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论|你我空间:把空间实践当作一种修行
小洲人民礼堂你我空间内景
“空间论”的“空间”,主要指涉开展艺术活动的场所或一个机构,并非建筑学意义上的单纯物理空间。《打边炉》推出这个系列,希望呈现珠三角地区围绕空间所展开的艺术实践、遭遇以及对空间工作的思索。与“吹水史”一样,这是一个行进中的微型项目,每周一期。
d-b-l: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创办的这个空间?
胡震:2015年2月,我参与策划了“机构生产:广州青年当代艺术生态考察”大展,主要负责“在小洲:你想/你能干点啥?——2015小洲艺术生态抽样调查报告”单元,在与参展艺术家们的交流过程中,对艺术家的创作状态以及一些艺术机构先后撤出小洲的情况有所了解,特别是在展览中部分艺术家的作品因为某种原因而被要求涂改或撤出展览时,作为是次展览的策展人和参展艺术家,我和杨帆聊到干脆自己做个空间的事情。我们一拍即合。随着首个项目“小洲动态影像计划”的正式推出,你我空间(U&M SPACE)围绕动态影像生产和传播而展开的当代艺术空间实验概念逐步形成。
在我们的理解中,“空间”的概念应该接近于英国艺评家劳伦斯·阿洛维(Lawrence Alloway)所界定的“替代空间”(Alternative Art Spaces)的内涵及其外延。劳伦斯认为“‘替代空间’是游离于商业画廊和正规美术馆机构之外的各种展示艺术家作品空间的通用名词,它包括作为展示空间的艺术家工作室(艺术家的空间-The Artists-Run-Spaces)和用于艺术家个人或集体在地创作的各类临时性的建筑空间(独立艺术空间-Independent Art Spaces),艺术家可以利用这些空间做一次性的展览,也可以开办画廊,长期经营”。
所以,无论是替代性艺术空间还是独立艺术空间抑或是艺术家的空间,它们都有以下几个共同特征:1)替代性艺术空间是有别于商业画廊空间和美术馆“白盒子”空间的独立存在,其特点在于空间形态的多样性、临时性和在地性。所有能够激发艺术家创造激情的空间,包括艺术家自己的工作室和各种在常人看来“脏乱差”的地方都可以成为艺术的试验场,用今天的观点来看,空间无处不在。2)替代性艺术空间的展览与空间所能提供的环境密不可分,有时环境本身就是展览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确切地说,由于空间形态的多样性、临时性和在地性特点,我们与其说环境会给艺术家的创作带来诸多限制和不便,不如说正是通过挑战、利用甚至是超越环境的限制才使艺术家的创作实验具有无法复制的独特性。3)替代性艺术空间是艺术家个体或群组(当然也包括批评家、策展人或空间创办人)自我创造意识的本能驱动,正是这种本能才使空间无论在理念上还是实际操作层面上都深深地烙下艺术家的个人印记,也为空间或短命夭折或重回艺术系统的终极归宿埋下伏笔。
杨帆:对,你我空间就是你我“一拍即合”拍出来的。我们做你我空间就是想在各种体制性的束缚之外,按照你我共同的想法任性地做事情。因为我刚好就住在小洲村,而小洲村作为一个历史文化保护区和生态示范村,已然吸引了不少艺术家和文艺闲散人员在此聚留。然而,号称最具岭南水乡特色的小洲“艺术村”依然遭遇着转型的阵痛,在进退失据的大拆大建和无所适从的来回折腾中,展现出一轴新旧杂陈、时空错乱却又波澜壮阔的“今古奇观”画卷。于是,我们就断然决定开辟小洲你我根据地,并在当地一些资深老同志张盾&吴微微、浪子的接应与支援下,悍然夺取了小洲人民礼堂这一战略据点,开始“全心全意为革命种田”(礼堂内标语)。
小洲人民礼堂位于广州市海珠区华洲街小洲村拱北大街20号,建于1959年。礼堂宽22.5米,长52.6米,高两层。礼堂外立面保留了苏联时期公共建筑特色,内面则是典型中国南方砖木架构。2011年10月,公布为海珠区登记保护文物单位。(摘自礼堂外碑文)
d-b-l:介绍下空间的物理现状?
