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煜婷:连州的坚持背后,其实是拒绝
段煜婷这十几年的工作都和连州相连。她先是在2005年创办连州摄影节,后又于2017年在连州建设并创立了一个专业的摄影博物馆。段煜婷给人的印象是她始终在做一件事情,这已经不是在做什么坚持,而是她所做的工作和她的生命经历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2018年8月的一个上午,我们在她的新工作室做了一次谈话,这是十多年来我和她在广州淘金路的第二次长谈。
钟刚:我有好几年没去连州了,这次过去,发现新落成的连州摄影博物馆,无论是建筑本身还是推出的展览,放在广州和深圳等中心城市,都是非常精彩的呈现。但我也有一个疑问,连州已经有了一个很成功的摄影节,为什么要在这个县级市继续做一个国际摄影博物馆,这个地方真实地需要它吗?
段煜婷:做连州摄影节这么多年,我内心一直有一个理想,就是做一个有专业高度的摄影博物馆,让摄影文化的展示和交流有一个日常的平台。多年以来,中国一直缺乏专业意义上的摄影博物馆,对中国摄影的研究和收藏需要一个博物馆作为依托。
起初并没有想在连州做,曾经想过我一直生活的城市广州,但在广州用地是个很难办的问题。曾有清远的领导推荐放在清远市,从广州到清远的高铁也就半个小时,当地地产商也表示愿意介入进来支持我们,但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些犹豫。这些年我看到不少美术馆和博物馆项目因为地产商的撤退,漂亮的建筑做好了,开幕展做完后,就无声无息了。做摄影节对我而言,已经是投入了极大的精力,我也希望连州摄影节一直保持在名符其实的中国最好的摄影节的状态,所以不敢贸然地进入到另外一个飘摇不定的项目当中。如果一件事不能让我有长久投入的心态,我宁可不做。后来这个事情就搁置了。
直到2013年,连州市来了一位新市长,当我向他汇报连州摄影节的情况时,他问我这个摄影节如何进一步发展,对此还有什么想法和建议,我就向他谈了做摄影博物馆的想法以及一个高质量固定文化设施对城市发展的影响,他一听就很感兴趣,很愿意把这个事情推动起来,表示将大力支持我。这非常难得,要知道文化项目的收效并不是立竿见影的,需要长期地经营,如果得不到有力的理解和支持是做不长久的。有了这样一个前提,我就觉得博物馆的事也许到时候了,而另一方面,连州已经有了摄影节的基础,在摄影界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已经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个城市再建设一个专业的摄影博物馆,它不是凭空而起的,它具有充分的合理性。
联合馆长弗朗索·萨瓦尔(左)和段煜婷
我找到了老朋友法国尼埃普斯摄影博物馆的馆长弗朗索·萨瓦尔(François Cheval),他是一位非常资深的馆长,执掌过全世界最好的摄影博物馆三十年,他认为连州摄影节已经做得很好了,有这个博物馆项目,连州会成为一个以摄影文化为主要特色的城市,连州也完全可以容纳一个专业的摄影博物馆。接下来我向政府提出设立联合馆长制,由我和弗朗索·萨瓦尔共同担任联合馆长,运营博物馆方面,我是新手,而弗朗索·萨瓦尔拥有非常多的经验,由他来跟我合作,就有了一个很好的专业工作架构。2014年我开始找建筑师,然后就是招投标和走相当复杂的流程,年底就定下来由生活在广州的建筑师何健翔和蒋滢做这个博物馆的建筑设计,这个过程当中,我们的博物馆团队和建筑师团队就未来建筑的功能和展陈方式等内容进行了大量共同的讨论和方案修改。
钟刚:要在粤北这样一个小城建设一个国际标准的博物馆,我可以想象你所经历的困难和挑战,但最终,一个非常棒的建筑还是完成了,这个新落成的博物馆建筑里面,应该包含了你所亲历的所有心酸和来自多方的大量赞誉。
