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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武汉那些年。

报大人 报大人乡村日记 2021-07-19

大学四年,浮光掠影。



1

从我老家,坐城铁到武汉,现在只需要半个多小时。但20年前,是需要舟车劳顿三个小时以上的。1995年9月,我爸挑着一只红色木质的行李箱,还有衣物被子,和我一起折腾到达武昌关山口。华中理工大学座落在这里(现在它已更名华中科技大学)。我将在这里度过四年。


武汉是全国有名的火炉。而那个夏天的热,我会铭记终生。白天气温达到40度。房间就像蒸笼。我爸陪了我一天。晚上我们挤在只有1米2宽的单人床上铺。仅靠一只小小风扇降温。


第二天爸回家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那年我18岁。



 2

 读大学四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融入过这个城市。我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学生。终日不是在宿舍里,教室里,就是泡在电影厅,图书馆里。汉口,是武汉最繁华的区域,但对我来说,它遥远得很。坐在公共汽车上,经过二三十个站点的停靠、晃悠,晃到汉口,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每次到汉口,那繁华的景象,总是让我眼晕,无所适从。有一次,车经过写有楚天广播电台牌子的大楼前,我很兴奋,因为读中学时我特别喜欢收听的两位电台主持人——吴文英、余笑忠,就是楚天广播电台的。我很想进去探望他们,告诉他们我是他们忠实的小听众。但我不知道这一切该如何发生。事实上,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勇敢地走进那座大楼,告诉门卫我要找我心爱的主持人。(参阅:童年往事(二)故乡,饭与花朵。

 

 事实上,那时我对一切都市的、现代的事物,还很陌生。宿舍值班室窗口的那台红色电话机,是我接打电话生涯的开始。那之前,在城里亲戚家听到客厅电话响了,我不敢接,只好借故走开。我记得我有一次到长江日报大厦去办事,站在电梯前,呆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进电梯,直到有人来摁电梯,我才尾随着进入,心情高度紧张。我害怕被人看出我是不懂城市设施的乡下蠢货。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汉口循礼门附近的小区,她对我极度热情,经常邀请我去她家吃饭。去过两三次后,我就不想再去了。我喜欢呆在单纯、宁静的校园里,无法应对属于城市生活和成人世界里的一切。

 

 我只对学校周围一两公里以内,还算熟悉。对鲁巷、关山口、地质大学等附近巷子里的音像店、电影厅比较感兴趣。更远的所在,只是偶尔会经过,所以在我心中永远形不成清晰的印象。

 

 大学四年,我也从没想过最终落户在这个城市。对这个到处听得见武汉腔、洋溢着武汉人脾性的城市,我内心缺乏认同感。事实上,听到武汉腔,我会产生小小的不适。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后来在北京生活将近20年,对那种地道的京片子,我也是不怎么感冒的。说到武汉腔,我有位高中的同班同学,晚一年考进这所大学,他尝试着融入武汉,学说武汉话,有一次,在学校门口的报刊亭,他用武汉腔跟老板说了一句话,老板听了火冒三丈,当即怒怼他。原来,他对武汉话的内涵掌握得还不精准,他的话让对方感觉是冒犯。

 

 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不喜欢具体的武汉人。大一刚入学不久,我给学校附近的一位高中生做家教,辅导他的语文和英语,他们一家三口对我格外热情,首次让我跟学校以外的武汉建立了较深的联系。大四那年,我给一本叫做《成功》的杂志写稿,主编很欣赏我,约我到位于汉口的编辑部见面。主编叫董玮,武汉人,一位身材高大、性格儒雅的中年男子。他当面对我进行了一大通鼓励,说我将来前途远大。他还预支给我一大笔稿费,让我得以在毕业之前还清了对学校欠下的学费。可惜后来我选择了北漂,未能给他的杂志做出更大的贡献。他后来去北京出差还约我参加他与朋友的饭局,在饭局上,他花1000多元点了一条蛇。那也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食蛇。胆战心惊,但味道美妙极了。



3

大学四年,我大概表现为一个书呆子。这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个阶段。大学不在于学到了什么(尤其对文科生来说),而在于打开心性和视野。课堂上的大部分课都没什么意思,只有少数几位老师,讲课精彩,也有人格魅力,我会听得多一些。毕业多年之后,我大学时期的辅导员黄鹂,一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美女,在北京与我们几位大学同学约饭。她说:『你知道吗,当年系里一半老师特别喜欢你,一半老师特别讨厌你。』我让她解释原因,她说,喜欢你的老师觉得你聪明、有悟性,讨厌你的老师觉得你清高、狂傲。


我听了觉得有点冤枉,我不善于表达自己,但又不想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可能在他人眼里,显得『不给面子』,显得清高、狂傲。


大学让我人生里首度感到了自由。对这份自由,我是肆意挥霍的。想想看,自入小学起,便以成绩为纲,永远地变成了一个战斗动物。成绩不好,老师不会喜欢,同学也会轻视,更严重的是,对我这种农村穷苦娃来说,等于没有未来,辜负父母辛苦的付出与培养。这样的罪责是承担不起的。只有『好好读书』一条路。


