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澳门艺术记
8月23日,由胡斌、吴方洲策展的“热烟流——2019珠三角艺术单位观察站(澳门站)”在澳门牛房仓库开幕。翌日,《打边炉》与吴方洲进行了一次交谈。吴方洲自1984年移居澳门,近40年间,在澳门赌城特殊的城市文化环境下接近艺术,并实践艺术,他见证了赌场阴影下澳门当代艺术的起伏与冷暖。按照惯例,问题隐去,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采访:钟刚
受访:吴方洲
编辑:黄紫枫
我是浙江宁波人,16岁初中毕业来了澳门的工厂打工,本身自己喜欢画画嘛,就一边打工一边找有没有和美术相关的工作。我去画过瓷碟,80年代初澳门还有好多出口广彩的工厂,每人每天都有一个额度必须要做够多少件才达标,再做多余的可能会有一点点奖金。后来去了印刷厂,没有电脑技术的时候印刷都得先靠制版,每个字打出来拿胶水黏上去,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已经是一个“美术”的过程了。在印刷厂做学徒,工资很低,慢慢学,平时也经常在外面找课程进修。
1989年,澳门文化局刚好开办“视觉艺术学院”,一般在晚上和周末开课,绘画、摄影、录像、雕塑、中国画、美术史的课程都有涉及,师资和设施非常专业。从1989年开始,我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都去了进修,几乎参加了它开设的所有课程。澳门人少,像我这样坚持把非常多时间花在艺术上的更是不多,那个时候投入的原因也非常单纯,跟金钱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就是一段享受的过程和对人生价值的追求。
我在“视觉艺术学院”念到高级班就没得再升了,一直待在高级班里,待到97年,学校终于开设“视觉艺术教育”大专课程,我又可以继续念下去。有些同学当了艺术家继续搞创作,也有很多同学去当美术老师,政府从97年开始铺垫艺术教育,现在澳门的艺术创作及活动比之前要更丰富了,有更多年轻人喜欢学设计、学艺术,这当中我觉得中小学的美术教育普及起了很大作用。
1993,创作中,澳门视觉艺术学院现代绘画班
按人口比例,澳门的艺术家真的很多。澳门社会氛围安稳,生活的幸福指数比较高,对大部分澳门艺术家来说,艺术是生活的一部分,搞艺术没有太大的压力,也不会把艺术当作是唯一的事业。澳门养不活全职艺术家,大家都白天有一份工作,画画成为了生活休闲的一部分,或者是个人精神陶醉、修养的一部分,而不是放在艺术事业必须要做的,缺少要把作品推到国际舞台的迫切感。这种心态好吗?从生活的角度来说,这样确实挺好的。
其实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出澳门当代艺术的关键词,它体量小,细分到每一个门类的艺术家都不多,像是做装置的我一只手就能够数过来,似乎都还没到一个能够做总结的时候。从我自己的策展经历来说,主要是通过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来划分,或以一个艺术团体的影响力为出发点,辐射一批艺术家,但要总结一个“澳门的”艺术风格,现在还是比较难的。
1994,综合绘画作品前的行动
我最初是在澳门视觉艺术学院学西方美术史的时候接触到行为艺术,以前觉得画画已经能让我非常投入了,突然有一天发现“哇!世界上还有这种个人化的专业表演”,平面绘画已经满足不了我了,就想真的行动一下,差不多是这个阶段,我参与到了石头公社的实验环境剧场演出当中。
石头公社的起源是当时政府办的一个双年展,第一届大家还是乖乖接受评委的评选结果,到了1995年第二届的时候,突然民间有一群艺术家出来发声,质疑主办方的评选机制欠公开透明。由留法年轻艺术家带头的这一批年轻人聚到了一起,举办外围展,不设任何标准,欢迎所有人来参加,算是正面质疑、抗衡双年展的评选机制吧,后借此机会成立石头公社。除了要求和政府的直面沟通外,不少文化人也在报纸专栏撰文,因为这个事件和政治无关,没有受到来自第三方的压力,整件事件充分讨论了起码有半年以上。我算是石头公社的创会成员,也是当年双年展的落选艺术家,整个过程经历下来,对我人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转折。
1996,"请客吃饭"石头公社创作
澳门人少,地小,很多民生事务相对容易解决,有效的办法之一就是通过像四大家族等这样的华人领袖来协调,澳门华人对澳葡政府本质上是缺乏信任感的,还是觉得“我们华人领袖才能保护我们”,这种心态一直遗留到现在。“一二·三事件”的发生导致了澳门社会声音的相对单一,不过华人领袖确实解决了很多民生问题,从1966年到现在,澳门也基本上再没有发生过重大的冲突。