段煜婷:我们是2014年年底,连州摄影节十周年的时候宣布了这个博物馆计划,2015年年底动工,2017年年底开馆,整整建设了两年,中间有接近半年时间是停工的状态,经历了领导换届,施工过程中种种艰难地推进,中间我一度很绝望,想卸任不干了,最后,当然还是硬撑了下来。博物馆开馆时真是百感交集,甚至在开幕前一个月,我都在担心博物馆没办法如期开馆,根本没敢有多高的预期。但到了开馆那天,海外媒体和国内外的专家、艺术家,都在赞叹这个博物馆太美了,很多人都说这是全世界最美的摄影博物馆之一,没想到我们竟然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欣喜。
连州摄影博物馆被社区环绕
我非常喜欢何健翔和蒋滢的设计,他们是真正的建筑艺术家。他们的设计打破了博物馆的白盒子模式,做了一个非常具有亲和力的博物馆建筑。很多博物馆都是高高在上的,但连州摄影博物馆放下了身段,和周边的居民建立起了非常日常和平等的联系。我们从一个展厅走到另外一个展厅的途中,可以看到旁边居民晾晒的腊肉和被子,对面骑楼的居民还会和我们打招呼。因为博物馆是免费开放的,我们的大门永远敞开,连州市民可以在中庭空间自由玩耍,也可以在这里观看露天电影。中庭还设计了很多座椅,博物馆对面是连州五小,小学一放学,学生就涌进来了,天天如此。国外的嘉宾看到这个场景都特别感动,在他们的博物馆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体验。更重要的是,这个建筑不仅很美,还非常节能,整个建筑不是封闭式的而是和自然相通的,通风透气,这正是传统岭南建筑的特点,只有进到展厅和工作区域才有空调,这为我们节省了非常多的电费开支。
连州摄影博物馆中庭开幕现场
钟刚:博物馆建成后,它和摄影节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段煜婷:博物馆从去年开馆到现在,说老实话,我没想到会得到国内外同行那么高的评价,我们的法国馆长在海外得到的好评信息更多,博物馆项目让我们的摄影节和城市知名度都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他说,我们在海外被认为是研究中国摄影的一个很专业的机构,大家都觉得要关注中国摄影,找我们就能够得到最专业的资讯。这让我觉得很欣慰,同时感到未来工作的责任也很大,公众也在推着你做事,对你有很多的期待、希望你保持专业高度,那么我们要投入的精力和资源,当然也要比预想的要多的多。
黎朗 2018年夏季展现场
一方面,连州摄影节会继续通过每年的主题和策划,呈现全球摄影的最新样貌,通过一年一度的展览介入到当代文化的现场,提出问题和主张,作出我们的回应;另一方面,连州摄影博物馆会从话题和现场切入到摄影艺术的个案研究和摄影史的梳理,它会更安静,更凝练地传递出我们对摄影的过去及未来的判断。摄影博物馆是一个常设机构,它和地方的连接以及和观众的互动更日常、更紧密。未来我们还会有两个关于不同时期摄影史演变的常设展对公众开放,并且会持续地开展艺术家驻地项目和公共教育活动。
博物馆是一个公共文化设施,它不是私人的,它必须承担公共责任,你做的展览给谁看,你要传播什么价值,你的受众在哪里,都需要公教工作去展开和实现。我们的公教团队去年已经去法国尼埃普斯摄影博物馆做过一次培训,接下来尼埃普斯摄影博物馆公教部主任也会过来给我们做第二次实地培训。公共教育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围绕学术内容展开,拉近艺术和民众之间的关系,是博物馆日常工作的重点之一。
钟刚:从博物馆的功能设置上看,我留意到你们设置了研究室和图书馆,连州摄影博物馆在研究上会有怎样的规划?
段煜婷:计划从两条路来切入,一个就是做摄影师的个案研究,我们希望博物馆的展览不是对潮流的追随,而是将我们对艺术家个案长期研究的成果进行展出,并通过出版物将我们的梳理和研究完整地呈现出来;另外一个方向就是围绕我们的收藏工作,推动摄影史的研究。对当代摄影的持续关注是连州摄影节的强项,我们会在博物馆进一步加强这一块的学术工作。
Kourtney Roy 2018年夏季展现场
钟刚:作为博物馆,大家就会关注它有什么收藏,连州摄影节办了十多年,在收藏上是否有一些积累?如果有,这批收藏会转为博物馆的馆藏吗?
