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颖汶驻地创作《 Outside In 》
受访:马颖汶(Mandy Ma)
采访及编辑:黄紫枫
3月27日,香港宣布将实行两周的“社交戒严令”,公布多项防疫措施包括限制禁止四人以上聚集,食肆每枱限四人、座位减半,同时关闭戏院、健身房等设施。偏偏对于大多数香港人而言,生活的想象不在逼仄的屋内,而在于户外,几近全天侯营业的公共交通、食肆、超市都为人提供了在外如同家一般的便利与触手可及。自新冠病毒疫情爆发以来,香港市民亦在接连串的公共卫生事件后,选择居家隔离。马颖汶于1996年出生于香港,2019年毕业于香港浸会大学视觉艺术院,是“燕岭青年艺术家驻地计划”第三期的驻地艺术家。春节前,马颖汶回到香港和家人一起过年,却因为新冠病毒疫情的发展,彻底留在了香港,无法返回燕岭园完成后续的驻地创作。“被迫在家驻地”的,也促使了她的创作由此转向对疫情中居家生活的思考。最初的创作中,马颖汶最初尝试使用酒精、消毒液等材料,回应时下社会基本物资紧张的状况。随着物资的舒缓,她和居所、家人之间的关系反倒成为了更为贴身也愈发迫切需要面对的问题。疫情当下失控的生活中,唯有家中摆设尚算可控,马颖汶便从执拾家中物件开始,到在家中计划一系列本应在户外公共场所进行的“盏鬼”(粤语俗语,表示可爱、有趣、过瘾的意思)活动,以新奇好玩的方式,将原本和住处若即若离的生活想象复位,衍生出对家居空间不一样的想象。在香港典型的家居环境中,这些举动与空间本身的差异感被不断激化:一幅帐篷已占据了全家客厅的位置、BBQ时更让人担心的是巨大的油烟和明火会不会有安全隐患、家人们在参与的途中不断念叨着“这些活动应该在更大的房子里面进行的”,马颖汶通过她的行为,拓展的不只是居家生活的想象,还凸显了我们对“家”这一概念认知的边界感。依照惯例,发表前经过受访人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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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性的香港日常
ARTDBL:可以描述你的家,以及你的自主空间占全屋的比重吗?
马颖汶:从我出生到现在,我在家里共住了23年。我的家四四方方,一厅一厨厕两房,大约40平方米,五个人住在一起。跟大部分香港人的住屋一样,空间与居住人数永远都不成正比。在家里,我可控制的空间就只有我的上隔床、一张小巧的正方形台面以及一些零散分布的储物胶箱,要说在家中比重的话,应该是七分之一。
ARTDBL:为何会在驻地期间回到香港家中完成创作?马颖汶:因为春节,我回到了香港跟亲戚家人团聚。在春节前,疫情终于揭露情况,香港早在二月中开始进入紧张状态,经历过沙士的香港人都会明白疫症的恐怖。考虑到疫情的不确定性、其迅速发展以及基本的生活保障和防疫设备,我在二月头的时候决定留在自己的城市。马颖汶:过去的大半年已经养成了香港人时时刻刻都在看各家新闻的习惯,现在更如是。每天都在看哪里有口罩、酒精搓手液、火酒、漂白水等基本防疫物资卖。在网上、街道上不断搜寻,口罩更是每天至少得花四至六小时排队购买,有不少人还是通宵排队的。其后很多食粮、厕纸、甚至是卫生巾也在抢购⋯⋯每天走进超市,一定会看到某些特定货架空空如也。大家都在为最基本的防疫物资和生活用品劳碌奔波,根本没有放空的时间。讽刺的是,这已是大部份香港人的日常。
ARTDBL:停工居家的过程中,最急迫的问题是什么?心情有着怎么样的波动变化?马颖汶:受疫情影响,家人与我的生活模式都随之改变,不用工作的时候,我们大多留在家中。当大家都困在一个小小的单位,家的空间刹那变得更小、更压迫。谈话声、电视声、以及时常会来问我事情、叫我去排队、买东西⋯⋯根本分身乏术,没有时间静下心来。舍去疫情所带来的生活压力不说,在狭窄的空间朝夕相对都令我们的心情盘旋于烦燥与郁闷中,我们都会不自觉惹毛了对方,争吵声便络绎不绝。一两个郁闷的星期就这样过去,我终于下定决心展开了近几年一直未实行的计划——把家中物件大清理。家中的家私、空间分布,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参与规划,偏偏我却很受空间影响思绪。我意识到自己终须面对按耐已久的心情,对于家中物件的分布问题,也应趁着疫情所带来的空隙,好好改变,并且让家人一起作出改变。我透过执拾平伏自己的情绪,重新占领并分类家里空间,增加控制权,扩展自身对这些物件乃至空间的归属感,以营造更多个人空间,获得待在家中的舒适感。
ARTDBL:为何在被居家关系紧密挟裹的压力下,选择了又一参与、融入的方式进行作品的创作?
