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鹏:动物有逃离监视的自由
老虎“坐监”
北京动物园中的狮子
作为景观的老虎
正在悦来美术馆展示的“野兽城市”,原本是一处位于内蒙古,占地25万平方米的烂尾楼。甲方希望我们通过设计改造,活化这个建筑。对于这个正处在收缩状态中的城市,如何让它重新焕发活力是一个难题。我们的方案没有按照常规的做法,通过设计来营造一个吸引人的商业空间,而是想通过改造其中的主体建筑和公共空间,把它转化为一座适合人和动物共处的、立体的城市动物园;通过在高度上给动物更多的空间,让动物以共生的方式,重新回到人类的现实生活里,而不是将它们关在监狱般的牢笼中。
这个想法并非突发奇想,而是与我们之前的工作经历有关。2016年,北京动物园找到我们,希望能就1950年代建成的狮虎山进行改造。在之后的三到五年中,我们又陆续改造了金丝猴馆兽舍及运动场、小型食肉动物展区、象房运动场遮阳及投喂伞等一系列的兽舍和动物展示区域。展示区域和兽舍,是一座动物园中最基础的设施。它们可以说是动物园生活的两个面向:一是面向观众,把动物当作景观,展示动物的生活;二则要求人兽隔离,给动物提供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让它们能够短暂地离开观众的视线,而不是时时刻刻都感觉到自己在被围观、被监视。
北京动物园是中国最早开放给公众的动物园,它处在城市腹地,每年的人流量能达到1500万到1800万。其中很多场馆区分了展示区和后台,但狮虎山建于1957年,是当时苏联的援建建筑,起初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后台系统。在原来的狮虎山里,隔开人和动物的是铁栏杆。游客如果胆子大一点,还可以翻过一层栏杆,伸手去摸栅栏后的老虎。即便是饲养员,也只能从观众口喂食。在平均40平方米的活动空间里,老虎的一举一动,都处在人的视线当中。
在现代动物园中,观众看动物的视线是需要去重新审视的,而不只是将动物作为一个凝视的对象。动物非常敏感,它们可以感受到别人的注视,在观众面前和不在观众面前,有着不同的表现。铁栏杆隔开了人与动物,把动物隔离为一种景观,却不能为它们创造自身所需要的空间。在无法逃离的视线中,动物仅仅是被观看的对象,失去了自身的主体性。人们看到的,其实是一只作为景观的老虎。
北京动物园狮虎山兽舍改造前后
动物园的体制
我们做的第一步,就是用玻璃封闭室内外,把人和动物彻底隔开,并在外侧加上了围挡。一旦动物不需要被观看,围挡就会完全关闭,遮蔽所有来自观众的视线。这种隔离,其实是让动物的日常生活离开被围观的视角。
改造的另一个重点是笼子背后的后台系统。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后台给了动物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一切喂养、交流、训练活动都在这里进行。后台中还建有一条两层的通道,连接着不同兽舍和室外1000平米的休息广场,老虎可以在里面自由地穿行。
就算在充满景观化的动物园中,也存在着人和动物交流的空间。与展示区相比,后台是安静和安全的。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老虎才可能信任饲养员。动物园中的动物是特殊的,就像“体制内”和“体制外”一样,被圈养的动物不同于野生动物,它们对人充满了依赖。不过,这种依赖不应该是简单地喂养和利用,在经年累月的相处和交流中,饲养员和动物之间也可以产生相互信任的关系。后台就是在围观的视角之外,一处动物单独和人交流的空间。
改造增加了活动面积与多层栖架
改造后的饲养员工作后台
对于城市动物园来说,城市本身的空间形态,已经限定了动物的生活空间。仅仅更新后台硬件,对动物的活动难以产生根本上的影响。一只野生成年东北虎的活动半径是1000平方公里,这几乎相当于北京市两个朝阳区的范围;而在城市中,城市动物园能提供给老虎的活动面积一般不会超过1000平方米。中国的野生动物园和私立动物园由于多数是商业化运营,受到了很多诟病,但相较之下,动物在里面能获得更多的资源,也更自由。比如,我带女儿去过长隆野生动物园,一起买草喂大象。那里营造出了动物生活的场景,是我们玩得最开心的一家动物园。
不过,建造野生动物园需要足够的土地资源,一般的城市动物园达不到这样的条件。作为中国最大的城市动物园,北京动物园只有0.86平方公里,而一座野生动物园动辄就有3到5平方公里。城市的资源无法都让给动物,只能在动物园内对动物进行囚禁性地展示。
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占据着城市绝大多数的空间;动物却被豢养在动物园内,或是流放在日常生活之外一个不断缩小的,名为“野外”的概念中。动物园中没有更多的可能性,在这样的空间中,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也是最尖锐的。
