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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松:策展的实与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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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7

王晓松



受访:王晓松

采访和编辑:黄紫枫



进入银川当代美术馆近期举行的展览“我认出了世界——生于八、九十年代”现场,第一感受是展厅空间和作品之间的“分离”。先是要通过胡尹萍《安全感——隔离带》的层层阻隔,引导着人的视线自银川当代美术馆中庭天窗下移至腿边,辨读隔离带上编织的字样,贴近身体的作品观看,和身体所处的偌大空间尺度之间,形成了相互拉扯的反差。而类似的观感,在随着展览行进过程中时常闪回,尤其是在“亲密关系”一章节中,私密的情绪和体感,在挑高细长的展厅之中,像是赤身裸体的个人,突然被暴露在广场中,空旷的视野,则带来了更极致的压迫感。


大展厅自然具备承托起大型装置艺术的条件,但当作品尺幅无法“撑”满空间时,又会给人带来怎么样的观展体验?本次展览将视角放在“生于八、九十”年代的艺术家群体身上,作品在一个惯常形制美术馆空间内部的集中呈现,不再是沿着艺术家作品内情绪通道的细密踱步,空间和作品之间的反差,略带强制性地将人的视线从单一作品中抽离出来,检视群像的面貌。


展览“我认出了世界——生于八、九十年代”由王晓松、赵子懿策划,在展览开幕当晚,我们借由空间的切口,和王晓松聊了聊。2017年,我们曾与时任银川当代美术馆艺术总监谢素贞谈到“展览病”五种,在与王晓松的对话中,我们再次聊到了新的“展览病”,而主动发现问题,见招拆招,甚至是在白菜上雕花,亦已成为策展人工作中的一种习惯。


以下为我们谈话的整理,以自述的形式呈现,文章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我认出了世界——生于八、九十年代”三层展厅平面设计图,现场实地有所调整©️杨阳、王晓松


“空”一些,不用过多设计


这次在银川当代美术馆的展览“我认出了世界——生于八、九十年代”,我找了我的好朋友杨阳来做空间设计,特别和他说,不用过多的设计,让展览“空”一些,艺术家能在各自的空间里完成更独立、完整和充分,关键是怎么要让空间更舒服些。


原本我和杨阳都应该在现场反复推敲,疫情、水灾搅在一起,我们困在各地不能动弹,只能靠着银川这边的伙伴拍视频给我们看,但看视频和现场体验天差地别,我们便采取最保守的方式。定下艺术家和作品之后,我们先去研究每个作品的类型,作品之间的叙事关系,像写剧本一样,从一件作品到另一件作品组织一个空间叙事。


做法特别简单,切割大展厅,保证每位艺术家有相对独立的小空间,信息明确,观看流畅、舒服,并且最大限度地降低搭建成本,我们和艺术家沟通还有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在作品表述有缺失的地方用辅助展项做补充、串联。


“寓言推转世界”单元,胡尹萍《安全感——隔离带》,展览现场©️黄紫枫


银川当代美术馆一楼是个巨大的挑高空间,而且不能悬吊,这个时候面对展厅就会很尴尬,不放东西不太合适,放了东西也不合适,除非有一个巨大的装置作品,可是像这样的作品又是可遇不可求的。比如胡尹萍的作品我们就从一楼下来到负一楼大厅那块儿,用胡尹萍的作品《安全感——隔离带》引导观看的流线,内容上是对疫情的直接回应,现场还会感觉是被挤到一起或是被外部规范的行为,观众走进去是感受到一些阻隔,而后再慢慢地往里走,像走迷宫一样,最终整个人的认知、体验能够转换到展览的状态里。


