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慧:忐忑与坚持
施慧近照(受访者供图)
受访人:施慧
采访及编辑:钟刚
2019年年底,我们在杭州与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艺术总监进行了一次访谈。当时在我们的隔壁,正在进行一场论坛,探讨的是“纤维艺术的契机与危机”。作为一个专项艺术三年展,这是它的第六年,施慧始终忧虑纤维艺术的未来。她是这个三年展及中国纤维艺术发展的背后推动者。
在与施慧的交谈中,从她平静且坚定的表述中,我能感受到她对“纤维艺术在中国”发端和发展的眷注及使命感。她坦言,承担眼前这件事情,既深感压力,但也意识到目前这个阶段不做不行,非做不可。
纤维这条“纤细的线”,既指向无边际的未来,也关涉到每一个个体的肉身之感和生命经验,它在唤醒一种对基本物质的感知,那是一种接近生命之初的能力。从这个层面上讲,这个展览是柔软的,是那种坚硬的柔软。
以下是施慧的自述,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边界
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做到第三届,围绕纤维艺术的边界问题,我们有过很多次讨论。这个三年展是一个关于纤维艺术的“专项展”,它不是综合性的艺术展,当中就会有“边界在哪”的问题,我们可以踩着边界的红线往前走,但离红线太远,就跨出去了,与其它的综合性艺术展的差异性就丧失了。纤维艺术应该有自己的边界,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一个坚持,也是纤维艺术发展至今的危机所在,毕竟它不能在发展过程当中被其它媒介形式吞噬。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做这个专项展,就因为我们相信任何事情都得有一个“界定”才可以深入下去,如果没有了这个界定,就会大而泛之。作为一个在纤维艺术领域工作的艺术家,我希望通过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对这个领域的问题进行持续不断地思考和回应,并作出一些深度追问,这是我们办这个展览始终坚持的方向。
在第三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中,主策展人冯博一提出的主题是“无界之归”,他希望从纤维艺术的边界问题展开更进一步的思辨。关于纤维艺术的边界延展,我总结了三个维度:首先是从材料的拓展上,中文对“纤维”有两个发音,一个是“xian”,一个是“qian”,今天我们谈到纤维艺术,最基本的一个概念就是“纤细的纤维”,只要是细长的、可以用来编织的东西,都可以纳入到纤维材料当中,包括纳米材料、热感应材料、光纤和不锈钢丝,材料的拓展对我们今天艺术的创造带来了很多视觉和结构上的变化。第二个是编织结构的扩展和演化,最基本的编织就是经纬交错,比如我们与生俱来的结绳记事的能力,在后来的人类发展中,这项技术不断得到延伸和进化,比如经纬的编织,还有钩针、刺绣,所有这些把线能够串联起来的一种构造和技术,都可以纳入到纤维艺术的范畴,包括我们今天的编程、3D打印、建筑当中的榫卯结构,都是先有“线”,然后再用线把它结构出来。第三个就是纤维的社会语境,纤维和人之间有与生俱来的关联,这个关联是一个人一出生,在襁褓里就开始接触织物,这种贴合而温暖的原生关系,能够引申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向度的话题和表达。
为什么我对纤维艺术的发展有信心,就是因为今天的艺术不断向社会化和生活化转化,它越来越关注人的生活、生活资料、生存和身份等话题,而这些话题都跟织物有非常多的关联。在这样一个语境之下,纤维艺术就大有可为。这些年我去威尼斯艺术双年展,毫不夸张地说三分之二的作品都是纤维艺术,当然,他们未必是纤维艺术家,但他们都使用了纤维这个材料。为什么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用到这个材料,就是因为纤维作为一种材料,自带一种文化语境,具有很强的表达张力和边界的延展性。
机制
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不仅是一个专项艺术展,还是一个按照国际双年展机制持续举办的三年展。综合性的当代艺术展是阶段性的发展模式,某个话题比较热,展览就去回应或者反思这些问题。但作为专项展,我们每一次的主题的选择都要对应这个领域的全景,要对这个专项的长期发展负责。
纤维艺术领域曾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双年展——瑞士洛桑国际壁挂艺术双年展,每届有五个评委,第二届换掉其中的几位,完全是一种国际化的操作,这个展览对全世界纤维艺术的发展影响非常大,是一个坐标式的、风向标式的展览,非常有实验性。但是很可惜,因为赞助人的去世,1996年这个展览就停办了,后来欧洲很多国家也都希望能够做出一个像瑞士洛桑国际壁挂艺术双年展这样的展览,最终都未能企及。
我开始做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瑞士洛桑国际壁挂艺术双年展就是一个参照系。在决定做这件事之前,我犹豫了很久,觉得不能匆匆上马,但一旦开始了,就要坚持做下去,并且打出的第一炮,一定要有准确的定位。我希望它是一个国际性的艺术大展,采取双年展和三年展这样的邀请机制。不是报名制,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一个选择的机制,能够从纤维艺术的发展方向和学术性的角度来建立这个展览的运作机制。
