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艺术的核心,还是人 | DBL展评
玛丽·卡耶(法国)& 阿维德·詹斯(荷兰):《SAM 2》现场 ©广东美术馆
《打边炉》创立至今已是三年有余,我们推出了多个栏目,并在既有的栏目框架中持续不断地呈现我们的工作成果。这是一个动态的工作,也是一项顽固的、守旧的工作。相比那些求新求变的自媒体,我们并没有创新求变的冲动和愿望,我们很乐意在普通的结构当中开掘和探险。
可以说,我们开始《打边炉》这个工作时,就对中国当前的展评写作有自己的观察和评判,并意识到了展评之如艺术媒体的重要性。但囿于编辑部的条件和精力,迟迟未予推出。目前编辑部的雏形已然形成,我们试着推出“DBL展评”,期望在做的过程当中表达我们对这个文体的认识,并在做的过程中及时修正我们的编辑方向,从而形成我们非常看重的立场与风格。
是时间,塑造着广州三年展的形态
作为广州三年一度的城中大事,很多人在关注广州三年展时,难免会提及它和广州这座城市之间无法割舍的关联,但对地缘的过分强调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广州三年展作为一个品牌的独立性。十六年间,广州三年展已发展为了中国当代艺术进行全球交流的重要平台,时间同样在塑造着三年展的形态。逐一陈列迄今为止的六届主题,能看到很多信息。
2002年第一届:“重新解读:中国实验艺术十年(1990-2000)”
2005年第二届:“别样:一个特殊的现代实验空间”
2008年第三届:“与后殖民说再见”
2011年第四届:“见所未见”
2015年第五届:“亚洲时间”
2018年第六届:“诚如所思:加速的未来”
每一届广州三年展的主题都都密切连接当时的社会语境,回过头看,无论当届阐述的社会现实最终是否奏效,它们都带上了带着鲜明的气质和时效性。时间对广州三年展的塑造不仅是横向的,也是纵向的。在一个正在进行的时间里,所有的判断、评论都基于“当下”,所谓时代特征甚至都不被当时的参与者所察觉,只有离开那个时间节点,进行重新梳理,才能更清楚的看到其中最为突出的因素。每一次广州三年展的举办,都会引发社会对其过去策展主题的再次讨论,这些讨论不断丰富着我们对广州三年展的观感,逐步堆叠出了广州三年展思想的厚度。
正因如此,本次的特别文献展,不是在做艺术的呈现,而是以一种历史考据学的方式,做“筛选”的工作,选择去留的过程,也是广州三年展对自身定位的求索。
第六届广州三年展以“诚如所思:加速的未来”为题,在其历届主题中,同样能强烈感受到一种加速的状态。每一届似乎都在试图突破前者讨论的范畴,直至第六届,策展主题限定的时间轴从过去、现在延展至未来,空间范畴则从广州、亚洲、全球拓宽到了宇宙。本质上来说,它们针对的都是时间和空间的问题,前三届有着各自明确的时间和地理维度,从第四届开始,时空边界开始模糊,在二者并行的状态下展开艺术实践。
日益宏大的视角,势必会涉及到更复杂的整合和指向问题,让人不住心生疑虑:广州三年展的下一步要怎样再做延展?学科、物种间的界限已不再是强制性的划分准则,传统人文思考逻辑也不再是重点,或许如何在所有产生的新现象中,找到恰当的位置才是目的所在。
吉尔伯托·埃斯帕萨(墨西哥):《自动光合植物》现场 ©广东美术馆
互动,不是烘焙DIY
美国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主任范内瓦·布什博士(Vannevar Bush)于1945年在《大西洋》杂志上发表了《诚如所思》,这也是本届广州三年展主题的出发点,文章中提到,人类大脑能够把事件通过脑细胞相互关联形成复杂的网络,与其他事物关联起来,形成协同的工作方式。这种错综复杂的关联能力,和丰富的精神世界,是人类在面对机器强大的储存记忆能力时,不可比拟的优势。本届广州三年展对《诚如所思》的回应,亦是在探索技术所生发出的关联性,关联艺术,更重要的是,展览要促使令观众自发地向内看,和个体经验产生关联。
位于广东美术馆的主题展由菲利普·齐格勒(Philipp Ziegler)、安琪莉可·斯班尼克(Angelique Spaninks)、张尕共同策划,分别关注数字产生的叠加效应、幻变于技术中的广义世界及世界观、多样机器自内向外的主动作用。主题上来说,数字科技,世界的重置,再到作为载体机器,三者间的逻辑并非线性式的循序渐进,更像三点连接而成圆环,无主次、前后之分,圆环最终能够无限向外发散为立体的球体,某个视角看来,汇聚为一个点,齐同发声。
只是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观展动线上打破了按各单元行进的线性策展思路,三个主题之下的作品交错分布在三层数个展厅之中,没有严格的路线指引,可能会因坐电梯或是走楼梯的方式差异,步入截然不同的展览面貌。对观众而言,这并非一个“容易”的展览,一次性大量的接收难免会产生迷失感,需要反复的自我提醒去寻找间中线索。