段煜婷:我们过去几乎没有做收藏,因为我们没有保管这些作品的专业库房。尽管有很多摄影师很主动地提出捐赠他们的作品,尤其是国外的摄影师很积极,但我们担心在保管条件不具备时,会糟蹋这些作品,所以宁可不要。连州摄影博物馆建成后,藏品库的建设非常重要,因为只有有了藏品,这个馆的系统性研究和摄影的传承才能继续下去,否则的话,没有藏品,就是一个展览中心。
博物馆藏品库的空间已经留出,内部设施在今年年底会达到恒温恒湿的博物馆收藏标准,接下来我们会向社会发起一些捐赠,目前已经有不少摄影师愿意支持我们,但我们的收藏经费非常有限,只够每年系统地有限数量的摄影师作品。在连州摄影博物馆的收藏计划上,我希望它不只是占有一些摄影师的名字,而是希望收藏他们全面而有代表性的作品。这个事情只能慢慢做,是一项长期的事业。
钟刚:从摄影节的总监到博物馆的馆长,你个人是否适应这样的角色转变?这个转变容易吗?
段煜婷:前面谈到的收藏,就涉及到经费的问题,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经费不多的情况下,就得想各种办法去找赞助,过去找钱这种事情我是连口都开不了的,觉得自己干嘛要去跟别人要钱,自己做些策展和研究就挺好。但从去年底开始我觉得作为博物馆的馆长,应当是一个综合性的角色,定位应该更立体,也要承担一些筹款的任务,没有经费,什么也做不了,学术理想也无从谈起。
我从法国馆长弗朗索·萨瓦尔身上看到很多闪光点,比如他的学术工作做得很扎实,在欧洲摄影界的口碑极好,但他也会做一些商业谈判,非常善于拉赞助。尼埃普斯摄影博物馆有三百万件藏品,在几个大项的收藏上排名法国第一,这个背后当然需要强大的经费支撑和公关能力。所以身边的这位榜样告诉我,找钱并不妨碍我们把其他方面的工作做好,也不影响我们工作的独立性。
钟刚:你不断强调对摄影史的梳理,以及通过收藏和研究来推动摄影的个案研究,作为个人和连州摄影节的常设机构,你们会有书写摄影史的冲动吗,毕竟谁能成为历史叙述的权威,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
段煜婷:从一开始做连州摄影节的时候,就意识到从广义上我们所做的事就是为未来的历史书写,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系统的工程,真正的书写还需要在大量的个案研究、田野调查以及实物收藏的基础上进行,毕竟中国的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始,我们需要更多的积累,凭一己之力和一个机构的努力都很难完成这个工程。毕竟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我们需要实实在在地去做一些事情,作为连州来讲,我们最现实的基础就是有一个已经持续做了十多届的摄影节,我们占有了大量中国当代摄影的资源,这批资源可以说是中国最好的,我们对中国当代摄影的收藏和研究具备现实的可能性,我们完全可以先把中国当代摄影这一块梳理清楚,如果未来会有人做前面那一段接起来,那就是非常完整的摄影史的线索。如果我们有余力的话,我们也有可能做前面那一段,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我对中国摄影发展的早期历史做过一个初步的研究,那一段的历史,客观来讲其实有点乏善可陈,拎不出来几个人,值得你去梳理的个案也不多,中国摄影的发展缺乏传承有序的脉络,并且艺术生产的体量并不大,创作力较弱。
钟刚:最近这些年,你频繁参与了国际摄影节和很多奖项的评委工作,对于中国摄影如何建立在全球网络中的坐标,你是怎样观察的?
