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从生活的谷底，抬头往上看

1

那一系列经常闪回到我头脑中、关于遥远的过往的碎片化记忆，比较醒目的部分，总是可以归结为这几类：贫穷的阴影，孤独的困扰，对远方的憧憬，还有对异性的向往。

阳光下的某处宽阔的街道，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好像是我极小的时候亲临过的一个场景，然而在现实中，没有相对应的坐标。乃至我不知道它是我前世曾身临过的，还是我太小的时候身临过的，抑或，只是幻想。这是一个小城市的街道，但对于童年的我，它也足够繁华得令我羡慕、心意流连。它总是出现在我似梦非梦的意识模糊地带，像是某种烙印，把我带回到对这个世界的最初感知当中。让我意识到，我在那么小时，就站在农村的土地上，对都市产生着渴望。

我生长在农村，从小身处的是极其简陋、令人窘迫的生活环境。每次去县城的外婆和舅舅家，总是被他们家的城市气息所吸引，并发自内心觉得自惭形秽。尽管以后来的眼光来看，他们也并非生活在真正的城市，而只是在城市的边上。表哥、表妹身上的衣服永远是好看的，他们脸上总是带着城里孩子的爽朗、自信，他们知道的总是比我多，玩的也比我更时髦。相比之下，我这只乡下来的丑小鸭，总是充满着土气。我喜欢跟他们玩，同时发自内心深处有一种自卑感，觉得他们是高于我的。

三年级时，有一天老师突然站在教室门口喊我：『有人找你。』我心想谁呢，走出教室一看，表叔站在走廊里。他是市教育局的官员，来我所在的这所乡下小学视察，顺便来看我一眼。他递给我几只圆珠笔，作为小小礼物。按照现在眼光来讲，表叔是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衣着考究，戴着一副眼镜，非常有气质。他在我心中是从一个更高等世界来的人。他给我的圆珠笔，是带彩条的，非常鲜艳，在我们农村是买不到的，算是高级货。这短短的看望、这珍贵的礼物，让我受宠若惊。

表叔在城里的家，面积不大，但精致的装修让小时候的我，感觉像走进了天堂一般。那一尘不染的木质地板令我简直不敢踩，生怕自己不干净的脚会弄脏了他家的地板。有一回，从表叔家出来时，他拿了几个罐装饮料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给我拎走。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易拉罐』饮料，觉得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东西。我像得了珍宝一样，半天舍不得喝。那还是一个夏天，走出了好几里路之后，我实在渴得受不了，拿出一罐来打开，细细品尝。我至今记得，那个饮料叫『健力宝』，由于当时北京快要开亚运会了，这个饮料很流行。那之后，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饮料的口味。

2

小时候每逢寒暑假，我爸妈喜欢带我去姑父家玩。姑父搬过三次家，起初在靠长江边的一个村子里。那时我大概还没上小学。姑奶奶还没去世。她总是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等着我们到来。表姐喜欢带着我到江边玩。有一回大雨过后，泥泞的地面上爬满了蚯蚓，穿着凉鞋的我很害怕脚面触到这可怕的条形虫子，表姐牵着我，让我不要害怕。有了表姐的保护和照顾，我也敢于去探索这个陌生的世界了。

我骨子里渴望着被温柔的异性照顾。有时去姑父家走陆路，有时走一段水路，需要坐船。有一次我随妈妈坐船到三江口码头，我们上到船舱的第二层，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旁边一位小姐姐主动找我玩，我的指甲盖边上有倒刺，她帮我扯倒刺。她扯得很认真，可也扯得我有点儿疼。我克服着疼痛感让她扯。后来我和妈妈要下船了。我不得不离开这位帮我扯倒刺的热情的小姐姐。我舍不得离开她，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这个分离的遗憾，可以说是长久的。后来的许多年里，我总是想起这个面孔早已模糊的陌生小姐姐，很希望与她重逢，她再次热情地帮我扯倒刺。这当然只能是个幻想。

后来姑父一家搬迁到一个叫团风的镇上居住，刚搬去不久时，房子还很小，附近有一家棉花加工厂，地上到处飘的是棉絮，我记得我坐在他家小小的客厅里看电视，看霍元甲在擂台上拔掉俄国大力士的胡子。