多里安·高迪(法国):《丢失的你》现场 ©广东美术馆
一进入广东美术馆,就会看到一个硕大的铝制圆筒在中庭来回滚动,金属表皮碾压过地面,隆隆的声响随着滚动的节奏时大时小,时快时慢,你会忍不住期待它突然失控滚出展厅范围,但它每次都会在接近临界点之时收住回头。多里安·高迪用它描绘了一场虚构的空难后果,假设机器的组成部件均有自己的身份、冲动和欲望。面对着突如其来的“飞机部件”自主性,特别是在观众刚经过了美术馆的安检动作之后,不由和现场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连接。
观看的动作在特定的时候也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杨健的《传感器之林》,不仅是场景内的传感器追逐着艺术家的踪迹,外部集聚的一圈观众,同样在用各种摄制器材追逐着艺术家的一举一动。即便艺术家小心翼翼得足以让所有传感器歇息,观众的相机可没打算放过她。再去到现场的时候,艺术家已离开,日常物件的堆叠成了空景,但依然能够捕捉得到其中的气息所在。预先已经知晓里面遍布着传感器,即使场景这么默不作声地放置,还是树立着一触即发的权威,让人警惕 。
在广州三年展中,一昧抱怨看不看得懂的问题着实无济于事,在进入展览的同时打开自己的记忆宫殿,调动个体经历、感知、乃至知识架构来关联展览,或许才能摆脱作壁上观的疏离和展签文字的困顿。
美术馆不是一个开放的DIY烘培工坊,邀请观众共同参与蛋糕的制作,观众毫无意识地加入现场就称之为互动。美术馆也不是迪士尼乐园,在游客进入之前已经设定了完整的故事框架,乐园会反复用园区内各种细节强化故事并提醒游客,你已身在其中,游客只管顺着故事逻辑玩乐即可。美术馆中,作品本身在发声,展览在发声,观众更要发声,主动成为故事的创造者之一,才能形成有效的、深层次的互动关联。
杨健(中国):《传感器之林》现场 ©黄紫枫
技术,是要能叩问观众的
采访“叠加: 数字中的艺术”的策展人菲利普·齐格勒的时候,我曾问到他会不会迫切地想要和在引领技术产业潮流的公司合作,以获得最新科技的讯息,他说会感兴趣,只是再尖端的技术,总归得有人应用了才能成立。
当代艺术展和科学技术关联,不是要纠结于技术,陷入对技术的崇拜,把展览做成艺术家集体答题的过程。回归科学的本质——提问,他们应该是能够叩问观众的,齐同探讨作品中抛出命题的有效性。从这个标准来看,展览中还是有部分作品仅仅沉迷于技术性的单一呈现。
安娜·达米特里(英国):《病原之裙》现场 ©广东美术馆
科学革命性地改变了我们在更为广义的世界中生活和感知的方式,甚至企图将这些感知置换到人类以外的存在文明。此次广州三年展中的作品可以依靠程序设计,持续地循环运转下去,对运转随后意义的探索,则贯穿于展览的每一个作品之中。原本被赋予的意义逐渐在作品的自我运动中剥落、瓦解,重构,直至以新的形态再现,形成“意识的觉醒”。
贝恩特·林特曼& 彼得·魏博尔的作品《YOU:R:CODE》成为了开幕日大热,人潮挤满在展厅的在几块屏幕面前,略带兴奋地看到自己被镜像三维化、被转化为数字数据体、最后简化为一串可读的工业代码。人写出数据分析的指令,若把出发点放到云计算中运行的人工智能上,我们就是一串等待被输入、分析的代码,构成了人和机器之间双向定义。现场观众纷纷举起手机拍下屏幕中的自己,数据在不同的载体之间的往返行进,看不见,又真实存在着。
贝恩特·林特曼(德国)& 彼得·魏博尔(奥地利):《YOU:R:CODE》现场 ©黄紫枫
迅速更迭换代的数字时代,再把技术当作单纯的创作工具意义已不大。技术将人类从繁琐的机械劳作中解放,无意间也改变了人类长久以往的文明秩序。在新一套应对的社会机制尚未成型之时,艺术家们尝试着回应这其中的变化,通过视觉化的语言,打破大众进入科学实验室的知识壁垒,让观众在浸入情境的流动变化中拓展每一寸和未知世界部分的关联度。
皮埃尔·于热的作品《未耕种之阡陌》,混合肥料、人造物、无生命的元素,和活着的生物体、植物、动物、人类、细菌和谐地出现在垃圾填埋地中,有机的和无机的生命缠绵交织,脱离了先导性的形态术语和情感语境,不断的变幻让人着迷。“没有出发也没有到达,只有一个在物种间腐烂和盛开的回流”,作品的力量在于它似乎是没有视角地在游走,但在悄然流淌的细节中,传达出了一种沉静的世界观,询问我们该如何审视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所谓对科技的思考,归根到底还是对“人”的思考,技术刺激人类跳出传统视角的框架,重新思考人类在世界中“主体”地位的合理性,思考自身与其他“存在”间的规约边界,思考人类为中心价值体系的适用性。
诚如所思的加速未来下,数字技术形成了一种自主权力、一种关系、一种宗教、一种生态,只是这一切的思考究竟是否会因从人类的视角出发,再次成为我们徒劳无功的自我高潮?这永远是个无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