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伟大的坚守，结果却是无意义
一部让我挂念了许多年、流了三次泪的电影；最怕一生追逐意义，却从未真正地生活
1
多年前，不知道是在哪里的电视上，看了一个无头无尾的电影。
由于电影中的男主角是我所喜欢的英国『老戏骨』安东尼·霍普金斯。我坚持看了下去。
他饰演一位英国贵族庄园里的老管家。
刹那间，被他在电影中所表现出的伟大的隐忍性格所触动。
然后，被他进行着的伟大的坚守所付出的代价，包括爱情的失去，亲情的牺牲，甚至最后是所坚守的价值根基的动摇，所触动。
虽然我并没有看到这个电影的开头，也没有看到它的结尾。
但还是，留下了深刻印象，并记住了这个电影的名称：《告别有情天》。
《告别有情天》，此后多年经常浮现在我的记忆里。
但此后，我没再看到过这个电影。
2
直到去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不知名的日本裔英国籍作家石黑一雄，引起国内网民的诧异，大家纷纷讨论这位神秘的作家。
石黑一雄
我也追踪这位作家的个人经历和作品。
赫然发现，他的有一部小说《长日留痕》（Remains of the day）被改编成了同名电影，由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
我在网上追溯这部电影，又发现，原来这部电影就是《告别有情天》。
电影与小说同名，Remains of the day，大陆直译《长日留痕》，台湾译作《长日将尽》，香港则译作《告别有情天》。
这部电影在安东尼·霍普金斯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1993年拍摄，其中的女主角是艾玛·汤普森。
在那前后，安东尼·霍普金斯还主演了《沉默的羔羊》，《燃情岁月》，都发挥了教科书级别的神演技。也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两部电影。
在发现多年前无头无尾却给在我记忆中留下痕迹的电影《长日留痕》，竟然就是石黑一雄的小说改编作品之后，我在网上找到片源，完整地重温了一遍这部电影。
你看，对于我个人的记忆，我个人与这部作品的缘分而言，也算得上是『长日留痕』。
3
这部电影应该说有点闷。全片没什么高潮。
然而细节全在安东尼·霍普金斯和艾玛·汤普森传神的眼神和动作里。
这部讲述一位英式管家尽忠职守一生的影片，却让我不争气地眼睛湿了三次。
我没有看过原著，但这部电影的文学性非常强，我相信，它将石黑一雄的原著精髓很好地影像化了。
整个影片的大部分场景发生在英国贵族达灵顿勋爵的庄园里。正如那座庄园给人的感觉，在老派和豪华之中，透着一股压抑。
当女主角、艾玛·汤普森饰演的女管家肯顿初次来上班，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的大管家史蒂文斯透过房门的锁眼看到女管家在走道里的背影时，这个背影将成为他二三十年后孤独思念女主角时脑中留存的影像，那一丝的美好竟然成为永恒的遗憾，这勾起了我多年来对这部影片绝望影调的记忆。
而当肯顿在管家事务的日常相处中喜欢上史蒂文斯，终于在一次进入史蒂文斯房间看到他在看书时，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书。史蒂文斯拒绝透露，并说这是他的个人空间。大胆泼辣的肯顿不管不顾，继续挑逗性地追问是不是色情书籍，并在史蒂文斯躲闪回避的时候，仍然走上前去，坚持要夺过书来查看书名。
最后，史蒂文斯终于服软，肯顿夺过了书，看到了他看的是一本古典爱情小说。
虽然史蒂文斯在掩饰自己，说自己要通过看书进行英语学习，并说要通过保持学习不断取得工作上的进步时，却分明让我们看到了，这个谨慎、克制的男人，内心的一点秘密：他仍然是向往爱情的。
而在肯顿夺书的过程中，肯顿明显是带着爱慕的热烈眼神，大胆进行的一次挑逗，为了拉近两人的距离，挑破那一层互相爱慕的窗户纸……然而，我是知道结果的，史蒂文斯始终掩藏自己的感情，始终不曾对肯顿进行表白，也不给对方表白的机会。
肯顿越是热烈，越是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爱慕不能表白，情欲不能奔放，梦想不能追逐，快乐不能得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绝望的吗？