以留法艺术家为骨干的石头公社,视野和思想相对超前,希望澳门文化生态有所改变,也意识到艺术绝不是茶余饭后的小爱好,在艺术领域自己能做到多少就略尽绵力。从1996年开始,石头公社的作品刻意要引起社会反思,于是创作了很多直面社会议题的环境剧场,包括身份认同、贿选、甚至是反思“一二·三事件”。
2000年开始,石头公社部分成员在婆仔屋策划艺术项目,是首个由民间主导政府支持,以当代实验艺术活化废墟空间的成功案例,后因漫画展有敏感作品,政府撤下主办单位署名,业主要收回场地维修而告终和搬迁。事件对成员再次带来严峻考验,我们总说坚守创作自由、发表自由,不应有自我审查,那现在案例出现了,后果已能预知,到底还要不要坚守?事后,又一次引起了艺术圈和港澳媒体的广泛讨论和反省,正面的舆论力量也起了重要作用,讨论的是“澳门需不需要这么一个当代艺术空间,这空间能为社会为实验艺术带来哪些积极影响”。好在政府后来的回应是正面的,免费借出市政牛房让我们搬到那边继续运营(团体名称:牛房仓库),为社区为实验艺术继续发光。
婆仔屋,2002年
1998年,政府正在筹备澳门艺术博物馆,我被公派去广州美术馆学习了两个月的中国书画修复及装裱,之后就进入澳门艺术博物馆工作,等于进入公务员系统当中。我一直在政府机制内外这么徘徊,经历了不少民间和政府之间不可言说的善意博弈,政府有些不可触碰的底线,民间又总想着希望争取更大的发展空间,我后来想到一个词叫做“角色扮演”,倒是能够讲得通。上班八小时内的每一分钟我都是公务员角色,必须用公务员的思维来工作,这是我应有的职业道德。下班以后,回到自由人的状态,在民间艺术空间我又是另一种角色,甚至这个角色在面对有些问题时,可能跟公务员的思维是有冲突、碰撞的。
这十几年来,政府确实在大力推动文创产业,这也是国家给澳门的策略定位。回归后推动澳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建筑群,决心靠文化艺术改观赌城形象,绝大多数旅游城市最终都是用文化来包装嘛,我们总不能和游客说“我们有赌场,你来吧”。我属务实派,国家提出大湾区概念,我支持,澳门太小了,对我来说是扩展了人生舞台,让澳门能成为一个必须要讨论和不可或缺的重要城市。交流是双向的,要进步的话,拥抱竞争是最好的推动力,待在保护伞里什么都不做不可能进步。城市的进步,归根到底还是人的进步,而人的进步得靠各方交流和竞争实现。
2019年艺文荟澳(Arte Macau)现场
艺术的很多环节在澳门都是缺失的,比如说具有针对性的专业艺术评论和策展人,人口基数已经决定了澳门艺术生态的规模。为了推动文创产业,澳门政府通过各种方式和制度来支持澳门文化艺术的发展,每年官方和民间举办的艺术活动多不胜数,甚至很多艺术家整年都在忙着参加展览。澳门的独立空间有五六个吧,在澳门很难找到其他资助,活动经费基本上靠文化局和澳门基金会的补助,还算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独立艺术空间。一国两制下的小澳门,少不免还是会受到大环境里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氛围所影响。
澳门有多座大型度假村经营娱乐场,博彩牌照将于2022年底到期,设立美术馆及策划艺术展览一方面是度假村自身的策略品牌需求,另一方面配合特区政府发展文创产业的需要。度假村都是上市公司,达到利益最大化是他们终极目标,故背后掌陀人的艺术修养就显得格外的重要。美高梅度假村掌陀人何超琼女士是学美术史的,永利度假村的老板是一位大收藏家,这两家是目前为止举办当代艺术展览最为专业的。度假村里举办的一切艺术活动都是为企业服务的,在这个前提下,选择哪个艺术家作品就看智慧啦。
牛房仓库,2019年
我花了非常多的时间参与民间艺术团体活动,民间壮大就是我对澳门未来文化艺术的想象吧。我一直相信将来艺术的发展还是要靠民间力量的强大,文化需要一个相对宽松的意识形态氛围,但这不是我们能掌控的,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增强个人能力和修养。政府通过各式艺术活动来包装澳门城市的闪亮形象,尽管我们各个领域的人材不多,民间的实质性工作,一直在坚持,也想看看靠自己的力量能为澳门多做些什么,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成果是一点一点地积累,最重要是能够坚持到最后。
文中用图及图说感谢吴方洲提供。
吴方洲
1968年出生于浙江,1984年移居澳门。澳门理工学院艺术高等学校“视觉艺术系油画专业”学士;广州美术学院“现当代艺术创作及研究”硕士。现职澳门艺术博物馆展览策划。牛房仓库大会主席;澳门国际现场行为艺术节(mipaf)创办人及策展人。是一位跨媒体艺术家,媒介包括油画、版画、观念摄影、行为艺术、录像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