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一场瘟疫，还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我们活在幻象中。为爱生，为爱死。折腾不休，一直到死。

1

今天是女王的节，我还收到一位女王发来的红包，祝福语是：祝女王们的最佳好友节日快乐。

为了写今天的文章，我看了个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多年前看过马尔克斯的原著。马尔克斯最著名的小说是《百年孤独》，可是他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才是他最内心最想写的小说。

有人认为：这是一本关于爱情的百科全书。

女王们的节，我想谈谈爱情。所以，准备围绕这本书，或者这部电影来谈。

2

《霍乱时期的爱情》讲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然而提供了人们观看爱情、两性关系、婚姻的多重视角。我想，正因为此，才有人说，它是关于爱情的百科全书。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穷小子阿里萨爱上了富家女费尔米娜。是典型的一见钟情式的爱，当第一眼看到对方，内心便起了狂澜，就像一把火燃起，从此熊熊烈焰不可扼止。

阿里萨开始给费尔米娜写情书。一封又一封，倾诉相思之苦，只渴望着对方接纳他。

充满了纯真，美好，热烈。那种年轻人的炽烈情感。

很幸运地，阿里萨得到了费尔米娜的回复，在回复中，费尔米娜接受了他的感情。但这份情感只能偷偷进行。因为费尔米娜的父亲是位富商，费尔米娜从小死了娘，爹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希望将来嫁入豪门，好让家族从此跻身上流阶层。

因此，接下来的桥段是，费尔米娜的爹得知女儿的私情后，横加阻拦，不惜一切代价，中止女儿与穷小子阿里萨的情感。当女儿和阿里萨都不愿意时，他为了家族前途计，强行带着女儿离开了这个市镇，用距离来阻隔这段他认为不正确的情感。

故事到这里是不是很老套？

没错，我就认为它很老套。

如果两个人为了这段爱情殉情，就变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梁山泊与祝英台》。那就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但马尔克斯毕竟是马尔克斯。故事接下来的设置，才体现他的匠心独具。

3

年轻人心中炽烈的感情，毕竟敌不过生活的重重压力。

作为感情接受方的费尔米娜，也是受父亲压迫、直接面临强大压力的一方，慢慢屈服了，认输了，心中的情感烈焰逐渐熄灭了。初恋纵然美好，但生活毕竟是现实的。后来她遇到了出身良好的城中名医乌尔比诺。乌尔比诺开始追求她。说来也怪，虽然心中还爱着阿里萨，但当帅气幽默、举止文雅的医生来家中给她看病时，费尔米娜居然对医生有了情欲反应。

但医生的职业作派，让他直接忽略了费尔米娜的微小反应。这让费尔米娜内心有了一些阴影。乃至后来单身的医生开始追求她时，她反而表现出冷傲姿态。

这里，反映出人性的真实与虚伪。情欲是真实的，不因对一个人有爱恋，就不会对另一个人产生情欲。而许多爱情里的姿态是虚伪的，比如费尔米娜的冷傲，带有受挫后的防御心理，而并非真的对医生无感。

与青涩而热烈的阿里萨相比，乌尔比诺医生是圆滑世故的，更懂得怎么讨女人喜欢。他也是费尔米娜的爹特别想要巴结的有身份者。

所以，医生对费尔米娜的追求攻势，比阿里萨要占优势得多。只要费尔米娜愿意接受他，这门婚姻就成了。而在费尔米娜心中，医生虽然帅气解风情，但与阿里萨的那种单纯和炽热，毕竟还不太一样。单从爱情的角度来讲，阿里萨那种，显然是更加纯真美好的爱情。

但在现实压力面前，费尔米娜最终决定放弃那种纯真的爱情，接受医生，接受她爹希望拥有的上流社会体面生活。

于是，费尔米娜嫁了，嫁给了医生，成就了全城都争相传诵的『美好姻缘』。

医生的社会地位极高，他不是一位普通医生，在全城霍乱横行、夺去许多人生命时，这位国外留学归来的医生，用自己的创新办法，救治了许多受霍乱危及的生命，他是全城人民心中的英雄人物。成为他的妻子，自然是充满荣耀的事情。

费尔米娜的选择，看起来无比英明、正确。

她也借助此举，告别了她青涩的爱情，那份幻想多于实际、主要依靠情书交流而建立起来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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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费尔米娜被她爹带离阿里萨所在的城市时，阿里萨陷入失恋后的巨大失落当中。