最终，肯顿终于忍受不了这一份毫无希望的感情，对方永远彬彬有礼地克制自己，保持着工作关系的适当距离，她只好选择了放弃，并且随她的一位追求者远走他乡，离开了史蒂文斯，离开了她心爱的工作岗位。
当肯顿告诉史蒂文斯她接受了别人的求婚时，史蒂文斯诧异地笑了笑，口中说着『衷心祝福你！』然而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笑容有一些僵硬，但很快，这种内心真实情感的外露便被压制下去，他说：『我要去忙工作了。』转身离去。
当肯顿两次三番地借告知史蒂文斯有人向她求婚一事，期待事情有所转机，期待史蒂文斯能够主动表白，却终于收获的是失望时，她躲进自己的小屋抽泣。被经过门外的史蒂文斯听到了，他终于停下了匆匆的工作脚步，轻轻推开了肯顿的门，看到伏在地上哭泣的肯顿，似乎要有所动作，或者是安慰，或者是迟到的表白。
然而，他站在肯顿身边，只是吩咐了一件工作，然后转身离开。
一次有希望的爱情挽救行动，结果依然是化为乌有。
如果这是一个妾有意，郎无情的故事，也便称不上有什么悲剧的力量。
问题在于，史蒂文斯那深井冰一般的外表下，其实依然有一颗向往爱情的心。
他是爱慕肯顿的。这从他多次从窗户或门后偷窥肯顿可以看出。
而且有肯顿在身边工作，他的心是愉悦的。
但为了职业的荣耀和操守，为了实现人生中伟大的目标，他选择了隐忍，压抑自己的情欲，成为一个禁欲系男人，将对肯顿那份爱意深深压抑在内心里，不让它有半丝外露的机会。
4
那么，是什么样的伟大的目标，让史蒂文斯作如此的坚守呢？
首先，他是一位具有为职业献身的精神的英式管家。
这一点，继承自他的父亲。他父亲做了一辈子英式管家，将这种职业尊严和荣耀感也言传身教给了他。
作为给英国贵族体面生活服务的管家，必须具有骑士精神，具有绅士风度，具有心细如发、将工作做到极致并坚守一辈子的匠人之心。
其次，甚至更重要的一点，是史蒂文斯全身心地信奉他所服侍的主人——达灵顿勋爵。
达灵顿勋爵是活跃于英国政坛上的一位深具国际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型贵族。出入他家的是世界各国的公使、政坛显要，影响世界的一群人。在他家一群人讨个论，开个会，有可能会影响到国际社会的格局。
史蒂文斯不仅深深信奉他的主人，而且他的理论是：他通过自己的服务能够影响达灵顿勋爵家族，而达灵顿勋爵通过自己的影响力可以影响全世界。因此，他的工作实际上是在影响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好。
这是一份多么值得投入、奉献全部身心的有价值工作啊。
史蒂文斯信奉他的主人达灵顿勋爵，认为服侍好他，也是在影响世界
所以，你可以说，不显山、不露水的史蒂文斯，是在通过他的默默的工作和完全的奉献，在实现他的英雄情结！
这颗灵魂，这份坚守，因为这样的意义而显出其伟大！
为了成就这样的伟大，史蒂文斯可以说牺牲了一切。
同样在达灵顿勋爵家做服侍工作的老史蒂文斯——史蒂文斯的父亲，在达灵顿家正在召集一个重要会议期间，生重病，乃至逝世，而史蒂文斯为了做好重要会议期间的管家服务工作，连父亲就要死在楼上的床上都不能亲临进行最后的告别，在群宾聚集之处，他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悲哀，默默地进行着服侍。
史蒂文斯给老史蒂文斯吩咐工作，专业而冰冷的态度刺激了老史蒂文斯的心
连亲情都可以放弃的人，自然，在势必要影响甚至牺牲工作的爱情面前，他选择了克制、隐忍，甚至放弃。
5
他就这样为达灵顿勋爵服侍了二三十年，奉献了人生最好的年华，放弃了个人的一切，心中唯有那份对达灵顿勋爵的信念，以及对职业的荣耀感的支撑。
可以说，在一份伟大的信念之下，他将自己埋葬在了庄园古堡之中。
然而，他得到了什么呢？
达灵顿勋爵是一位老派的英国贵族，是书斋里的政治家。
他为人正直，善良，一心为世界和平而奔走，但现实的国际政治充满波诡云谲。
作为英国人，他因为同情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被《凡尔赛和约》制约和剥削的德国，一心为德国在国际上的公平地位而奔走呼号。
在这种正直和好心之下，他忽略了德国法西斯势力的崛起。
因此当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以后，他被作为同情并支持法西斯势力的英国人，遭到了全世界的唾弃和谩骂。
『二战』之前浪漫的旧日不复存在。
达灵顿勋爵温情脉脉的旧式正直和善良，却得到了相反的结果。
善良正直的达灵顿勋爵成为了国际政治的牺牲品，史蒂文斯奋斗了大半生的价值体系崩溃