进入大学后,这个『纲』消失了。成绩不是决定未来的唯一指标。压抑了十多年的心,终于奔放了。不想再浪费在那些无聊的课堂上了。因此,大多数同学在上课之际,我可能跑去图书馆闲逛,翻书。


虽然都是『接受知识』,但被动填鸭和主动摄取完全是不一样的。主动摄取是以个人兴趣为纲。心中对什么感到困惑,对什么感到新奇,对什么感到欣赏,便去搜罗那方面的书来看。有一本书叫做《李普曼传》。我前后借出来不下20次。美国专栏作家沃尔特·李普曼,可谓大学时代我心中的知识英雄。『他不指挥千军万马,却具有左右舆论的力量。』当时对这种能以文笔和思考影响世界的人,充满迷恋。甚至有一年暑假(1998年),我在老家代替我爸走上抗洪抢险前线,在长江支流的一段河堤上与一群人日间劳作,夜间睡于江堤上之际,我也带着这本书。在昏黄的路灯下,无数蚊子对身体的各个部位发动着进攻,我一边挥掌拍打蚊子,一手捧着这本书读上几页。这本书的内容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有些艰深,读来费劲,可我就是一次次想要攻下这本书。这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其实至今我也没能通读完,但一次次借出这本书、打开这本书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我想是出于对更高级生命存在方式的一种图腾,对用笔影响世界的人物的一种膜拜和羡慕。


但我终究是缺乏一些耐心的。贪图阅读,实际上通读完的书,只占少部分。这也是我对我大学期间的阅读感到不满的地方。我理应更深入、更疯狂地读更多书的。


我对书籍涉猎还算广泛,深入得却不够,我想一方面阅读本身是个劳心费神的事,与之相比,看电影要轻松得多、总体上也有趣得多,所以我的大部分精力转移向了看电影,另一方面,如果有条件,我其实更想要去谈恋爱的,将时间浪费在花前月下式的生活,但我又做不到。只好带着点苦闷,不得不退回到有些苦修性质的阅读上来。



4

我将大量时间浪费在看电影上。大学四年,我总共看了不下1000部电影。进入大学不久,我就跟着同学跑了几趟学校内的放映厅,原声对白、带中文字幕的好莱坞影片给我造成了视觉和心理上的巨大冲击。这跟过去在电视上看国外译制片的感觉太不一样了。看电影是一件让人很爽的事。很多生活里做不到的,电影里会发生,比如迅速谈场恋爱,去搞一场很牛逼的犯罪,或成为对抗凶残危险的巨型坏蛋并最终获胜的英雄人物。


那时,学校露天电影场每个周末放电影,可容纳上千人观看,票价便宜,我却去得相对较少。我更偏爱校内的几个小型放映厅,以及学校附近的几个社会影厅,在那里通常能看到更丰富更刺激的影片。


我偏爱看美国电影,一种崭新的西方都市文明通过电影画面扑面而来。一部部电影就是一个个梦境,花上几元钱进入影厅摸黑找个空位子坐下,就能进入一个个生动的梦境。在此期间,一切现实的失意都可暂抛脑后,一些电影故事和电影里的主角还能让人获得人生的启发,给人力量感。对动作明星施瓦辛格的迷恋让我敢于走进健身房,我豆芽菜一般瘦弱的躯体,在坚持了一两年的健身和跑步过后,长出了坚硬的肌肉,体格也因此饱满健硕起来。这带给我的自信提升是明显的。而一些电影里我所喜欢的人物角色,他们的性格,他们的生活理念,无形中也会影响我,塑造我对生活的理念和人格。


对电影的态度也见证着我的成长。好莱坞电影里经常能见到床戏。起初,我对男女主角动不动就滚床单的情节比较抵制,我还记得在一次散场的路上我与一位叫陈龙的同学争论这个事情。我觉得这个片子太下流了,他觉得这很正常。而今,我对性的态度,可能很大程度上是由我大量涉猎的电影所影响和塑造的。刚入大学时,我是一个明显的道德保守主义者,对于男女间最自然的事情却有着极别扭的感觉,正是电影,开放性地向我展示西方主流文化和社会思潮,传递着现代人的生活状态、生活态度,使我耳濡目染地受到影响,回归到正常轨道上来。要知道,当我对屏幕上的做爱场面感觉别扭时,并不意味着我有更高的道德立场或清心寡欲的倾向,如果条件允许,我也希望拥有这令人心醉神迷的体验。这完全只是由于,过去我所受到的保守主义说教,对我形成一种思想钳制,使我面对最自然的事情时,竟然变得特别不自然起来。


许多光阴在影厅的黑暗中流走,这并没有让我觉得理直气壮,也不是每部电影都让人有那么强烈的『获得感』,很多时候,是花了许多时间,看了几部滥片,在放映结束,走出影厅,回归到现实世界中时,有一种懊恼和沮丧,觉得自己意志太薄弱,又浪费了这许多时间,将人生中本来应该推进一把的事情,又往后延迟了。『你是不是堕落到无药可救了?』有时甚至这样狠毒地问自己。