动物园中人和动物的间隔能被打破吗?如果城市继续发展,动物还能不能回到已经被占据的空间?如果说空间影响了人和动物的关系,反过来想,也许空间的变化,也会让人和动物的关系发生变化。既然一座城市在平面上难以给动物足够的空间,我们就在“野兽城市”中,把传统动物园中人和动物的活动范围进行了倒置,从垂直高度上让动物有更多的可能性。在这里,建筑中90%的立体空间都给了动物,让动物活动的空间去包裹人的空间。人只能在有效参观通道活动,保有最低的自由度。
这种变化中最核心的,其实是观看方式的变化。我们尽量不让动物处在被围观的感受中,基本上不打扰动物。人在看到动物时,也不会产生由高向低看的俯视感和监控感。对于被豢养的动物来说,任何动物园都是有原罪的。或许当城市收缩退化,人类不再占据中心后,这些废弃的建筑还可以以另一种形式,为动物提供一个共生的空间。“野兽城市”设想的完全不是保护区,它是人类过度开发后被遗弃的烂尾楼,是与自然格格不入的强人工环境。我们在城市中看向窗外,城市的表皮都是玻璃、塑料、金属,和电缆。但当这片人类生活过的水泥森林,不再把动物排除在外时,城市的表皮也会随之变化。
从具体实施的可能性来讲,它有几层壁垒。首先房地产项目要算投资回报率,没有资本,真实性就无从考虑了。其次从技术范围考虑,国家林业部门对于动物园管理和动物保护有非常严格的规定,所以“野兽城市”目前只是一种设想。但在这里,动物园不再是一个区隔人和动物,人类单向围观动物的场所。它代表的是一种“凝视”,是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动物凝视”也是把动物当作人本体的一部分,用它来打破“人为主宰,动物为附庸”的认知。从反向来说,动物也在看人,并不一定谁能获得更多的自由,未来的一代人也许就是被驯化的。我觉得这比《1984》要讽刺得多了。
程大鹏绘制的“野兽城市”思维导图
“观看”的改变
作为一名建筑师,我对动物的关注,其实还是源于我对城市问题的关注,无论是2007年的展览《失重》,还是2012年的个展《可乐乐园》,所要讨论的还是城市扩张和格式化的问题,动物作为其中的一种元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观人类处境的视角。
程大鹏《失重》,2007年
程大鹏《可乐城市》,2012年
在一座传统的动物园中,动物很难成为反观人类的主体,而仅仅是被观看的对象。通过观看这个行为,动物园实际上拉开了人和动物间的距离。我们在改造动物园时就想能不能通过一些介入工作,不仅仅改变“观看”动物的方式,也改变动物“被看”的方式,在人和动物间,建立起另一种交流的渠道?
兽舍与观众之间的玻璃,成为一种可以调适的媒介
在参与设计改造工作的同时,我们还在2018年,与央美实验艺术系在北京动物园做了一次展览,把狮虎山变成了美术馆。展览中所有的主题都与动物有关,但艺术作品中的动物,和动物园现场真实的动物一起,给人带来了不同的认知和感受。在被观看、被饲养、被驯化之外,动物与人之间有了另一个维度上的接触。
艺术家罗幻就做了一件关于虎骨的作品。之前的虎骨被当作一种补药,即便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药效。罗幻发现,虎骨与人骨的形状非常相似,他只是将人骨稍加修改,做了一根能治百病的虎骨,在狮虎山中展览。人们关注虎骨的同时也是在关注自己,关注动物和人身上相似的那一面。动物与人之间,实际上不是一种单向观看,而是互视的、是彼此可见自身的关系。
我们当时还做了一些调研,后来发现,90%的观众是第一次看艺术展。他们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有一天的单日人流量甚至达到了4万人。其中受过美术教育的并不多,但美术教育本来是一种素质教育,在动物园里办展览,并不是为了让人们多么热爱艺术,艺术反倒是次要的,这些作品带来更多的,是人对自然的关注,对人和动物关系的考量,这是更直截了当的。
在动物园展览期间,有一个独立音乐团体找到了我们,希望在狮虎山为动物演出。我那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晚上吉他声在笼子前响起的时候,即使隔着钢化玻璃,老虎仍凑了过来,一直认真地在听笼外的演奏。而平时,它们生活在嘈杂的动物园里,对所有的噪声都是无感的。这件事也让我知道,动物其实有着自己一个丰富的世界,我们只是把它简单化了。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人类到动物园,并不是为了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不是为了看它们身上的斑纹、巨大的躯干、坐在旧轮胎上的身影。城市也是人类的动物园,人走向动物,是期望去发现它们代表的另外一个世界。发现动物的另外一个世界,对我们来说也是有意义的。在讨论动物园中人和动物的关系时,在探索我们应该用什么方式来和动物交流时,我们其实也是在探索和反观我们自身,是对我们的无知、自大、狂妄、贪欲的警惕与反思。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