖会保佑的,她会许愿给我驱邪。”孙龙又想了想说,“当然我自己也有不想吃的时候,毕业刚工作那会儿,吃了药我头晕,头晕就没法上班,可我想要那份工作,就自己停了。”

“复发容易加重。”

“对,我后来就一直幻听,听见佛的声音,但是我去区分不开,因为我妈本来老放那个念经的东西。我真想死,可能想太多了,幻视了吧,看见鬼影。”

“就没想过去外地工作,在外地维持治疗,好好生活?”

“有啊,特别想,可我能吗?我走了我妈就一个人。郁姐,你不懂。”孙龙又剥了个橘子。

我陷入沉默。孙龙似乎已经摸索出一套他自己的应对机制,甚至很了解自己的疾病。该发作的时候发作,该收的时候收,压抑到极致时直接就疯,疯了来医院治一治,回去继续。

孙龙默默吃完橘子,掏出纸巾收拾好桌子,说:“我们出去吧,我想去听音乐了。”

“好的。”

我正要出门,孙龙叫住我,“郁姐,这橘子是我妈供过的吧?”

他向我伸出手,“符呢?”



后记

记忆如潮退去,留下一个突兀的红色的礁石。

我想起孙龙接过那个符纸的情形,他看也不看地揣进病员服上衣兜里,神色如常。

我想起孙龙发病的时候,那个状若疯魔的兴奋状态,他说,我已病入膏肓。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那个符能保佑什么,或又带来怎样的平安,我甚至觉得这东西就是他命运的下下签。

每个病人终将回归家庭,与各自的家人纠缠共生。关系的本质,是谁制造焦虑,谁容纳和化解焦虑。那么,是谁的创伤在内向攻击?又是谁变成了焦虑的容器?

老董说得对,精神科不敢谈原生家庭。

“老大,老大!”小李叫我,“想什么呢?”

“孙龙这次住院还演情景剧吗?”

“没怎么演,还是胸口闷、发痒,失眠。总体来说比上次好。对了,他也问起你,我说你已经调科了。”

“他还冲动不?”

“这次没有,也没有安排电疗。他还和我和徐哥道歉来着,难得难得,其实他不疯魔的时候还是不错的。”

“确实。”

“对了,他擦桌子擦得好,都抛光了。”

孙龙这个病人直到出院,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治好”,所以后续也不知道咋写。

女妖、判官对孙龙来说更像是潜意识的具象,他的精神疾病远没有他“演”出来的那么严重,在人少或者相对独立的状态下会很安静。所以这是一个很难写的案例。


版权声明

作者:郁闷闷,本文授权转载自郁闷闷@小红书

文中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所提患者为化名,为保护隐私,病史微改,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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