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作家】付贵平 |此情可待
此情可待
付贵平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题记
一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海梦娟说不清楚,只能睁大眼睛惶恐、好奇而忐忑地看着四周。他们兀自在忙碌着,吃饭,睡觉,上街,和心爱的人拥吻,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可还是让她觉得惊悚。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叫米格的小男孩,看着他在冥界奔跑、穿梭,毫无畏惧,他求救于他去世的亲人们,只为完成一个夙愿:音乐。当米格终于实现梦想却亲眼看着自己的偶像——曾曾曾祖父被活着的亲人们遗忘时,一点点化作灰烬,随风飘去。海梦娟的心里紧了一紧,一个面孔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另一个世界的她会不会也面临着终极死亡,即将化作灰烬吧?
她摘掉3D眼镜,去看四周,坐在她身边的小男孩正在偷偷地抹眼泪,他的妈妈轻声安慰他:宝贝,这是电影,不是真的。宝贝,你是吓到了吗?
妈妈,我也要像米格一样,去唱歌!
可以,但前提是先得学习好,考个好成绩才行,否则……妈妈语气坚定地说。
哼!小男孩摘下眼镜,站起身来,磕磕绊绊从漆黑的过道走出去,朝影厅外面跑去。
唉——孩子的妈妈叹了一口气。
哎——海梦娟也叹了一口气。
《寻梦环游记》,海梦娟喃喃着说,我的梦也该醒了,不然她就真的化为灰烬了。
从影院出来,海梦娟顺着街道朝回走。起风了,有点冷,天空零星飘起了雪花。她不由自主地缩量缩脖子。影片里生动的骷髅还在她的脑海里萦绕,那些影子的欢乐和悲伤最后都叠幻为穿着红色棉袄的身影。那个身影在碧绿的草地上,在宽敞的车间里,在纷飞的大雪中,在山间的小路上,放声歌唱。她仰着被冻红的小脸,看着那张亲切、兴奋、青春的脸,看着那双乌黑、清澈、满怀信仰的眼,她使劲鼓掌。有时候,她的掌声融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之中,有时候,她的掌声孤单而响亮,有时候,她的掌声犹豫且零落,最后,她没有了掌声。
冒菜馆,大药房,泡馍店,小超市……这条路,海梦娟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每一天,她都从这条路上经过,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可是,等等。今天这么多人都朝里面走,是鸡蛋大降价了?还是买一赠一了?海梦娟揉了揉眼睛,也跟着人流朝里面走。她有的是时间,退休后,她每天都在“今天做什么”的困惑中度过,她尽可能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将时间安排的满满的,以此换取夜晚一个踏实的睡眠。跟着队伍快排到前面时,海梦娟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家清真餐馆开业,午饭顾客免费吃。
哦,呵呵,我不饿。海梦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从人流中走出来,准备拐出来时,她蓦然停了下来。一家公司门口的LED显示屏上,邓丽君在深情的歌唱,和她同台的不远处,是那个很乖的大男孩,海梦娟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只记得他唱过一首歌《听妈妈的话》。
隔着玻璃,海梦娟看见里面几个年轻人在说笑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穿着乞丐服的小伙子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笑的直不起腰来。海梦娟看看手机的时间,她推门走了进去。
那个法国佬说一句我翻译一句。他无非就是说,那个女人的腰、屁股、喘息还有节奏,一切都完美至极。让他欲罢不能,他不能离开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被他夸成仙女一样的女人居然满脸麻子,胸大的像柚子,屁股肥的像面盆,然后腰呢,像是被人挤了一样,就这么细,身高顶多一米五。打眼一看,那就是个杠铃,哈哈哈!黄头发比划着,身体抖得像树叶。
难道你只是为了展示你那半斤八两的法语?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笑着问。
NO!他要给我RMB,我多机智,直接从酒架上拿了两瓶拉菲朝法国佬一晃就走了,那杠铃的眼睛瞪的跟牛眼一样,我觉得她整个像充气一样,真担心她的衣服会因此崩开,那画面就美了……黄头发说。
看到海梦娟走到跟前,几个年轻人止住笑,小西装站起来,客气地问:阿姨,您有什么事?
海梦娟指了指外面,清了清嗓子:外面,那个邓丽君还有她旁边的那个,听妈妈的话,你们是怎么弄到一起的?
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西装反应的快,您是说那个演唱会吗?周杰伦和邓丽君的那个?
