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积极的转变:风波之后的华宇青年奖
撰文:蓦然
第八届华宇青年奖入围展于12月12日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开幕。仅看这次入围展的名称“漫长的问候”,其中传递的信息是暧昧不明的。展览前言将此解释为,青年艺术家们倾向于栖身在知识和技术网络的内部,以一种藏匿在主体背后的身份和若即若离的状态,向这个世界发出问候。年轻的艺术家们的创作的确表现出某种淡化自身主体性的特质,但其中显然还存在着更加具体的面向,比如,进一步去想象物种之间的共生,或者退一步拼凑人的过往与记忆。
展览中,随处可见的植物作为作品的一部分叫嚣着自身的存在。有关植物的书写既可以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也可以是政治的,因为植物是一个更加沉默和遥远的他者。或许在抵达一个相互依存的世界之前,我们首先要认识到主体与客体向来彼此纠缠,并在此基础上保持关注、做出回应、回过头去看、给予尊重——“这样物种们在相遇后,才仍能礼貌地互相问候并着手建立起一个共同体。”[1] 哈拉维在《当物种相遇》中写道。
劳丽丽,《漫慢电视III:保持缄默》,2020,三频互动影像装置、电子感应组件、人工植物、灯、茶几、坐垫、天气棒、气压温度及湿度计等,尺寸可变
劳丽丽的作品《漫慢电视III:保持缄默》构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三副低矮桌椅,三株形态各异的盆栽,几个温度计和湿度计,以及展现了某个农场风貌的局部的画面(或不如说,存在于我们想象中的农场风貌)。轻触每张小桌台上与盆栽相连的铝片,便可启动播放三段对应的影像,原本近乎于静止的画面随之被打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技术带来最直接的感知变化,你于是知道,它不仅仅是任你观看的对象。最后一段影像移植了警匪片中常见的拷问场景,盆栽在黑暗布景中被强白光打亮,旁白伴随着危情的音乐声质问道:“你是否拒绝和肤浅的人类对话?”
胡伟的影像《风下之乡》从岛屿的本体视角出发,一段半实半虚的叙述起始于遍布在礁石和残骸之上的生物,并在人与非人世界、殖民和战争遗留的历史气息中来回游走。那些前来度假的欧美游客以及他们的活动区域仅仅是被展示的一面,和岛屿共同生活的是当地居民和来自菲律宾的务工者,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看似互惠、却又随时会中断的微妙关系。
陈丹笛子最近从广州搬到了杭州,她的作品《Call for Your Singing》展现了立足于六合塔所看到的景观。不同于劳丽丽那经常被投以好奇目光的“半农半X”生活,陈丹笛子的作品根植于城市经验,影片中,车流在远方的高速公路上无声驶过,时增时减的鸟群声汇聚在城市剧场的上空,充斥在画面中的大片树林所展示的姿态既是某种守望,也是某种对抗。
陈丹笛子,《Call for Your Singing》,2019,四频彩色有声影像装置,26分57秒
郑源和彭祖强,恰好也分别是这次“评委会大奖”和“评委会特别奖”的获奖者,都以影像为主要创作媒介,却在作品《降临的最后一步》和《保持触碰》中使用了似乎全然不同的叙事方式。用颁奖词的话来说,前者是一部结合了历史素材与当事人回忆的论文电影,后者则试图呈现一种极简的影像语言。然而,谁能说将历史的证物拼凑在一起便能呈现客观,而局部则无法唤起完整的记忆经验呢?
郑源的作品关注的是在1949到1978年之间,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前的历史,那时中国还尚未卷入到全球化之中,但所有的事情已经随着冷战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与其说是去复述那些已经被反复研究的知识,郑源感兴趣的是其中的两条线索,也就是民用航空技术和信息媒介技术在中国的引进。自上而下来看,一切都以各国领导人、大使和出访团队从飞机上走下的那一刻开始;自下而上来看,则是由这些技术人员以自身为媒介,让两种技术蔓延到为社会大众所用的层面上。郑源并不排斥“论文电影”这一评价,他所试图做的是寻找一个情感、事实和档案得以叠加的共同地带。
彭祖强的作品展示了三段纯粹由动作和声音推动的影像:两个男人百无聊赖地站在车的两旁等待,随后其中一人打开车内音响,由律动在空气中勾连起肢体;另一段影像中,两双手正在为彼此剪指甲,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对话在略显急促的音乐中仅以字幕的形式出现;一个人在手中转笔的同时叙说着一段回忆,随后不知是回忆因为笔的掉落而卡住,还是那人在一瞬间被什么给击中,于是停下了动作,音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交谈时,彭祖强提到了一些展签之外的信息,例如影像中对酷儿理论的引用,以及他所选择的非白人的身体。这些透露着怀疑的肢体和语言,与标题“keep in touch”中的期待与渴望相互矛盾,因此也有意无意地在全球运动的当下有所回响。