胡震:小洲礼堂是小洲村的一座地标性老式建筑,里面现存的标语口号具有明显的毛时代特征。一般说来,它并非既有观念中做展览的适合空间,但正因如此,我们才觉得更有挑战性,也更有可能以替代性空间的思维方式做些有意思的当代艺术项目的空间实验和探索。实际上,“小洲动态影像计划”、“TT移动剧场项目”,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一系列在地创作和在场讲座活动都是针对这一特定空间策划并实施的。
杨帆:的确,小洲礼堂作为一个文物保护单位和旅游点,其固有的建筑格局与历史沿革,以及来访观众的心理预期,都与已有明确功能定位的“高大上”美术馆和画廊明显不同。它一方面给作品的展示笼罩了一层特殊的历史语境——观众进来首先想到的是“毛爷爷”;另一方面也给作品的独立呈现带来了某种制约与挑战,就像我们常说的:“搞不好就会被它吃掉”,而我们看中的正是它的这一异质和扩延的空间情境。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最终决定充分调动礼堂以往“开大会”“作报告”“放电影”“看演出”的原始功能,选用影像这一兼具当代性和公众性的艺术介质,以一种近乎新“电影下乡”的方式注入礼堂空间,以期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影像艺术的传播效应。
2015年6月20日“小洲动态影像计划”启动首日展映现场
d-b-l:你们更热衷于与怎样的艺术家建立合作关系?
胡震:近半年来,我们一直都在翻译布鲁斯·瑙曼(Bruce Nauman)的对话集,书中大量篇幅的对话让我很受启发,特别是瑙曼对生活,对艺术,尤其是对人性的深刻理解,不仅让他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益发凸显出智慧的光芒,同时也让我看到,真正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艺术家恰恰是那些懂得如何以艺术之眼观照日常,发现并发掘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之所在。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是艺术家必须面对的永恒的话题,能够真诚地面对生活,同时又能在日常生活与艺术之间进行智慧而又有效转换的艺术家,我想,应该就是我心存敬佩且乐于消耗大量时间与之沟通交流,并在彼此认同的基础上建立合作关系的艺术家。说到底,艺术的终极目的还是要让生活本身变得趣味盎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理解的艺术家在一定程度上应该像魏晋士人一样风采特异,风流潇洒的“人生艺术家”。而且我觉得,只要用心去发现,这个世界这样的艺术家其实不少。
杨帆:对我来说,我喜欢跟有趣的人一起玩,大家一起抽抽烟、喝喝酒、开开玩笑。我对那些不拘谨不装逼或者很拘谨很装逼,但又有自己的立场和逼格的艺术家有兴趣。我喜欢杜尚那样滑头的艺术家,也喜欢塞尚那样一根筋的艺术家,我对布鲁斯·瑙曼那样既滑头又一根筋的艺术家很服气,而我总是对那些只顾耕耘不顾收获的大神艺术家心有戚戚。
何利校 《这是一场审判》 行为/录像 TTc移动剧场项目 2016
沈丕基 《三个三分之一天》 行为/声音/影像 TTc移动剧场项目 2016
柯荣华 《声音的碰撞》 装置/声音/互动行为表演 TTc移动剧场项目2016
3234小组 《再来一次》 行为剧场 TTc移动剧场项目 2016
d-b-l:你们建立的展览线索是怎样的?