达灵顿勋爵在『二战』结束的几年后郁郁而终。
达灵顿勋爵家族也因此衰败，达灵顿勋爵的庄园被贱卖，易主，庄园的新主人是一位来自美国的暴发户。
史蒂文斯的英雄主义、他的职业荣耀、他在自己职业上所寄托的浪漫理想，因为这一切而风吹雨打去。
而他为这样一份理想，奉献了自己的大半生，牺牲了生命中本来应该珍惜的亲情和美好爱情，以及作为寻常人该有的欢乐。
等他醒悟时，华年已去，长日将尽。
这就是人生中典型的困境：许多伟大的坚守，最终却被证明他妈的毫无意义。
而逝去的，已不可追。余下的残年，只好在平庸中度过。
6
当肯顿小姐离开达灵顿庄园20多年后，肯顿和史蒂文斯仍然保持着书信来往。
当达灵顿庄园换主人后，新主人给史蒂文斯批了一个假期，并允许他开着自己的汽车，出去旅行一趟。
史蒂文斯想到几十年职业生涯中，最令他心痛的错误是，他错过了与肯顿小姐的爱情。
而通过书信他得到，远赴西部的肯顿小姐，生活得并不好。他因此想驾车穿越英国，去西部看望肯顿。
经过多天驾车穿梭，史蒂文斯终于来到肯顿所在的西部小镇。
两个阔别了20多年、华年不再的有情人，终于再次见面，在餐馆一角的桌前，相对而坐。
对于两人20年后的重逢，这部电影没有展示煽情的力量，而是平淡表现两人的重逢。
两人都感慨华年已老。
肯顿说，当初离开达灵顿庄园时，心里是带着恨意的。后来，她也想过要重返达灵顿庄园。但后来，她发现她还是爱自己的丈夫的，再加上怀孕有了女儿，便更加没有了重返东部、回到达灵顿庄园的理由了。
史蒂文斯这次与肯顿重逢，依然没有进行迟到的表白，而是以工作为由，邀请对方再回到达灵顿庄园，因为『人手依然不够』。
但刚刚得知女儿怀孕、自己即将有孙女的肯顿，平淡地谢绝了这次邀请。
两个度尽劫波、即将进入老年的有情人，就是如此进行着阔别20多年后的重逢。
然后，史蒂文斯送肯顿去坐电车回家。
天已入夜，下着雨。
虽然这是凄凄惨惨兮兮的一幕，但二人依旧平淡。就像他们本来平淡而过的大半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传奇和惊喜可言。
连他们最终逝去的爱情，也是那么隐忍，从未有过真正的爆发。
他们内心彼此有着对方，却除了工作关系外，连牵手都没有过。
在送别候车之际，史蒂文斯打着雨伞查看前方是否有车前来。肯顿说：『别看了，这个车从没没有准点过。』
然而，车来了。
肯顿有点惊奇道：『奇怪，这次竟然准点了。』
如果车不准点，还给这对曾经的恋人多一点最后相聚的时间。然而，电车真不配合啊。
即将告别之际，史蒂文斯依然平淡地说：『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一辈子最后的见面了。希望你以后，要努力快乐地生活。』
所有的感情，化作平淡而有些哀伤的祝福。
然后，肯顿上车之际，史蒂文斯和肯顿的手握在了一起。他们的手紧握了三秒钟，竟然舍不得松开。
但随着电车即将启动，又不得不松开。
整部电影中，这是两人最亲密的时刻。
也是最暴露两人心中不舍的一个细节：不愿松开，紧握3秒，然后无奈松开。
正如他们的人生。
真是令人心碎的一幕啊！
电车开动了，史蒂文斯转身坐到自己的汽车里。
电车里，肯顿泪流满面。
史蒂文斯坐在车里，默默地呆着，久久没有发动汽车。
7
史蒂文斯回到了庄园里。他依旧是总管家。只不过服侍的主人换了人。昔日的辉煌也不再。
这失去了往日荣光的古堡，有些像个死寂空荡的坟墓。
史蒂文斯和新主人在查看昔日召开重要会议如今空荡荡的屋子时，看到一只鸽子被困在室内。这不正是史蒂文斯的写照吗？
史蒂文斯努力帮鸽子逃离这封闭压抑的空间。他打开窗户。
鸽子终于飞出了房间，来到了自由天地。
只留下史蒂文斯，空留余恨，望着窗外，发呆。
他仍将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仍将留在古堡里。古堡也将成为他人生的终点。
而这里已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因此他只不过是苟活而已。
8
史蒂文斯，他的悲剧的一生，映照了多少相同的灵魂。
其实我们何尝不是。
在许多时候，我们进行着自认为伟大的坚守，用尽一生努力追求我们的荣耀，牺牲一切寻常的欢乐。
到头来，却发现，我们的努力毫无意义。
文前卡片及文中图片来自电影《告别有情天》剧照及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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