大一,在北京大学内  摄影/红



5

堕落于爱情之中,尚可获得种种甜蜜。堕落于昏暗影厅的虚幻影像里,有时觉得纯属一种生命的浪费,并产生消沉的感觉,好像自己是在鸦片烟馆中躺了一下午似的。


但对于爱情,我无门而入。如果说对女人真正有所理解,那是成年以后的事。是另一段探索的结果。在1990年代末的武汉,我这样一个生命体,在爱情上,是尽乎空白的体验。那时只有一个远方的靠书信来往保持精神联系的恋人。我们在彼此的文字诉说中模拟着爱情的感觉。而我,在现实生活中,缺乏鲜活的爱情体验。这是我的苦闷的极大源头。我没有实力去恋爱。我没有勇气去恋爱。我偷看着别的恋人,在校园成双成对,卿卿我我,只能是妒嫉加羡慕。有一段时间,我在校外租了个房间,想讨个清静,好好读书写作,结果相邻的两个房间也住着学生,每到晚上,嘤嘤呀呀叫床声以及床撞墙壁的声音便传来,两个房间的两组情侣,彼此有如竞赛,你方闹罢,我更凶。相隔太近,声音无法屏蔽,加上我想象力丰富,一个人躺在无人陪伴的单人床上,难以成眠。后来搬回宿舍,才结束那段闹心的日子。


我也曾经试图搞过约会。在与化学系的联谊会上,我看中了一位漂亮女生,试着搭讪,对方也蛮热情。后来我打电话约她出来,她也很配合。在午后的校园里,我与她走在林荫路上,装作轻松地闲聊着,其实内心的紧张与尴尬,随着时间推移在增加。对方显示出来的风韵与成熟,更令我觉得自己的幼稚可笑。散步结束,也没能擦出什么火花,我也不好意思去争取更多的约会机会。


我班上有位女生,颇有才华,有同学说,你们应该在一起。我与她,交流之中也有某种默契。她看着我时,眼睛里有闪光的东西。我们一起玩耍和交流过多次,但我就是不知道如何捅破那层窗户纸。或许是我丢不起脸,太害怕失败,也没有任何『爱情通关』经验。毕业几年之后,有一次她突然来到我所在的城市,说是有一趟公干,次日离开。我在我的住处附近请她吃饭,吃完饭后,邀请她上我住处坐坐。在住处,我们聊着也还不错。我趁势说,今晚你就住这吧,免得花钱住酒店。她也同意了。那晚,我们相拥而眠。但当我尝试进一步做点什么的时候,她礼貌地推开我。试验多次,都是如此。虽然身体躺在一起,但心理上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天亮之后,我送她去车站。我为自己身上存留着的动物性一面感到一丝尴尬,很抱歉骚扰到她、没让她休息好。她云淡风轻地一笑,说:『没什么。』跨过一年后,我去她的城市出差,她很开心我来了。两个晚上,她都来到我的酒店,跟我躺在了一起。然而,依然是牢牢守护着那片保留地。


所以说,在很长时间以内,我都搞不懂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更遑论刚刚从高中跨入大学的那个阶段。爱情就像火。少了这道火,时时会感觉寒冷。在寒冷凄清之中,感觉到生活之苦。这些苦,阅读、电影,疏解了不少。但毕竟这些都不能代替爱情本身。


所以,想起大学阶段,有甜蜜温馨,可也还是会泛起不少苦味。



6

大学我读的是新闻系。由于我长于文字,短于口头表达,我的同学陈龙,有一次并排站着尿尿时对我说:『你不适合当记者。你应该当作家。』


我对这句话不以为然。既然读了新闻系,就一定要证明自己能成为一个优秀记者。而优秀的媒体资源在北京。我不喜欢武汉。实习时,我选择了去北京。在北京的实习单位,当牛做马,只为了能够有个缝隙让自己成长。实习结束回校后,老师邀请我给下两级的师弟师妹们讲两堂课,分享我的实习经验,我想,这是老师对我的一种肯定。


实习给了我一个在北京的锚点。毕业后,我径直去了北京,加入了北漂一族,从此在新闻这个行业奋战了十几年。直到,李普曼在我的心里褪色,伟大的记者也不再是我认为值得此生奋斗到底的目标。


离开武汉,离开大学母校,20年再未回头。连历次校庆我也没有回去。我好像一直没有真正融入过某座城市、某个地方、某个单位组织。唯独在去年的一趟武汉之行中,新认识不久的网友说:『开车带你逛一下你的母校吧。』我说:『好吧。』车子穿行校园中,已经鲜有我能够认出的景致了。校园,已经彻底地变了,就像学校的名字也变了一样。学校周边那些我曾经流连过的影厅、碟店,不消说,它们早消失不见了,连校外的大街都不再是当初的大街了。20年前,我的学校属于武昌的郊区,而今,它的周围,已是繁华的市井。


我从影厅看通宵电影出来,看着黎明中的街道,心中涌起一股惆怅,我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看着《南方周末》上王小波的专栏文字会心一笑,这些场景,将永远地属于记忆了,因为现实之中,已找不到发生这些场景的地方。

 

1.28.20写于龙潭。日更No.23。文中图除特别说明外,为报大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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