海梦娟点点头,你们是怎么做的?
复活演出!黄头发说,这不难,只是需要一些技术手段。
我想做一个,你们能做吗?海梦娟再问。
几个年轻人又是面面相觑。
可以,当然没问题。西装说,阿姨您坐,把您的要求告诉我们,先帮您策划一个方案。说完,他转身对黄头发说:去倒水!
黄头发用脚尖踮着地,轻盈地像一只兔子,他跑到屏风后面说:上好茶,用好水,来了个大客户,我们终于复活了!
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冯建新被一阵寒意袭醒,他四下看看,被子又被江蓝苓抢了过去。她裹得严严实实,呼噜打的响亮而舒缓,如同一曲美梦咏叹调。冯建新叹口气,坐了起来。
客厅传来“啪啪”的声响,夹杂着带哨音的风声,窗户像是被一双魔术手反复开关,暗影里有一些鬼魅,冯建新将窗户一一关好,然后目光被一片白色锁定,下雪了。
“雪!建新,你看,多么美!”对于雪的惊喜最早来自于海梦娟。她惊喜的睁大眸子,盯着那水晶般剔透的“花朵”看,如同欣赏一件绝世的艺术作品。
冯建新对雪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海梦娟。从在火车上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起,他的兴趣就像乘务员手里冒着热气的水壶,腾腾的上升。那时,她坐在他的斜对面。一群同龄人为即将到来的新鲜生活而激动不已,唯有她最稚嫩、最沉默,眼神也最忧伤。每一个人都有故事,有些故事可以分享,有些故事却只能兀自疗伤。冯建新想知道海梦娟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疾驰的列车穿透黑夜,将人们从兴奋送至困倦。海梦娟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看着窗外,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她在想什么呢?冯建新在心里问自己。
抬眼看到海梦娟转过头来,环顾车厢,然后四目相对。她慌忙躲闪,片刻又看过来,这次,目光灼灼:你为什么老看我?冯建新心底笑,表面却不动声色:你叫什么?是要去哪儿?
我叫海梦娟。你呢?
冯建新。你也是插队的吗?
对,你呢?
一样。
聊天就此中断。海梦娟旁边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忽然哭了起来,他的妈妈只好抱起她柔声地哄着。海梦娟别过头,从车窗玻璃上看冯建新,冯建新也从车窗玻璃上看海梦娟。
到了生产队,他们才发现,居然分到了一起。冯建新心里欢喜。海梦娟心里欢喜。随后到来的江蓝苓更欢喜,她不但收获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朋友海梦娟,更收获了后来的夫贵妻荣的丈夫冯建新。
每天的劳动枯燥单调,很快就让这群城里的学生尝到了苦头。海梦娟却相反,似乎这样的劳作让她感受到放松。冯建新眼里的海梦娟每天都紧闭着嘴巴,只埋头干活。只有遇到的时候,她会微微一笑,那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在冯建新看来,是那么欣慰却又好奇。
于是,冯建新会有意无意地和江蓝苓说起海梦娟。这个时候,也是江蓝苓最快乐的时候,她就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将海梦娟给她描述的琐琐碎碎的事情都芝麻绿豆一般倒出来。
那个黄昏,冯建新看到海梦娟像一个薄薄的刀片,从门口切出去,切进夕阳的余晖里,伸向远方。冯建新的心却像漫天的红霞一样,将地上单薄的海梦娟包裹的温暖而安然。
你不应该对你母亲那样。在上工的路上,冯建新追上海梦娟对她说。
她停下步子,将破洞里的大拇指朝鞋子里缩了缩,然后仰起脸说:关你什么事?
她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她那样做一定有她的苦衷和迫不得已。你要相信她!
所有人,所有人都说,她泄露了重要机密,那张纸条是她亲手传出去的。她的苦衷和迫不得已有什么用?我相信她又有什么用?!海梦娟说完大踏步朝前走去。
冯建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的把江蓝苓告诉他的事情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看着熟悉的屋子,看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海梦娟
她颤抖着双手,写下那张纸条,并用针刺破食指,在自己的名字上摁下一个殷红的手印,以证决心。
从此我们再无干系,请不要来找我。
海梦娟不知道母亲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只知道人们在看她时候的憎恶和厌烦,她只知道,只有相应党的号召,去插队下乡,才能从此摆脱那终日的阴影,为此,她愿意提前到农村劳动吃苦。
冯建新觉得有一根细而长的锐器直戳心底,将他有史以来的优越和自大刺的粉碎。他不曾想到,幼小单薄的她身上积郁了这么多的悲怆,这些悲怆让他心生怜惜。他内心的声音呼唤他:去帮助她,并且保护她,才是一个男人最自豪的事情。以前他的优越来自家庭,他的爷爷和父亲铸就的辉煌让他在光环里耀眼了很多年,现在,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环。
可等他伸手把海梦娟脚边的粮食扛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时,海梦娟却瞪他一眼,然后扯下粮食,扛在自己的肩上,临走甩他一句话:离我远点!