他没有自杀，但人生提不起劲，陷入精神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工作也不去干了。

他母亲为了帮他摆脱这种失恋之苦，让他从事航运业的叔叔带他去了远方的港口，试图通过距离和劳作，减轻或忘却痛苦。

发誓要对费尔米娜守身如玉的阿里萨，在船上无意中献出了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一位连面孔都没看清的女人。当时是在昏暗的船舱走道上，阿里萨突然被一位女人拉进了一间小舱房，强行与他发生了性关系。是的，他被女人『强奸』了。刚刚献出了人生的第一次后，他就被那女人推出了舱房，并说：『忘了这件事。』

在糊里糊涂破了『处』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了费尔米娜，于是放弃了港口工作，回到了自己的家。回来后，他不幸地听到了费尔米娜与医生结婚的消息。

他在告别自己的处男身不久，也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初恋。

事情到这里，照说可以结束了。一场带来过甜蜜也带来过痛苦并且没有结果的初恋，很多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从此告别幻想大于实际的初恋，踏入一个成年人的世界，享受成年人的欢乐，痛苦。

然而阿里萨不行。他忘不了费尔米娜，他的梦中情人，他心中『戴着王冠的仙女』。他固执地不愿意从这份青涩的情感中走出来。

有句话叫做，初恋最美好。还有句话叫做，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得不到，所以费尔米娜在他心中，保鲜成为了一种永恒，永恒的美好，永恒的挂念！

虽然阿里萨此后与费尔米娜又多次相遇，但费尔米娜已经完全转变成一个现实的已婚女人，她没再给阿里萨提供任何新的幻想空间。但这并不等于阿里萨能够断掉对她的念想。那几百封情书互通所构筑起的初恋幻想，成为阿里萨此后人生中永恒的『营养』，他从中汲取活着的动力，也汲取痛苦的来源。

阿里萨这种对得不到的情感的偏执，有来自基因里的成分，因为他的父亲，他的叔叔，无不是风流成性、为爱痴狂之辈，而阿里萨更是将这种血液里的痴狂基因，推向了某种极致。

从此以后，阿里萨活着的时光，仿佛就是为了继续等待费尔米娜，等待有朝一日，她能够真正回到他的身边，投入他的怀抱！

许多观众和读者，被这样一份长久忠贞的爱情所感动。但我的质疑是：这是爱情吗？还是一种病？

就像为阿里萨的情感问题愁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晚年痴呆时对阿里萨说：『你以前患过霍乱』，阿里萨回答：『妈，不是霍乱，是相思病。』

为了等待费尔米娜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阿里萨甚至心里念叨的是医生什么时候会死。当许多年后看到医生似乎越来越健壮时，他为此忧愁不已。

他的等待有了结果吗？马尔克斯提供的答案是：有。

这个结果他等待了多久？答案是：等待了53年！

真的，他真的等到医生因意外而死亡的那一刻，在医生葬礼的当天，就上门向年老的费尔米娜表白：『我一直爱着你，为了这一天，我等待了53年。』

这是何等伟大和忠贞的情感？许多人被这份传奇性的情感震撼了。马尔克斯这个怪老头，除了创造一个家族100年的奇葩历史，并命名为《百年孤独》之外，还创造了这样一份超过半个多世纪的思念和等待，并让它最终有了结果。这就是马尔克斯擅长的魔幻。

这半个多世纪里，从青年到暮年，阿里萨都是怎么过来的呢？

一方面，他情感无限忠贞于费尔米娜，另一方面，他肉体上不断『出轨』。一次次寻找不一样的女人，与她们发生性关系，某种程度上，这成了治愈阿里萨相思之病的『药』。

于是，我们看到的怪诞组合是：忠贞无比、放荡无边，这两种特质集中于同一个人身上。

5

阿里萨的放荡风流史，构成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一个特别的视角。

在追求费尔米娜而未得到她之后，到晚年重新赢回费尔米娜之前，这当中的53年，阿里萨变成一个『爱情猎手』，他从一段段短暂的情感和肉体关系里去寻找慰藉，他把每一个女人都想象成费尔米娜，对她们投入柔情。

仿佛是为了给这段时间寻找一个刻度（我相信不是出于纪录征服成绩的心理），他每与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后都记录在本子上，53年里，数字是622人。