“我认出了世界——生于八、九十年代”布展现场,远处“方盒子”为厉槟源作品展览空间©️黄雅晨


到了厉槟源的作品那块,它就是一个在展厅中间的方盒子,依靠着和前言墙之间的关系,回应“亲密关系”的主题。而“亲密关系”这一章的展厅,特别高、窄长,我们想是不是用一个超大尺度的空间来衬托出亲密关系。但作品又要有智慧,成本不能高,毕竟银川当代美术馆那么大的空间,要是想要把它塞满,就不得不花更多的钱。应歆珣的作品在执行中不断出问题,结果和我们预想的天差地别,但如果不了解前面的规划,现场效果也还不错。这部分从前到后,一层层的进去,通透、有弹性。


“亲密关系”单元,应歆珣《景观疗养院》,布展现场©️王晓松



难道艺术就不需要考虑性价比吗?


每个建筑都会有自己的建筑语法,目前的现状是,有的建筑师可能是志在把自己的建筑做成一个装置,我们做策展,只能见招拆招。作品和空间完美结合的几率太小了,作品撑不起来,就要靠其它手段补充叙事,让作品说话。这里边还有很多的妥协和牺牲,有的作品未必适合章节主题,却适合展览空间的时候,是要优先现场,还是要强调文本的表述主体?得看策展人的判断。


每个空间都有各自不一样的性格,有的属性可能很难移植,但我认为仍然有一些共通的东西,比如一些系统性的设计规律,是可以在不同情境下使用的。单单就说展签字体的大小和它所处位置的高低,涉及的是人普遍的识别问题,对于感受的营造和方法,在不同空间中都有着普遍的适应性。区别不过是你面对的是一个10米高的空间还是3米高的空间,空间的尺度标准在变化,处理人和作品的关系就要随之调整,后者是核心。


虽然我们已经把整个美术馆的空间都做了重新规划,效果也不差,那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要是想把展览的每一个细节都做到极致,不是不可以,却需要更高的成本。艺术家和策展人都会说材料、搭建、各方面的细节做不到极致,“感觉”不对,从艺术和观念的表达来说,这样的说法完全没问题,它是职业的要求,而不惜一切代价似乎又是艺术的天然正义。但是艺术不需要考虑性价比吗?面对如此高能耗的材料使用现状,立场和实践是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胡佳艺《绿宝石》布展现场©️黄雅晨



转换,是我们最重要的创造


做展览,有很多的偶然因素,最终取决于美术馆、策展人有什么可选择的资源。我一直觉得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所有这些在艺术行业内工作的人,可能是最微不足道的群体,我们无法改变整个社会生态,只会受到社会生态的影响,被它改变,其实我们更加要找到一种应对的生存方式。我喜欢做命题作文,它会迫使你想办法做转换,这也是所有不以物质生产为媒介的群体最重要的创造。


过去一代的艺术家很喜欢做大体量的作品,有没有钱其实不重要,他们很多时候是没钱也要做大。相对而言,最近的艺术家,做大型作品在能力有上限,好的装置艺术家已经非常稀缺了。像徐冰老师做的《凤凰》,做了那么长时间,如果不是徐冰的话,可能连被委托的前提都没有,即便是卖出去了,从成本而言,也是不划算的。大型作品需要制作费,需要存储空间,同时还需要更高的操作技巧、执行能力和娴熟的经验,年轻艺术家在这块领域的机会相对来说本来就少,可能还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市场需求的影响,出于对自己职业道路的考虑和规划吧,没有那么多做大作品的野心了。


成本一定是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说到底艺术对这个社会来说其实真没那么重要,能够做更大工作室的场地,宁愿去引进企业、地产和资本,艺术永远排在末尾,这是个现实问题。但是艺术家在“小公寓”环境里完成的创作,如何转化到大型展厅,考验的是艺术家处理和转化、连接的智慧了。要是人人都有一千万,做得“成”,不是什么问题,我们要想的是,只有五百块钱,还能不能在一个同样条件的空间里做一件好的作品?