江蓝苓看不过去,指着她说:你别不识好歹。人家好心帮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这样凶人家。
海梦娟冷冷地笑:谢谢,我不需要。谁帮我谁会跟着倒大霉。
冯建新忽然明白,于是年轻气盛的他在收工的时候,忽然搂住海梦娟对大家宣布:我对象,海梦娟,以后我们就是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诸位见证啊!
海梦娟和所有人一起愣在那里,在大家的起哄中,她一把推开他,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冯建新用自己的坦诚和执着,每天和海梦娟一起踩着露水下地,一起熏蒸在毒辣的太阳里割麦,一起穿梭在青纱帐里收获,一起将四只泥脚伸进同一个盆子里……
冯建新被频频谈话,组织严重警告他,注意他的立场和行为,注意和叛徒的女儿保持距离。他不当一回事,依然我行我素。直到他被调往县城任中学教师的任命无辜被搁置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海梦娟用忧伤的眼神看他,两个人一夜无语。
江蓝苓急了:你傻呀。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一辈子都没了。
冯建新沉默。
江蓝苓:你是谁?你跟她不一样。到了县城你就是新的开始,将来步步高升,前途无量!
冯建新继续沉默。
江蓝苓:你为她做这么多,她念过你的好吗?她给过你几次笑脸?何必呢,我可不一样,你在我心目中,那可是英雄!
冯建新抬起眼看她。
江蓝苓:你根红苗正,饱读诗书,你的身份你的才华将来必定会有一席用武之地,就算没有,那传道授业解惑,你桃李满天下,也是无限千秋伟业呀!
冯建新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光彩,江蓝苓那一双兴奋而明亮的眼正热烈地望向他。冯建新转身而去。不日,他去了县城报道。临走之时,海梦娟连门都没有出。
三
徐贵祥顺着门牌号一路找来。这里是老城区,政府几次改造下来,新门牌号和老门牌号混在一起,找起来颇费工夫。还好,这是一个单位的家属院,门牌倒是醒目一些。
徐贵祥走进去打听,几个打牌的老太太顺手一指,喏,就是阳台上种腊梅的那家。
腊梅。徐贵祥皱着眉头想想,然后走进门洞,一口气上到五楼。
哦,你是小西装。海梦娟开了门,视线透过老花镜的上沿确认身份。
对,阿姨,我叫徐贵祥,就是昨天您要做复活演出的那家公司。
来,进来。
屋子是简单的两室一厅,陈设简单,装饰朴素。到处的绿植让屋子生机盎然。一柱袅袅的沉香散发着氤氲的香味。徐贵祥再次皱皱眉头。
阿姨,您有没有您母亲的相关影视资料,我们需要拷贝,然后带回去技术制作。徐贵祥表明来意,目光却落在桌子上玻璃下面压着的一张2寸黑白照片上。
我给你找。你坐下喝茶。海梦娟转过身,挨个抽屉拉开翻找,边找边说,我母亲是个歌唱家,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她唱的《红梅赞》没人能比。
哦。徐贵祥嘴上应付着,目光依然落在那张黑白照片上。那是一个小男孩,圆嘟嘟的小脸,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他咧着小嘴笑着,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口水顺着嘴角流着。好像,好像我在哪里见过这张照片,是在哪里呢?徐贵祥自言自语。
是这个吧?你看下。海梦娟递过来一盒录影带。
哦,好的。这个年代有点久,不一定能打开。而且,原来的播放机器都淘汰了,我得想办法把它倒出来才行。徐贵祥手里拿着录影带说。
可以,你们不是都高科技嘛,一定可以的。海梦娟拍拍他的肩膀补充说,这次演出对我非常非常重要,你有什么要求就只管提。
我一定尽力,阿姨。起身告辞的时候,趁着海梦娟去拿包,徐贵祥迅速用手机将那张黑白照片拍了下来。
冯建新拎着便当盒走进大楼,门口熟识的保安打招呼:今儿又带什么好吃的啦?冯建新朗声回答:茴香饺子!保安两眼放光瞅过来:您儿子真幸福。冯建新:年轻人创业不容易,咱就搞好后勤服务就行啦!