这是一个疯狂的数字，我相信，这世界上仅有1%的男人，可能接近或超过了这个数字。

当然，与超过600个女人发生性关系后，他依然思念着费尔米娜。在他心中，费尔米娜是无可替代的。甚至进入别的女人的身体越多，他越思念费尔米娜。

我想这里面的根本原因是，费尔米娜是属于幻想的，也是没能得到的。因此她是无法超越的。就像任何的现实，总是比理想逊色。

而这疯狂的猎艳史中，许多的对象都是有夫之妇。或者丧夫之寡妇。

这就相当于把人类的婚姻家庭史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们一窥究竟。

我们看到那么多不幸福的女人，那么多哀怨的灵魂，那么多表面看起来风光、实际压抑凄苦的心灵。

电影中打动我的有两个情节。一个是一位喜欢养鸽子的已婚女人，端庄美丽而忠诚于婚姻。阿里萨勾引了她半年，终于勾引上床。这位女人的丈夫对她的控制欲、提防心理非常重，任何一点细小的疑惑都能引起他巨大的不爽，可以说这是一位在婚姻中活得窒息的女人。当她终于与阿里萨享受了一次床笫之欢后，回家后即刻被丈夫发现她出轨偷情的证据，丈夫一句话也没说，拿把剃刀径直走到她身后，一刀割开了她喉咙。

一位多么苦命的女人。

另一个细节是阿里萨在诗歌节上碰到的一位女诗人，因为诗歌节评奖作弊，她没能获奖，感到很痛苦，阿里萨送她回家。她请阿里萨进屋喝咖啡。这位身体肥胖的女诗人痛苦又寂寞，在情场老手阿里萨的『引诱』下，很快脱了衣服，在地毯上干柴烈火地开干。爽过之后，意犹未尽地说：『明天我们在床上做爱。』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此刻的阿里萨有些像佛陀。精神的寂寞和肉体的饥渴是人世间的常态，也许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外貌，无法得到满足。而情场浪子阿里萨并不嫌弃，没有低看这位女人，同样投入与她的激烈性爱。我视之为一种抚慰。这样的『猎艳』之举自然是不道德的，为主流观念所不容，但事实层面上，它又释放了多少灵魂的苦闷与压抑？与之相比，婚姻和婚姻内的性就一定更道德吗？

那些与阿里萨这样的登徒浪子以身求『爽』的『放荡女人』，和那些即使压抑痛苦也坚决捍卫婚姻忠诚的女人，到底谁更幸福谁更高明？

这道关乎人性与社会性相冲突的命题，怎么答都是错的。

6

我们再来看选择了『美好姻缘』的费尔米娜，她幸福了吗？

应该说一开始，这个婚姻就不是始于爱情。应该说，费尔米娜不是嫁给了爱情，而是嫁给了生活。

不要认为这样不明智。这是现实生活中多少婚姻的真实模式。嫁给『美满爱情』的究竟有几人？考虑到结婚这个问题时，大部分女人还不是要从对方家庭出身、事业前途、财富状况等等方面去衡量自己的另一半？很简单，婚姻是为未来生活提供庇护所的，从这个角度上，这样的选择，可以说也没有错。

费尔米娜选择了自己的另一半后，做到了始终忠于自己的婚姻。这个忠诚维持了半个多世纪，直到自己的另一半去世。

乌尔比诺医生德高望重，经济优渥，有绅士风度，懂得体贴，也非常爱护和迁就自己的妻子，这些美好婚姻中的重要指标，她一样不缺。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婚姻中的美好感觉还是渐渐消磨殆尽，乃至到了婚姻的后期，她感觉到在家庭生活里透不过气来，与闺蜜一起跑到农场去透气。

而医生本人呢，在长久的岁月消磨下，也禁不住外面的诱惑，与自己的一位女病人发生了一段婚外情。在费尔米娜的追问下，医生坦白了自己的私情，并且按照妻子的要求，找到他的情人，宣告他们的关系结束。

不要认为医生是渣男。他一点都不渣。有错就改，他比大多数出轨的婚内男人，态度要好得多，这种态度也比较容易获得妻子的谅解。谁能保证50多年的婚姻中，一个人不会对外面的花花草草动一点念头？何况医生是如此优秀的男人，在外面自然面临的诱惑更大。

日子平淡，有些小状况，及时『止损』，这不是大多数婚姻的常态吗？

婚姻中的危机，更多的不是巨大灾难，而是各种琐事中问题的累积。到了婚姻后期，费尔米娜和疼爱她的丈夫说话已经毫不留情面，甚至说：『我盼望你早点死，这样我就能得安宁。』

明明是很优秀的丈夫，竟然让她内心积累起如此大的压抑感。是她不知足吗？不，是人性使然，在婚姻中和另一个人捆绑、压抑久了，对自由变得无限向往，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产生的内心机制。

医生也说：『婚姻的目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对于那些豪门、有名望的家族、有社会身份的人物，这样的婚姻理念，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说马尔克斯有意表达『爱情是一种瘟疫』，那对婚姻和家庭，他显然也没有持赞颂的态度。