胡震:2015年以来,我们推出了为期一年的“小洲动态影像计划”和长达数月的“小洲在地创作计划之TTc/移动剧场”项目,前者着重根据空间的实际情况,从我们(艺术家和策展人)的角度因地制宜地将当代艺术中的诸多问题,借“动态影像”这一在目前看来最贴近普通大众,同时也最具实验意义的媒介来进行梳理,并在一年365天面对公众的传播中,反思当代艺术与社会大众,当代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复杂关系,以及艺术融入生活的诸多可能性。具体说来,我们有意识地将国内外影像艺术家的作品分别以不同的主题和策展理念,包括具体的作品呈现方式重新组合,在不同的空间形态中传播,以期在不同层面上与当下社会和艺术生态形成对等的自由对话。其中意大利籍美国录像艺术家卡洛·费拉里斯的个展《左撇子也是好人》和梳理武汉地区影像艺术创作的历史发展脉络,展示武汉地区影像艺术家的创作方式及其表达语言的群展《影观武汉》,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较好地体现了我们展览运作的基本理念。而“TTc/移动剧场”在地创作项目则把关注的焦点放在多位艺术家面对同一艺术问题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解决难题的艺术生产和思维过程,由此延伸出一系列围绕空间生产和传播而展开的专题讲座、影像工作坊、以及与当代艺术教学相关联的策展实践和在地创作活动。
杨帆:“小洲动态影像计划”实施一年来,我们共展映了95位国内外艺术家的176件影像作品,购票(2元)入场观影的观众达12654人次,平均每天约40人次;而“TTc/移动剧场”项目,我们则邀请了14位本土艺术家在空间现场进行了10次“艺术加载”,以全开放的展示形式,让当地居民和往来游客零距离与当代艺术不期而遇,其中一些“加载”甚至延伸到展场之外,与当地人民群众直接勾兑。
接下来,我们会结合本地的实际情况和某些具体问题,做一些更有针对性的影像展映和在地创作,也会尝试把创作、展示、研究和教学打包一起做。我们会努力让我们的艺术项目“接地气”,但也不会甘于被这里的“地气”完全淹没。陌生、异样、震惊与看不懂有时也应该成为某种标配的观看元素。正如布鲁斯·瑙曼所说:你和艺术之间的距离,就是艺术让你我之间保持的距离,而诱使你接近又不让你太贴近之间的紧张关系,正是艺术得以发挥其效能的关键之所在。
d-b-l:在珠三角,你们的空间实践,其核心价值是什么?
胡震:自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在香港落地以来,珠三角的艺术生态近一两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具体表现在各种类型的美术馆、画廊和其他替代空间相继出现,由此形成的局面一方面使过去一直以来相对沉闷的空间生产的形式更加多样,另一方面也使空间的价值更趋多元。你我空间致力于打造一个当代艺术社会实践的平台,一个传播当代艺术思想理念的基地,一个连通你我的当代艺术实验空间。具体而言,就是把空间实践当作一种修行,尽可能做好空间艺术项目与在地居民及不同受众之间的互动,让当代艺术平等自由的理念及其创造意识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真正影响到你我的日常生活。
杨帆:实际上,我们对如何打造一个固态的实体空间兴趣不大,我们对营造一个动态的虚空间兴趣比较大,我们更看重的是一种能动“场域”的双向激活。事实上,小洲村这一城乡二元结构中的模糊地带以及小洲礼堂这一自带集散功能的半公共场所,为我们开展一种另类实验带来了一种可能:即,在无力改变其现实处境也无法改变其物理现状的态势下,因势利导,以一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蛰伏方式,把当代艺术的核心理念糅入当地的日常生活;同时通过对这一特定场域能量的再吸入,激活我们自身的创作潜能,并反哺回当地。所以,与其说我们的空间实践是一种硬性的空间介入,还不如说是一种柔性的场域渗透。如果通过我们的双向激活,能够把艺术原本就具有的那些核心价值激发出来,作用于当地、作用于当下并作用于我们自身,我们就很满足了。
d-b-l:投入和回报的平衡,在你们的实践中是一个难题吗?
胡震:目前看来,我们似乎还没有遇到投入和回报不平衡的问题,所以也不觉得这是个难题。俗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你做的是替代性空间,就是吃力不一定讨好,付出不一定有回报的自愚自乐的事情,所以,难也是自找的。权当“学雷锋助人为乐”吧。不是还有助人者自助一说吗,何况艺术带来的乐趣和满足还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
杨帆:当无法保持平衡或成为一个难题时,我们就不去做或换个pose去做。如果艺术有可能在任何条件下发生,那么我们也有可能在任何条件下做一些事,总可以做一些事。我们只做我们有条件有能力又乐意做的事,那么在物质或精神层面大体总能找到一种平衡。
d-b-l:作为一个机构,你们是怎样看待“公司化”的问题?
胡震:我们没有公司,所以“公司化”的问题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斟酌。
杨帆:我们现在的运作状态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机构”,我们没有“执照”——属于“非法经营”,没有固定的“员工”和“办公室”,更不用“上班”,谈“公司化”问题似乎为时尚早。如果你我空间公司化了,那就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你我空间”,这样是更好还是更坏,现在很难评说。但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非公司化”反而纯粹一点;“去公司化”更能进退自如。用艺术的方式经营一个艺术空间自得其乐,本来就是独立艺术空间该有的样子。这大概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识。
2015年11月杨帆(左)和黄小鹏(右)主持庄毅勤(John Alken,中))讲座:“回应性机构:独立艺术空间的角色”
d-b-l:怎么看待艺术的在地性?