推门进去,几个脑袋凑在电脑前,黄头发嘴里啧啧感叹:真是个美人啊! 你说那时候女人也不化妆,咋就那么好看呢。可惜,前面的带子有点花了,不然做出来的话,绝对是轰动效应!
你们说谁呢?我也看看美人。冯建新打趣地走过去,将脑袋凑过去,电脑屏幕却雪花一片。
我们还得处理。哥几个,开饭啦!谢谢老爸!徐贵祥一边打开便当盒,几个脑袋迅速凑过来,狼吞虎咽。冯建新眯着眼睛看着他们几个,感慨道:哎呦哎,瞅瞅,就跟那三年自然灾害过来似的,一盒饺子就吃的香成这个样子。
对了,爸,给你看个东西。徐贵祥一边抹嘴,一边打开手机相册,将那张黑吧照片凑到冯建新的眼前来。
这是哪儿来的?冯建新厉声问。
干嘛呀,大白天的吓人啊。徐贵祥被惊得一哆嗦,站起来,看着脸色苍白的父亲。
这照片是哪里来的?冯建新再次问。
阿,一个阿姨家拍的。徐贵祥结结巴巴说,手指着电脑屏幕:就是她,她的女儿,让我们帮她做复活演出的。
对,叔叔,就是她。黄头发将视频后退了一些,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台子上放声歌唱《红梅赞》,下面的人掌声雷动。
咣当。冯建新手里的不锈钢饭盒盖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目光紧紧粘在屏幕上,一动不动。
爸,爸,爸?徐贵祥觉察出异样,他摇着父亲。冯建新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他勉强应付着,将便当盒装进袋子里,然后慢慢走了出去。
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冯建新顺着街道走回家,他直接进到书房,在柜子的顶上拿过一个铁皮糖果盒。他坐回到窗前,打开糖果盒,拿出一个相册,在一张他戴着大红花的照片的背后摸出一张2寸照片。那是和徐贵祥手机里存的一模一样的照片,那是幼年的徐贵祥。
四
头痛欲裂。
海梦娟抱着脑袋撞击着墙壁,潮湿而陈旧的墙皮在她的撞击下不时掉下一些碎片来。
梦娟!梦娟!江蓝苓推开门跑进来,一把抱住她,又头疼了?
海梦娟点着头,身体向后倾斜,无力地倒在床上。在她的身边,一个小小的婴孩正睁着眼睛看着她,挥舞着小手,呀呀学语。
江蓝苓看看小的,再看看大的,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抱起孩子,将已经湿了的尿布取掉,换上干净的,然后抱在怀里,对海梦娟说: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好好想一下,你可以不考虑自己,可你现在是孩子的妈!我去队长家给孩子挤羊奶喝。
海梦娟的头疼渐渐好一些,她躺在那里,脑子无比清晰。不止是江蓝苓,许多好心人都劝说她,把孩子送出去。因为她无力抚养。
残酷的生活将她抽的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她无力招架,只能任其蹂躏和摆布。有时她会想,要是那次没有和冯建新去吃酒席该有多好。那样,她就不会喝多,不会和冯建新在散发着清香的麦秸里激情云雨,就不会怀孕,生下琪琪。而这一切,她不能对冯建新说,更不能对江蓝苓说,因为他们已经喜结连理。一个是小学校长,一个是校长的夫人。
你总不会让孩子重复你的命运吧?还有,我听建新说,你母亲身体不好,前阵子住院了,好像病的还不轻,你不考虑去见一下吗?江蓝苓问。
她怎么会不知道。母亲发来的电报就放在枕头下面。短短几句,寥寥数行,却把几年来的思念和心酸表露无余。
娟儿:
近向可好?之所以联系,是想告诉你,我的问题澄清了。我相信有这一天,我也盼望这一天,和你团聚。
一位愧疚的母亲
海梦娟将湿漉漉的头发挽至耳后,坐在飘着浮尘的阳光里思索。他依然没有来,始终没有来。每次都是江蓝苓带来他的消息,牵着她的心勾着她的魂。转念又想,他怎么会来,那明亮宽敞的教室,那齐声诵读的童声才是他要追求的安逸之地。何况,江蓝苓告诉海梦娟,这次冯建新回城里,就是去转手续,他很快就要调回市教育局工作了。
多好的前程!