因为说白了，婚姻是对人性的限制。除非你愿意为了获得生活的安稳，选择对自我的压抑。

7

说到这里，就该说说这部电影（以及原著）的结尾了。

《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结尾，马尔克斯将这个情感引向传奇的峰顶。阿里萨等待了53年后，在他成为一个看似无可救药的花花公子后，在费尔米娜从婚姻中解脱的第一时间，便前去表白了内心深藏了半个多世纪的感情。

自然，费尔米娜并没有立刻接受这份感情。

毕竟，50多年，世事变迁，他们过去的情感，早已蜕变成了记忆的活化石，甚至变得虚幻了。何况，阿里萨选择在医生去世当天，上门表白。这也是大忌讳。

阿里萨的表白遭到费尔米娜无情回绝之后，并没有放弃。他开始像少年时代一样，一封一封地给费尔米娜写信，表达心中的思念之火。

随着情书一封又一封，费尔米娜的内心起了变化。记忆慢慢解封了，她也相信阿里萨对她一直保持着的情感是真的，再者，阿里萨的信，也帮助她度过了丧夫之后那段艰难的日子。

终于，她冒着有违伦常破坏身份的风险，不顾女儿的极力阻止，与阿里萨恢复了交往。

并且，早就决定要为爱情而奋斗、让自己变富有，以便可以以更平等的身份追求费尔米娜的阿里萨，此刻已经成为航运公司的董事长，不是当初的穷小子了。这让他有资本组织一次与费尔米娜的浪漫之旅。

在五天五夜的海上度假之旅中，两个暮年老人的心渐渐靠近，阿里萨终于得到了费尔米娜的初吻，一个迟到了50多年的吻。那是阿里萨最幸福的时刻。

并且，两个迟暮老人裸身相对，虽然华年老去，皮肤松驰，但他们依旧进行了各自生命里最富有激情的性爱。

接下来，在度假之旅的回程中，阿里萨让船长不接受任何一位商务旅客，挂起了『瘟疫隔离』的黄旗，漂行在海上，以便给他和他的爱人创造一个封闭的空间，享受彼此恩爱的甜蜜时光。

许多人，为这样的故事结尾感动不已，认为这是爱情的伟大。

8

确实，这的确是一段伟大的爱情长跑，并且抵达了幸福的终点。

但这看起来不过是阿里萨未能实现的初恋情怀，在暮年、在有机会实现的情况下的一次激情释放。

真的那么美好吗？

也许是很美好。如果一个少年的幻想，在暮年终于能够实现，何况是用50多年苦苦等待的这一刻，肯定能够带来非同一般的心灵感受。

但这更像是一次纪念。是一次终极自恋的兑现。是让曾经孜孜以求而不得的东西，重新得到。虽然，那个东西，早已不是当初那个。

说白了，这是一个刻舟求剑式的爱情梦想的实现。

它当然可以带来巨大的幸福感。因为幸福感是主观的。但它也说明了这个幸福感的荒诞之处。

阿里萨的一生，有些像唐·吉诃德的荒诞一生，只不过，最后，他实现了心中所愿。

马尔克斯是在歌颂爱情的伟大和美好吗？也许。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在表达：爱情是一场伟大的瘟疫，它能让人发烧，有的人烧一阵子，有的人烧一辈子。

如果当初，费尔米娜的爹没有阻止女儿与穷小子阿里萨的爱情呢？如果是他们俩结婚了呢？他们会幸福一生吗？

会不会在结婚几年之后，激情逝去，阿里萨开始寻求外遇？毕竟，这部小说里写道，阿里萨的父亲就是一位风流成性的人，他叔叔也如此。『我们一家子都有为了情感而疯狂的特点。』阿里萨的叔叔对他说。

阿里萨在少年时期，偶然看到一位女孩，内心对爱情的所有想象和渴望被点燃了，并全部寄托在她身上，她变成了阿里萨的爱情本身。这样的情感，它发自人性，像一场高烧，然后，决定了阿里萨此后一生的情感剧本。其实无论剧本怎么写，都逃不过人性和生活那些客观规律。

马尔克斯，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通过编织这样一个魔幻性的情感传奇剧本，为我们切开了生活的谎言之躯，让我们看到了生存的本质，爱情的本质。

其实它们都是幻象。我们活在幻象中。为爱生，为爱死。折腾不休，一直到死。

本文题图为爱德华·蒙克油画作品，文中插图为《霍乱时期的爱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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