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坦:花一天时间去等待某个西方美术馆馆长,我会感到虚无
2月6日,《打边炉DBL》联合深圳巴布空间举行了一场小型演讲会,我们邀请了4位诗人(黄灿然、孙文波、王小妮、张尔)和4位艺术家(陈侗、徐坦、薛峰、周力)围绕“相信”这个主题词发表20分钟的演讲。
《打边炉DBL》将陆续发布4位艺术家的讲稿。第三篇发布的是徐坦的讲稿《相信充实的生活》(《打边炉DBL》发布时调整了标题)。经过作者审校。
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道路都有某种相似性,对钱,对工作,对生命的态度,都有一点点说不清楚的相似的地方。1990年代初,我开始做当代艺术的时候(当时叫做“搞现代”和“搞前卫”),当时已经35岁了,但我一直在努力,并且相信一个成功的当代艺术家才是一个好的艺术家,他们的成功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我应该追随他们。我在全球艺术圈里,找到了这样的一个楷模,那就是杰夫·昆斯。
当我在当代艺术领域工作了20多年,慢慢觉得这种“相信”有问题,我发现选择追随成功的这条路,是一条艰辛而不好玩的路,主要是不好玩,除了创作要花很多精力之外,你得学会跟西方的主流艺术机构,和主流价值打交道,更重要的是,你是否要根据这种主流价值去选择或改变你的创作方式。
是在这样的想法下面,出现了标题上那句话:“当我花一天时间去等待某个西方美术馆馆长,我会感到虚无”,在1990年代,中国的当代艺术刚刚兴起不久,在中国国内即没有这类艺术机构,也没有代理人。所以西方艺术系统要来中国找艺术家,就是直接找艺术家本人。
本来这只是一项工作,和“馆长”好好相处和工作,等等也无妨。但是这却让我们体验到了自己的复杂心态,同时也看到艺术家们不同的心态,犹如今天,我们说花一天时间等待一个大藏家,那么当时对“等待”一个“馆长”,那又如何呢?事实上并非我一个人对这件事有反应,因为“馆长”实际上和每个艺术家的内心都发生着关系;比如当时有位艺术家做过“飞机场”的作品,还有艺术家做过文件展的伪邀请函的作品,我想这都应该是某种反应。
我有一次在柏林做一个个展,跟机构领导坐在展厅对面的酒吧喝茶,展览开幕了,很多观众涌进去,领导说该你去了,我说要不你去,我不去,我就在这里接着喝茶好不好?他说这是你的展览,你怎么可以这样?后来我觉得我可能有问题,比如我参加大型展览,开幕式的时候会,我都可能会躲在小酒吧,而参加则是处于无奈,交际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弱点。这个事情之后我就想,我也应该追求自己认为真正值得过的生活,虽然我不是很著名的艺术家,但是我感觉“名声”这一项,业已超过了自己的预期了,然而,我所做的艺术,其质量和价值,是否达到自己的预期呢?我自己内心的回答是——没有!