回城。尽管身边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可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那么幸运。她是叛徒的女儿,未婚先孕,多病抑郁,所有的所有都她贴上难以翻身的标签,足够她背负一辈子。
那双粗粝的手、那张晒的黑红的脸庞以及那双习惯了走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小路的脚已经不适应城市。可是,为什么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依然奔跑在熟悉的胡同,依然喜欢闻汽车过后排放的尾气,依然坐在妈妈的膝盖上,听她哼唱《红梅赞》……
也许,大家都是对的,只有她错了。
江蓝苓走后,海梦娟的日子更加孤单。她经常在屋子里一呆就是一天。一次到水井边洗衣服的时候,她听见一位嫂嫂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这孩子恍恍惚惚的,怕是脑子有问题了吧?
她只是笑,始终笑。那天,在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琐碎闲话中,海梦娟的笑容定格。冯建新从不远处走过来。女人们一看,纷纷站起来四散了去。
冯建新抱起孩子,拉起她走进屋子。他烧了热水,给她洗头,帮她梳开杂草一样的头发,编成两根长辫子。让她穿上他买来的新衣服,然后给她照镜子:看,你有多好看!
冯建新盯着镜子里的她久久地看,又盯着孩子的眉眼久久地看,末了说:孩子留在我这里,回去看看你母亲吧,她恐怕时日不多了。
她这才想起那封电报,翻出来看,已经是多日之前。他给她留下路费,然后抱着孩子就要走。仿佛是有预感一样,海梦娟打开抽屉,从一个红色日记本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冯建新:这是孩子的照片,两张,一人一张。等照了新的,再给我拿来。
好。只一个字,再无相见。
冯建新抱着孩子回去的那天晚上,他们小小的屋子蓬荜生辉。江蓝苓抱着孩子怎么疼都疼不够,亲了脸蛋亲小手,亲了脊背亲屁股。
人家父母就同意了?江蓝苓问。
同意了。
他们没有提别的条件?
没有。
那,要是以后他们找过来呢?
不会的。
看着江蓝苓,冯建新想了想说:当然,这是我的身体问题。如果你觉得后悔,可以再找个人嫁了,我不怨你。
不!!江蓝苓坚决果断的回答,将冯建新后面的话生生逼了回去。
海梦娟日夜兼程赶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母亲已经搬家了。四下打听之后,终于找到住处。门口的腊梅花开的正旺,三盆,黄色,红色和白色。小时候,她对爸爸说:妈妈是红色的那盆,我的是黄色的那盆,剩下的,白色的那盆是你的喽!
白色,对于父亲的回忆也是满眼的白色。他在西藏运输物资,那里一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茫茫的白色。突然一封电报送到家里,母亲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海梦娟就朝外走。等赶到的时候,她们只看到了父亲已经僵硬的尸体,他脖子上围的还是母亲亲手织的那条红围巾。指导员用沉痛的声音说:阿里地区突降大雪,海良孟同志开着运送物资的卡车在山道拐弯处不慎翻下深沟,和他同车的战友也不幸牺牲。后来,每当白色的腊梅花盛开的时候,母亲都会摘下一些放在父亲的照片前,直到枯萎,也舍不得丢掉。
海梦娟揉了揉眼睛,在邻居指引下赶到了医院,却只在太平间见到母亲最后一面。那是一张怎样消瘦的脸庞啊,曾经圆润饱满的气色去哪里了?她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都经历了什么,半闭着眼睛不忍合上?海梦娟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扑到母亲的身上哭的肝肠寸断。护士劝慰着她,说多亏小冯在这里陪护,老人还算有些安慰。不然的话……
她抬泪眼:小冯?
冯,建新,好像是这个名字,我听到你母亲叫过这个名字。护士努力回忆。
哦。原来如此!海梦娟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她想,这里的每一张椅子都有他的温度,这里的每一处都有他的足迹,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安葬过母亲后,海梦娟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她多年的抑郁竟然不治而愈。
五
原来,原来……娇娇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徐贵祥点头。
天哪!这也太戏剧化了,就跟看电影似的。那,你爸没有说想见见你妈吗?我是说,你的亲生母亲。
他什么都没说。徐贵祥看着娇娇把眼前的一杯咖啡搅的七零八落。然后岔开话题:他对你怎么样?