胡震:“在地性”在今天看来是个挺时髦的概念,许多当代艺术家或艺术空间都乐于以一种“上山下乡”的方式,介入相对贫穷落后的边缘地区或城市真空地带进行生活体验,进而发现问题并以艺术的方式提出有针对性的解决方案。比如,近年来颇受人关注的“碧山计划”、“许村计划”、“石节子村艺术实践计划”等,我对诸如此类的在地艺术计划的实践者们一直心存敬畏,但毕竟每个人所面对的具体条件和环境不同。因此,我们与其一窝蜂地无视个人在地生存境遇,在短时间内以艺术的名义介入自己并不真正理解的乡村生活或底层经验,不如脚踏实地地体验当下,让生活本身成为诱发你艺术灵感的来源,从而使“在地性”成为你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你我空间落地小洲,表面看来,与上面提到的各种“计划”并无二致,实际上,我们所理解的“在地性”更强调对艺术家作品和形成作品过程的“在地体验”,以此区别于当代艺术展览系统中对艺术家作品的去语境化的“重新释读”;尽量避免居高临下式的“社会介入”,在精神层面更倾向于晏阳初式的“欲化民必先为民”的理念,以及毛晨雨式的肉身实践和生存体验(“稻电影农场”计划)。
杨帆:我认为艺术的“在地性”无所不在,你无法找到一个“不在地”的艺术。只要你在一个地方生活与工作,就总会有某种在地性在那里。而当代艺术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它几乎可以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以任何形式发生,我们需要做的可能只是去找到你所在地的那个艺术的生发点,然后,让艺术的发生和它生发的地方发生一种更为有机的互文/共生关系,从而使你的艺术具有一种在地的品质。“在地性”就在你在的地方,就是你的“所在”,你并不非得要到某个看似更有在地性的地方去寻找你的“所在”。刻意为自己的艺术去寻找一种“在地性”,就如同我们畅游几趟黄山就自以为找回了古人“气韵”之所在那样,其结果往往令人难以信服。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将你我空间的实践同时视为我之“所在”的一种形式,也是一种个人创作的在地延展,它们相互激发,互为因果。因此,它的成功与失败及其结果之不可预知都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而我enjoy这一制作过程。
d-b-l:出版在你们的工作处在什么位置?
胡震:我是学艺术史的,这些年来也先后做过几本当代艺术杂志。所以自空间创建以来,一直都很重视各种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并计划在近一两年内陆续出版。与互联网上碎片化信息的即时传播不同,纸质出版的意义,就我个人而言,在于你有相对充裕的时间去对一个展览或项目提出的问题进行系统梳理,这一过程实际上也是进一步反思问题,重新学习,步步深入的过程。从历史研究的高度来看,我们常常为了找到有用的证据而埋首于故纸堆中,为此耗费大量时间,往往还会因为文献资料的真伪问题而无所适从,莫衷一是。每到此时甚至会想到抱怨古人的粗心大意。如果有条件做做文献记录和出版该多好!先不说做好出版工作是否重要,但至少应该对得起自己的付出,对得起与你心有灵犀的艺术家吧。
杨帆:通过出版把转瞬即逝的当代艺术碎片集结为一种可供反复把玩的纸质形式,在当今这个网络自媒体刷屏时代依然重要。我们会把出版当艺术来做。
d-b-l:十年后,你们的空间会是怎样的?
胡震:套用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话来说就是,你无法延长生命的长度,却可以加大它的浓度。替代空间的宿命决定了对其未来进行预测的荒谬性;何况眼前能做的事情太多,所以我觉得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杨帆:很难预测十年后,就像十年前难以预测现在,所有我们能做的就是把眼前能做的事做好。或许,以更大的不确定性去应对这个不确定的时代,将是一个更牛逼的选择。
※ 胡震、杨帆是你我空间的联合总监,均任教于广州美术学院。
“空间论”往期
2、五楼空间:初心及其运气
3、33空间:不要舒适,回应当代
4、握手302:无意打造,更关注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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