在进行有关“回忆”的论述时,我们总是在虚构和局部的临界点之上徘徊。朗西埃曾在一篇谈论纪录片的文章中写到:“回忆并非是对于某一段特定意识的集合与储存……回忆在于将一系列的标记、轨迹和纪念碑重组并形成秩序。”[2]也就是说,回忆向来都指向一个动作,即在散落的信息碎片中构建联系。如果我们每次在回忆中所抵达的“真实”都将有所偏差,那么历史的共同记忆的构建或许也是同理。
在我们三人的谈话中,郑源说到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试图靠搜集历史档案和人物“证词”去呈现客观的真相,是一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抵达失败的过程”,然而,“在最准确的事实中,有着最疯狂的虚构。只有如此,你的虚构才会显得更有力量”;相比之下,彭祖强则放弃了虚构这一过程,转而去刻画局部,以放大局部本身所具备的叙事和情感。
展览叙说至此,仅仅是给予了两种可以切入观看的视角。但对于一个已经进行了八届的艺术奖项来说,我们的关注点不应只落在艺术家的创作和讨论上。若是观察历届华宇青年奖的变化,便能发觉其评选机制是一个逐渐更新和完善的过程。目前共要经历三轮评选:首先由来自艺术领域的专业人士提名,并由五位初评评委从中选出入围艺术家,最终,“评委会大奖”和“评委会特别奖”将由终评评委团在观看入围展览现场的基础上进行评选。今年共有15位艺术家入围,终评评委团由田霏宇、曹斐、凯伦·史密斯、刘韡以及鲁明军组成。
由于前一年入围的艺术家往往会有一部分成为今年的提名人,这一机制也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一种相对良性的循环,并得以破除一些艺术活动固有的“圈子化”现象。前两届入围展的策展人刘畑将此形容为一个“捕捞装置”,进入名单的名字从最初崭露头角的艺术家到几乎不认识的新人。据说,华宇将要推出一个新的章程,所有的评委们都会有一个担任的年限,以进一步容纳多元的评判标准。
除了机制以外,某些态度也在悄然发生改变。例如,从去年开始,无论是入围艺术家还是评委的性别分布都达至了平衡,重要的并不是如何在数字上形成了等比例,而是对许多人来说,这便意味着一个更公平、拥有更少偏见的评选;孙冬冬作为担任了多届的初评评委,谈到评委们对于媒介的态度也在逐渐趋向开放,这次在诸多影像和装置作品之中较为少见地有绘画作品入围。苏予昕便在其中展出了一系列的画作。
今年,华宇青年奖从三亚移植到了北京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其创办人赵屹松在谈到这一改变时,表明这是一种期望,即通过更大的平台让华宇被看到。除此之外,今年最值得一提的改变或许在于增加了艺术家和评委之间的对话。不仅艺术家们会在终评评委评审的现场亲自解说,活动即将结束之际也另安排了一场双方之间的交流,由UCCA提出,华宇欣然表示赞同。虽然开幕夜所承担的社交作用在艺术圈已是不言而喻,然而当晚在场的嘉宾多少还沉浸在某种觥筹交错之间的狂欢氛围中,在长桌上端坐用餐并与周围人交流的已是少数。或许一种稍作平复之后的对话和讨论,的确能回落到一些需要反思的缺口。
评委与艺术家交流环节开始之前,无法到场的艺术家们已在线上准备©️蓦然
孙冬冬在刚开始的发言中谈到:“其实所有的评委都在有意识地期望能看到更多中国本土学院内部培养出的艺术家入围,但也许是由于我们自身的判断标准在逐渐改变,有留学背景的艺术家的确会更加凸显。但这也是一个问题,因为无论是中国还是国外的学院教育,其中都存在着一套模式。这是我们会在评审过程中会去反思的地方。”从过去几年的华宇评委的访谈中尚能看出,“有留学经历”是一种被强调的特质,然而当艺术留学越发成为一种常态,那些最初的兴奋感或许也在逐渐消退。
事实上,留学生们自身也在反思这一点。在先前与郑源和彭祖强的对话中,我问及留学带给他们的影响,两人都不约而同提到了“unlearn”的重要性,也就是如何在毕业之后让这段经历持续地影响自己,并决定哪些需要记住,哪些又需要忘记。学校中的课程和设施无疑提供了一个高强度的学习和创作环境,但如何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接触不一样的东西,并且重新去调试也是同等重要的。
去年华宇青年奖的大奖空缺引来了许多争议,并逐渐发酵至对评审公正性的怀疑,以及艺术家对自身待遇的抗议。当我问及几位艺术家有关艺术家费、布展和生活方面的预算的问题时,他们并未表示有特别异议;在问及与评委之间的交流时,有些人觉得鲁明军在最后的交流环节解释了终评的程序,这点是十分必要的,也有人觉得必须要向评委提出一个问题的要求过于形式化。不管怎么说,这之中的确显现出不少朝向积极的转变。
文中用图若无特别说明,则由华宇青年奖、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陈丹笛子和彭祖强惠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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