其实刚开始做,会有点心虚,我是艺术家,之前并没有从事策展工作,但这个事情开始了,就是一个承诺。依托中国美术学院这个教学平台,有很多的资源的支持和协助,第一届开出去了,我们就得一直做下去。这个事情一定要做,还有一个紧迫感,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去做,可能要等到后辈去做,一些历史阶段上的积累就接不上,会丢失一些东西。
问题意识
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选择艺术家会注重三个方面:我们首先会关注那些长期从事纤维艺术的艺术家,在今天这个时代,他们的艺术创作有没有新的转换,这是我们感兴趣的地方;其次是发掘一些在这个领域做研究和探索的年轻艺术家,这个关乎纤维艺术在未来是否后继有人;最后是关注国际上一些重要的艺术家怎样用纤维材料,或者用纤维的结构思维,以及在纤维的语境下做创作,由于他们的观念相对成熟,他们的创作和思考能够给纤维艺术领域带来一些启发。
无论以上的哪一类,我们都非常看重的一点就是他的创作是否有问题意识,我们希望这个展览是在当代文化这个话语现场中展开,它要介入到当下的艺术现场和社会文化的前沿领域。
渊源
我们为什么要在杭州做纤维三年展,中国美术学院为什么要力推纤维艺术,这个背后会有一定的渊源。我们通过对中国纺织艺术的梳理发现,巅峰时期的代表就是南宋时期的缂丝,而南宋的都城是临安,也就是今天的杭州。在此之前的织物都是装饰性的功能,但到了南宋发展到缂丝时期,就已经成为一个可供欣赏的艺术品,没有了功能性,就是一种供人欣赏的艺术品,当时把南宋的花鸟画做成缂丝,它的粉本是花鸟画,但是通过一种缂丝技术,最终织成的缂丝作品胜于它的粉本,因为里面编织的针法有非常多的变化,其中代表性的作品是《莲塘乳鸭图》。南宋是中国纺织艺术的一个发展高峰,杭嘉湖地区是中心。
南宋的辉煌时期过了后,明代是一个延续发展的过程,到了清代之后,就慢慢式微了。1949年后,因为纺织艺术被划归工艺美术的范畴,那个时候的关注点是进出口的订单,并且是“来样加工”,没有进一步的研究和拓展编织的语言,也没有展开艺术性的挖掘。而在同一时期的国外,纤维艺术和壁挂艺术发展迅猛,艺术语言不断得到拓展,洛桑国际壁挂双年展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兴起的,每一届的面貌都不一样,第一届完全是纯平面的作品,第二届就有一半的作品关注到纤维艺术和空间的关系,作品从墙上走下来,所以发展到后面,我们称它为“软雕塑”,或者叫“纺织品雕塑”或“空间中的纺织品”。中国纤维艺术从工艺范畴的突破,要直到来自保加利亚的万曼先生(原名:马林·瓦尔班诺夫Maryn Varbanov)来到中国才有所改变,万曼先生于1986年在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创建万曼壁挂研究所,我也在那个时期进入研究所研修,万曼先生就是我的导师。浙美一开始的定位就是把纤维艺术定位为当代艺术,打开边界,欢迎其他院系的老师都过来研究所做交流。万曼先生在浙江美术学院期间,对纤维艺术的推动和影响就跳出了工艺美术领域,对整个中国美术界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我们在1987年做过一个展览,那个展览现在讲起来很多人都还记得,它带来了一种新的艺术形态、新的面貌和新的展示方式,对于拓展当时中国的视觉艺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但很遗憾的是万曼先生1989年在中国去世了。他在浙江美院总共工作了三年,在他去世之前的1988年,就在研究所的远景规划中计划1992年举办杭州国际壁挂艺术三年展。万曼先生的离开,让我们的内心感觉空荡荡的,觉得无所凭依,我们过去太依托他了。后面研究所的老师就回到了各自原来的岗位,谷文达也出国了,但仍坚持以纤维的意识做创作,梁绍基留在浙江,一直在坚持艺术创作。最终实际上坚持下来的就谷文达、梁绍基和我。
那几年我一直在做创作,当时的研究所只是在全校开纤维艺术的选修课,纤维艺术并没有真正纳入到教学体系当中。直到2003年有了一个契机,中国美术学院由“年级制”转变成“工作室制”,学生完成了基础课阶段的学习后就选工作室,我就在雕塑系建立了一个纤维与空间艺术工作室。工作室成立后,纤维艺术就纳入到学校正式体系的教学中,从本科开始,到研究生和博士阶段,这样就有了一个学脉的延续,我们可拓展的空间也变大了,因为我们有自己培养的学生了,这是后面能够做纤维艺术三年展很重要的一个基础和背景。
动力
我很难说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能不能做到十届、二十届,乃至做更久,但因为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背后依托的是中国美术学院这样一所大学,还有纤维艺术系和当代纤维艺术研究所作为常设机构,这就意味着我们纤维艺术三年展除了是一个对外交流的平台,它还面向学院教学,对教学是一个良性的补充和循环。这也是它跟国内很多双年展不太一样的地方。
我们通过三年展搭建的这个国际交流平台,让学生能够接触到很多大师级的艺术家,每届三年展期间,艺术家来现场考察时,我们会请他们给我们的学生办讲座,艺术家来到杭州进行在地创作时,我们还会安排学生给艺术家做助手,参与作品的实施过程。这次盐田千春的项目,就有很多研究生和她一起工作。这种交流会给我们的教学带来非常多积极的、正面的启发和灵感。
通过三年展的举办,它一个方面作为国际性的展览平台,在纺织艺术领域发出中国的声音,另一方面就是推动和激发学院的教与学。这些年来,我们和很多国外的院校建立起了联系,他们看到我们这个展览的问题意识和开放性,觉得跟我们进行交流是没有障碍的,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的举办,使我们的教学能够站在国际艺术前沿来进行。
对外和对内的这两个方面的价值,就是我们把这个展览坚持下来的动力。有再多的困难,也值得继续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