段煜婷:早年的时候我们的摄影发展营养不良,也不知道怎么用好这个工具,比如早期的纪实摄影,多数的创作呈现简单模仿西方的套路,在接下来的这些年中,随着资讯的发达和传播的便利,年轻一代有更多的机会进行系统的摄影学习,已经有能力做得更好。就拿日本摄影来说,其在西方整个大的摄影体系里面为什么受到特别重视,就是因为日本在自己的文化背景下发展出了独特的摄影文化,为整个摄影的发展作出了他们的贡献,他们有自己的文化自醒意识,这方面特别值得我们学习。
我觉得我们要考虑的就是是否能够在自己的文化系统中发展出独特的表达和更为自主性的艺术创造。在全球文化系统中,每个国家的艺术家都有自己的文化背景,文化多样性的意义就在这里,而摄影术是完全由西方发明的,我们需要用自己的作品说话,我们要用摄影这个工具在自己的文化背景下探索并发展出自己独特的东西,这是中国摄影要获得更大范围的国际影响力,绕不过去的一条道路。
Ali Zanjani 2018年夏季展现场
钟刚:在连州遇到艺术家刘庆元,我们都很感慨,在当前的环境下,能够把事情坚持下来,让它慢慢生长,要远离一些圈子,以自循环的方式来长期工作,不断深入,我觉得连州在这个方面就做得很好。
段煜婷:为什么连州能够保持纯粹继续走下去,和我们主动与过于热闹的大环境保持一定距离有关系,我特别怕一些潮流性的东西干预到我们所做的事情,一直刻意地把一些东西排除在外面。但反过来,我也很欢迎其他领域优秀的策展人加入进来,给连州带来新鲜的创作血液和思想。和我们合作过的当代艺术策展人,也为数不少。
这些年来,连州摄影节的大奖争议不断,比如我们在2009年把摄影大奖颁给王久良的《垃圾围城》,以及我们在2015年把大奖颁给了一个业余摄影师钱海峰,一些人从摄影艺术的本体意义批评连州,认为他们在艺术语言上不够完善,而这恰恰就是连州一直以来的理念,艺术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不是只为了推出漂亮的、前卫的作品,也希望通过摄影这个工具推动整个社会文化进一步往前走,连州摄影节从创立之初,就始终希望站在更广阔的文化立场上,担当更大的社会责任,否则摄影节就只是圈子的嘉年华而已。有时候,在具体的情境下,艺术性和社会性二者孰轻孰重的问题,是一件特别需要智慧和格局来作判断的事。
在连州,无论你是从事纪实摄影,还是艺术摄影,或者只是用手机随手拍,等等这些方法和工具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我们以研究摄影文化的前提之下,它的当下意义是什么?每一年的摄影节,我们都会基于对摄影文化的思考和判断提出摄影节的学术主题,对于什么样的摄影艺术更有价值,我们不会被作品外在的语言形态而过于概念先行地去理解一个作品背后的内涵和对现实在意义,我们会把作品放到一个更大的文化价值语境中去选择和判断。曾经有几届摄影节,我们邀请了不少纪实摄影师参与,有人瞧不上,这其实说明大家对摄影文化的理解是有偏见而不是开放的。比如休斯顿摄影双年展,有的艺术家来自当代艺术界,有的来自摄影界,有的来自新闻摄影界,他们从不同的角度为不同的文化议题提供了有力的诠释和思考,策展人并不是单单从艺术本体的角度作出高下评判和选择。
这么多年,连州其实很警惕那些精致而成熟的“画廊趣味”,有时候我们甚至更愿意去选择一些民间的、不太成熟、却让你更动容的所谓“素人”作品,这些作品跟我们的这块土地发生着深层次的碰撞,具有很强的在地性。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把摄影艺术视为一种泛社会化的“工具”,摄影艺术需要在艺术本体的探索和它的社会性表达上寻找一个平衡。
在所有的表达媒介中,摄影具有直面现实的强大力量,它能呈现现实存在中毫发毕现的真实感,这是摄影根本的魅力,很多人忘记了这一点,却一味去追赶变化多端的潮流,导致作品只是流于某种艺术样式而不动人。 而连州的坚持背后,其实是拒绝,我们警惕一些非常套路的作品,我们希望避开它们。无论外界如何争议,我们都希望能坚持这种不变的价值观,并做出不一样的探索,也许这一点正是连州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