谁?哪个他?娇娇睁大眼睛问。我的前男友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个?
哦,对,我也是其中之一。徐贵祥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是啊,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胳膊上的名字文一个改一个。几个月前谈了一个,差不多都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你猜怎么着,去他家,我才知道,那一米八的大个子,每天晚上睡觉居然还要叼着奶嘴,我直接笑场!然后,你不知道他妈看我那眼神有多恶毒,估计一看我胳膊上那么多名字,都坚信将来我生的孩子一定不是他儿子的。我去,还跨国公司的CEO呢,还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呢,姐不跟他玩了。
那恭喜你又重获自由了。徐贵祥端起猫屎咖啡一饮而尽。苦涩顺着喉咙溢到心尖,仿佛把父母辈的五味陈杂、百感交集全部走了一遍。
娇娇,你在美国呆过。那个杰克逊复活演出你也参与过,这次的复活演出你一定要倾力相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徐贵祥认真地对坐在他对面曾经百般疼爱的面孔说。
一定。你放心好了。可是,不对啊,你父亲姓冯,你母亲姓江,亲生妈咪姓海,你姓徐是哪门子鬼?娇娇忽然抛出一个问题。
因为,我外婆姓徐。徐贵祥缓缓答道,也是为了不让我妈妈起疑心。
哇塞,他们真是太复杂了!宝宝表示迷惑。娇娇扑闪着假睫毛说。
那是叫本真。徐贵祥站起来说,走,干活。舞台尺寸确定,灯光投影确定,复活位置确定,12月13日彩排,12月15日演出!
为什么?娇娇叫起来,时间太短了!
因为12月15日是外婆的祭日。徐贵祥拉起她朝外走,辛苦下了。事成之后,一定重谢。
怎么谢呀?娇娇淫邪的目光射过来。
以身相许。徐贵祥在她耳边吹一口气说。娇娇就像摁了开关的布偶,浑身抖得笑了起来。
台子上,几个年轻人正在热火朝天的干活,娇娇站在下面忙不迭的指挥着。徐贵祥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目光游弋。楼下就是公园,在湖边的竹林边,每天都有一群老年人表演。有时候,他们的歌声会断断续续飘上来,徐贵祥曾经调笑:60岁以后我也过这样的日子,多惬意!
他转过身,从桌子上拿过望远镜。追随着那群花花绿绿的人群望去,几个穿着旗袍的阿姨走了几个来回后,依次下台。接下来,一个穿着黑丝长裙的阿姨登台,周围有人鼓掌。阿姨先鞠躬,然后调整站姿,然后开始唱。
等等!
阿姨,不,妈妈!徐贵祥忽然觉得呼吸紧凑,那不就是海梦娟吗?你看她的口型,她的手势,她的表情,和录影带里的人一模一样,这分明唱的就是《红梅赞》!
徐贵祥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忽然丢下望远镜,转身朝外面跑去。他要一睹母亲的风采,他要亲口告诉她,这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场复活表演。这将在这个城市,乃至中国,都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反响,这一切,是他送给她的大礼。
可是,等他跑到的时候,海梦娟已经走了。只剩下一群啧啧称赞的观众。手机响起,冯建新的声音在耳朵边急促传来:你妈妈病了,马上去医院。
出租车,徐贵祥满脑子却都是多年来生活的点点滴滴。自从他
直到海梦娟是他的生母后,江蓝苓在他心里的印记就慢慢淡了一些。
在他最初记事的几年,徐贵祥没少挨江蓝苓的打,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揍一顿。饭没吃完打,字写的不好打,破坏东西了打,没有洗脚上床打,各种各样挨打的理由,徐贵祥慢慢也就习惯了。直到后来,母亲忽然不打了,对他无微不至的好,心疼和亲昵让他惶恐和不安,直到逐渐习惯,从少年到青年。江蓝苓也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到处操心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徐贵祥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后来母亲的转变有一些奇怪。
医院里,医生正推着江蓝苓朝手术室走,徐贵祥跑上前去叫声“妈”,江蓝苓眼睛紧闭,嘴唇紫青,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似乎有什么不甘心或者放不下。
看着被推进手术室,冯建新擦擦脑门上的汗说:摔了一跤。你说门口的路那么平整,怎么就摔了呢。她这是着急火燎地去干什么呀?