而且,作品不是在工作室完成后,就结束了。大多数的作品,一定是要在物理空间中发生作用的,这时作品对空间的诉求,非常特殊,也非常具体,那就需要艺术家根据作品和空间之间的关系进行调试,才会放大作品在现场的效果。当艺术家缺乏这个意识的时候,策展人就得在对作品理解的基础上去完善或强化,而且艺术家只用对自己的部分负责,策展人则要考虑整体。


“人(类)啊,人(类)!”单元,许毅博《一》,展览现场©️黄紫枫



展览最核心的价值不就是现场吗?


我一直记得当年彭德老师说的,一流艺术家谁不会做,一流艺术家本身的作品性就很强了,怎么做都不会做差,但能不能把三流的艺术家做成二流的展览,是更大的挑战。我是把作品当作写论文的材料,并不是我的工作为材料赋予了什么价值,而是找到材料本身的价值意义在哪里,材料都是死的。相较于工作对象的“价值”,我更看重自己的工作方法,这很重要,策展人不能成为艺术家的发声筒,作出的判断得是有别于艺术家的,不然我们的工作就不用干了。


很多策展人会忽视现场的重要性,但一个展览最核心的价值不就是现场吗?现场都失效的话,就不用做展览了。展览就是一个策略问题,艺术也是,只不过每个策展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处理方式。我在不同类型的建筑做过展览,过去我在何香凝美术馆工作的时候,总是会有人说它的空间不好用,但回过头来看,尽管因为挑高受限,里面很难做大型的装置,它却很适合展出绘画类的作品,尺度和人的关系很舒服,干干净净,非常好用。另外也有很多气质特别的独立艺术空间,相对来说,它们对作品的选择也会更挑剔。


从策展人的角度来说,最好用的空间当然还是“白盒子”,它让人能够放开手脚去处理作品和空间的关系。该怎么用好一个美术馆,不仅挑战艺术家、策展人,更是在挑战建筑师,美术馆特别“不好用”的问题还涉及到了甲方,如果甲方没有告诉建筑师到底要设计成什么样,建筑师又如何考虑这些问题?我们是希望对于美术馆来说,尽可能不要在空间上对艺术家和作品那么“苛刻”,作为一个展览场地来说,最好的空间就是适应性最大的空间,它提供的最好的背景就是“没有背景”,没有倾向和表情,一张白纸好作文章。


“寻归失地”单元,于瀛《未完成的村庄》,展览现场



证据链条虽然“土”,总还是保险些


以前的设计,是在解决问题,但今天的设计,其实是要提出问题。我越来越感觉到,艺术和设计的相同之处,就在于它们都需要用到系统性思维,之所以作品会有鲜活的气息出现,也是依靠一切前期工作的基础和铺垫上完成的,要不然就只是一个假装的“新”。


我这个人挺“土”也挺糙的,看到有些挺“洋”的艺术家时,还是会留个小心眼儿:他们关心的问题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经常看到太多假以“介入社会”之名的“创作”,特别是用所谓社会调查和理论包装起来的作品形式,就不能只看描述,要前前后后地看艺术家的创作逻辑与问题相互认证。我最后的落点不在于“艺术家”的这个身份,而是他们利用这些材料做成什么样的菜。如果花那么大的精力做的作品,还没有一个日报媒体记者200字新闻报道清晰的话,那就是资源浪费。


这也是为什么观看的“距离”对我来说那么重要,艺术家的思维逻辑及其衍生的方向,会在长时间的发展中逐步体系化,如果仅仅是通过某一两个点子,很难去判断创作者的真实意图。这份“安全”是对我个人而言的,毕竟每个人接受的知识都有局限,抄袭是最极端的情况了,但通过观察的距离和逻辑思维的双重把握,建立一个证据链条,办法虽“土”,可我总觉得它还是有一定保险系数的。


就算是面对着正在今天现场发生的事情,都还有选择的空间和余地,好比一个人,今天面条吃多了,可能明天就会长胖一点,但你永远都可以在今天拒绝吃那一碗多余的面条。



*文中用图,如无特别说明,均由银川当代美术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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