再后来，姑父在团风镇的郊外一溜大池塘旁边盖了一栋很大的楼房。他承包了那些池塘养鱼。姑父的房子远离城镇和周围的村庄，犹如一栋遗世独立的庄园。我记得许多次与父亲一道步行着去他家的情景。有一次我们在附近的村子里走错了路，绕来绕去花了许多时间才到达目的地，还有一次我们走在被大片麦田包围着的一条沙土路上，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苗一望无际，路的一侧有一根接一根的电线杆，我边走路边数电线杆，电线上还有一个个的小铁圈，发出呜呜的鸣响，不知是出于什么原理。这个场景因太过遥远而显得模糊，我有时甚至以为是我的记忆杜撰出来的。

临近姑父家，既兴奋又胆怯。因为姑父家是个大家庭，我有三个表哥一个表姐，他家还经常聚集着其他亲戚朋友，我害怕人多的大场面，可我也很想见到对我很好的表姐，还有酷酷的表哥。有时，我和我爸被安排住在表哥和表嫂的床上。被子里香喷喷的，很好闻。那是城里人用香水营造出来的好气味，那或许还是漂亮的表嫂睡过的被子，我当时没有嫌脏的意识（我自己才是那个脏小孩子），我觉得，能躺在这样一个被窝里，太幸福了。

甚至就连姑父家洗澡间里的香皂气味，也让我这个农村来的孩子，仿佛闻到了一种更高尚生活的气息。

表姐喜欢看琼瑶小说，看各种时尚杂志，她经常跟我提起一些知名作家的名字，或某本刊物。我想，或许她才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者。虽然我后来尊崇的作家，跟她当时提到的大异其趣，但在我印象中，是她最早频繁地跟我提到她所阅读的内容。

她让我意识到，阅读、追逐一个精神的世界，可以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让我们逃离眼前生活的限制。

我还是儿童时，她是一个求知欲极强的青春期女孩。当我长大后、钻进阅读的世界里，她已经不再谈这些东西了，回归了眼前无比现实的『世俗生活』。我为她的某部分自我的消逝，感到有一丝遗憾。

3

也是在姑父家，我产生了希望有一间自己的小房间的渴望。姑父家有一个楼梯间小屋，起初是姑妈拜神的地方，后来改造成了一间小小卧室。我与父亲有一次被安置在这间小屋里。它实在太小了，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多余的地方，进门后的空间仅能容人转个身。但在这样一间迷你小卧室里，我克服了对黑暗空间的恐惧感。我发现小房间才是我的最爱。但在自己家里，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更别说这种温馨小房间了。我从童年直到小学毕业，起初是跟爸妈睡在一张床上，有了妹妹后，卧室里增加了一张床，我妈和我妹睡一张床，我和我爸睡一张床。一间小小的独立卧室的梦想，直到很多年后，才得以实现。

姑父的第三个儿子，小名三坨，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表哥。大表哥和二表哥都忠厚老实，为人正派，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只有三坨，可以说是个不正经的年轻人。他长得很高，1米8几，酷似《上海滩》里的小马哥，身上有一股风流倜傥之气。他也是我最少见到的一位表哥。因为他贪玩，经常不落屋。一回家也是喜欢关上房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姑父老是在批评他。但唯独对他，我内心有种欣赏甚至带点崇拜的感觉。听说他是个风流浪荡子，很多女人喜欢他，缠着他，但他是个花心的人，辜负过不少女人。他的第一任妻子，我最早见到时觉得太美了（那时二人还没结婚），长得白皙，皮肤吹弹可破的感觉，带着城市女子的闲散从容之气。我很羡慕三坨的艳福。后来他们结婚了。我后来再见到这位嫂子时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明明是同一个人，但瘦了一大圈，气质也变了，皮肤也不水灵了。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两三年不见就可以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后来他们俩离了婚，这位嫂子从三坨的世界中消失了，我也没再见过她。

我欣赏三坨的什么呢？也说不上来。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气质，那种似乎从来不会自我怀疑的从容若定，或许还有那些花边绯闻所彰显的男性魅力，都是我希望也具有的吧。但我知道，我也许永远不会有他那么大的魅力，几乎毫不费力，就可以赢得众多异性的青睐。想起这一点，小小的我，还觉得挺妒嫉他的呢。

当然我也喜欢摆弄他房间里的一套音响，还有那许多流行歌曲磁带。在幼时的我心里，那音响里飘出来的歌声，代表着一种成年人的时尚。有那样一套音响，也是一种很酷的生活。

这些亲戚们，曾经就是我最早见识『高尚』生活的窗口。

这些最初的感知，逐渐为我未来的生活，照耀出了一条路。

1.26.20写于龙潭。日更No.21。文中图为报大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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