徐贵祥看着父亲,觉得恍惚和陌生。他不知道在他们之间当年都发生过什么,他只知道,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有关,作为一个重要的存在,他必须维系好他们之间的这根脆弱且微妙的纽带。
昏迷。
江蓝苓连续数日的昏迷,最后换来医生的一句话,家属做好思想准备,很可能,她从此成为植物人。
江蓝苓回了家。徐贵祥每天除了忙演出的事就是在家里,他静静地守在她的床前,给她擦手,擦脸,擦身子。一次在帮母亲翻身的时候,徐贵祥摸到枕头下面异样,一个薄而硬的东西在枕头里面。徐贵祥找来剪刀,拆开,一个泛黄的信封跃入视线。他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上面三个人笑靥如花。最左边的是父亲冯建新,最右边的是母亲江蓝苓,中间微微一笑的是海梦娟。徐贵祥想着三张熟悉的面孔所历经的沧桑和命运颠簸,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照片的下面是一张处方纸,上面是一些调补气血的中药,在药方的下面是一行娟秀的小楷:每次药汤加在饭里,让建新按时服用,三个月后就可以怀上自己的孩子了。
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江蓝苓始终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或许是无奈或许认命,她开始改变对徐贵祥的态度,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来养育。
你妈多么不甘心啊。那些在我心里所谓的秘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屁股上的胎记她比谁都清楚,从抱回来头一天就知道。冯建新站在徐贵祥的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然后徐贵祥听见缓慢的脚步声挪出了卧室。
六
尽管只是一场私人演出,却因为娇娇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上的各种剧透,吸引了众多观众,其中不乏圈子里新贵和大佬,徐贵祥应接不暇,这超出他的意料,娇娇却挤眉弄眼朝他笑。
随着一柱灯光照亮黑暗的剧场,海梦娟的母亲站在纷飞的大雪中,一声清亮悠长的女中音萦绕在剧场上空: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和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台下一片惊呼!
在观众目瞪口呆的欣赏中,海梦娟穿着黑丝长裙从升降台上款款走了下来,她转头凝视着母亲,然后开口合唱:
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徐贵祥屏住呼吸,他紧张的手里出了汗,目光紧紧地盯着监视器,娇娇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没问题的。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直到观众都站起来欢呼,海梦娟才从梦中醒来一般,她转身朝母亲跑去:妈妈!那个熟悉亲切的身影以及漫天的雪花却倏然不见。空留下她伸出的胳膊和孤独的身影映在地上的一团光柱里。
徐贵祥擦了擦眼角,准备关机时,他忽然看见舞台的一边一个影子缓缓走过来,是父亲。他的父亲冯建新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缓缓地走向海梦娟。
海梦娟抬起头,也许这一幕太突然,也许她期待了太久,她看了他很长时间,才伸出手,接过玫瑰,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
太感人了。娇娇泪水肆虐。
徐贵祥转过脸看她,你的妆花了,睫毛膏怪吓人的,都不用过万圣节了。
讨厌!娇娇慌忙抽出纸巾在脸上一阵乱抹。看到徐贵祥收拾机器朝外面走,她在身后喊:你干嘛去?
回家给我妈看,不,给她听,她一定很想听!
我也去!娇娇站起来,她看了一眼空空的剧场和温暖的灯柱下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然后跑了出去……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付桂萍:笔名:付贵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知名女性期刊主编,图书出版作品有《玫瑰女人战争》、《做派》、《20几岁女孩必须读懂的7种感情色彩》等。曾在《知音》《家庭》《东方散文》《海河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余万字。
2017年“海河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作品《莎莉与杰瑞》获得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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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东方散文杂志总编 憨仲
西南作家杂志社主编 曾令琪
欧亚丝绸之路国际诗社
社长、著名诗人 王芳闻
海河文学杂志社主编 张莉莉
香港两岸经贸杂志社主编 郭洪涛
总编 : 路曼曼 (wxzh689)
编委: 宋永照 白 冰 国 哥 梁小玲
陈庆连 毕玉芝 禹艳芬 李婷 郭英
合作纸媒:东方散文 海河文学杂志社 香港两岸经贸杂志社 西南作家杂志
投稿邮箱:210833225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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