自己的所作的艺术质量是不是达到了自己的预期,自己对艺术这件事是否做出了某种有创造性工作,而非“名声”和财富,这又成为生存是否有意思的一个重要判断了,我的日常生活不在这样的“创造”状态里,那我就觉得我的生活是不充实的,是不值得过的。(当然,到今天,什么是创造又值得反思)
相信充实的生活,指向的是内心的状态,“充实”的意思就是你自己觉得不虚无,“如果我这一天是等待从西方来的馆长什么也不干,我花了这一天时间,晚上回去是否会感觉到虚无,是否觉会得这一天白过了?”这是一个始于90年代的内心问题。
我也会想,我是否太小气太吝啬,我现在经常去做社会调查,跟很多农民、各种各样的人对话交谈,我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提问者,我尽量少做声,尽量听对方讲话,觉得能从中学到很多东西。如果我在采访中讲得太多了,而使对方讲话少了,妨碍了对方尽情表达,我就会感到太亏,因为我学到东西就少了,所以我讲的“充实”就是跟虚无相对的概念。
我为什么强调一个词、一个概念和一个语词在我们内心的所指是什么?因为我觉得这个非常重要,比如说我想起古代的故事“指鹿为马”,很多人说因为那个鹿不是马,所以“指鹿为马者”是罪恶的。我觉得应该从两个角度来讲,一是从外在的客观来讲鹿本就不是马,但是另一个角度来说,还有一个情况是我们忽略了的,那就是我们内在的概念。因为我们意识中有鹿,和马的概念,鹿和马,分别具有形成这种概念不一样的具体“条款”,如果强行的指鹿为马,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有的那种马的概念,不同鹿“的概念”,内心不能接受强行要求的错位性的指认。所以我们内在世界也具有某种客观性,所谓客观性,是指我们自己,不能凭借自己的主观愿望来改变我们的内在意识的情况。也就是说,当我们抵制外在的,比如张冠李戴,指鹿为马的要求,事实上,基础性的原因也在于我们内在意识活动的客观性,我们概念的不可随意调遣的客观性。
即使有的人,能够为了某些社会目的,向外宣称的某些事情并不是真实的内心所想的,我们可以说这是“昧着良心”,是“欺世”;但是,这些人可能依然不能说服自己内心的那些真实概念,所以是“欺心”,欺自己的心。
我们常常认为我们可以主导我们内心世界,其实不然,我们是被内心的客观性操控的,比如,我们概念中的马的其中一项,就是马是不长角的,而鹿长角,仅从这一项概念,马就不是鹿。
但是我们是否能够说服自己,马也可以长角呢?这事实上却不是我们随自己的主观愿望所做到的,而这种改变确实能够发生,也犹如客观世界的客观性一样,这种改变是由不得我们自己的。
我在看一些国外的关于非洲的野生动物的记录片的时候,能看到非洲原野上奔跑着,一种看上去像牛一样的动物,我毫不犹豫的认为那是非洲的野牛,然而电视里的解说,却叫它们“角马”,我马上就接受了,为什么这次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呢?接受了马也可以长角的情况,也就是说我立刻改变了“马不长角”的概念,为什么?由于我内心相信科学,并且我知道那个电视片是从动物学延伸过来的。是一种合乎科学解释的叙述。科学是一种类似宗教的东西,就是说,相信它,是先于你自己实践确认就相信了的。犹如天使是否真的存在,无论你信或者不信,都是先于你感知而存在的。(对于科学的态度,是一个太大议题,我们没法在这里详谈)。所以,“相信科学”这么一种在意识中出现的情况,足可以使我意识改变“马不长角” 情况。
指鹿为马者,如果也能在野牛可以是角马,这么一个层面上改变人们的意识中的客观性的描述,他就不会落下欺世之恶名了。
为什么我讲内在的(意识中的)客观性带来充实生活的必要?就是因为它客观,不能由你主观的愿望去改变,犹如我们内在的某些疼痛是你不能解除的。2016年冬天我有一位非常好的朋友,前同事在北京去世了,我立即赶到北京,当时我很希望不存在这件事,然而我内心却没有办法抹掉这件事,它就变成一种内在的客观存在着的疼痛了。我想这是我们内在的客观和外在的客观的关系。虽然我可以想,我的朋友离开我们了,我们“外在的”解释说他永远离开我们了,他实际上去哪了呢?我们是不知道的,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人类历史一直到今天的一种解释和表达。但是无论如何是你感到心疼和心痛是不能改变的。
所以我认为我们的充实的生活是建立在客观意识主义基础上的,对我来说,选择充实不虚无的生活,比钱要重要一些。我经常跟一些年轻艺术家在一起聊天,我跟他们说,你们不要担心没钱,你们看我,我是被美术学院除名的,一直没钱,但你们哪位能不能告诉我,曾经有一位年轻或者一位年老的艺术家被饿死了?显然没有。一些的年轻艺术家听到我的这些话就指责我,他们说,你这样引导我们是不负责任的,后来我才知道每个人的内在世界不一样,内在的客观性就不一样,每个人对充实生活的理解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