马颖汶:大家困在家中既已是现实,无法抽离,那倒不如多想一下如何令大家和自己在同一空间协调地生活,平衡大家的情绪。
而在清理当中,我观察到家中很多物件都被错误安置,阻断了功能性物品的正常运作。如家里接近一半的柜都是不能轻易打开的,因为在它们前面又放了另一个柜或杂物。于是,那些不能轻易打开的柜只能放着平时没用的东西,好久也不会收拾。日复日、柜复柜,就这样家里就越来越多杂物,这个问题却久久未得到家人的正视以及解决。
我们都惯性地把生活侧重于在外活动,忽略了自己跟居住所的关系,亦忽略了对居住所的空间想像。在疫情下,原本的公共活动受到规范,很多人也选择留在家,却百无聊赖,我父母亦是。他们都认为在家只能看看电影、看看书、做一下伸展,对家的认知也只是停留于每天回来休息睡觉的层面。
我希望家里空间能更有效并有趣地使用,那为何不把在外活动带回家,让他们意识到还有很多可能性?这些活动可以共同预备、参与,从而满足我们在外活动的意欲,延伸他们对“家还可以做什么”的思考。
在家野餐
ARTDBL:在做这一系列行为的过程中,你对家人是否有产生新的观察?马颖汶:我从执拾物件至开展新的空间,这令他们对自己所属的空间有了更多的构思以及想像。他们开始会跟我讨论物件安置的可能,而非像以前般认为不可能就把我全盘否决。他们开始想有更多可控制的地方以及物件。
在家喝早茶
例如,我把妈妈特别有归属感的厨房执拾并更新了许多物件的位置,当妈妈感受到当中所带来的便利,就开始能够表达自己想厨房怎样改变。以前的话,大抵是一句“不行啦”就不了了之,否定全部的想像。另外,在家办这些活动,他们会很新奇开心的跟亲戚朋友说:“今天搞饮茶呀,影俾你睇!(今天喝早茶啊,拍给你看!)”我喜欢透过行动,哪怕是微少的力量,一步一步改变身边的人与环境。这段留在家的日子减弱了我们在外在世界的存有感,反倒是更有效地让大家感受到了自我。
在家露营
ARTDBL:经过了疫情的居家生活,构成家的元素以及家对你的意义是否有所变化?马颖汶:家屋能满足许多需求:它是自我表达的地方、记忆的容器、远离外在世界的避风港。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个体化过程的呈现。人会在意识中或潜意识中运用家屋环境,传达出一些关乎个人的资讯。像社会学者McClelland & McCarthy提及:“一个人加诸于物体或环境的控制力越强,其与自我之间的联系就越发紧密”。对我来说,构成家的元素依然是由我们的互动发展而产生的容纳度、可变性以及当中的联系。基本的意义没变,只是透过这次疫情,付诸了更明确的行动和时间去确立改变的意义,身体也逐渐适应在家屋的各个空间待很久时间,慢慢觉得在不同位置也可以放松下来。
在家放风筝
ARTDBL:在居家创作的环境中,如何理解驻地的创作方式及其内涵?马颖汶:驻地大多时候都是site-specific的,环境为创作者带来意念以及相应的处理手法。这趟回来,迫不得已的待在家,令我重新检视家的空间、物件与我及家人的联系。这是相当真实需要面对的事情,却往往给自己借口,未去面对就往外跑了。这确切的“驻地”,让我作出行动改变,就在所在地开始。这比较像一场自我探索,把所有关注的事物回归起点——家屋。居所就像舞台,让自我形象投射于那些可移动的、即可控制的物件之上。随着个体自我形象的改变,就能抛弃、除去那些已不再能反映自己是谁的物件;并获取、创造其他东西。所以,屋内环境的安排应处于变化的过程中。这次驻地真切地为自己以及家人,尤其是父母,发展并维持了一场自我认同及联系的探索。虽然只是细微的力量,但我也希望其他观看或听闻的人也可以一起思考这些关联,并从琐碎的事物开始行动改变。
在家BBQ
文中用图及视频均感谢艺术家提供,部分采访资料感谢燕岭文化传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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