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志愿者深情分享|美好之下的疮疤
今年7月4日至8月3日,在共同未来(中国第一家获得公募资格,并致力于帮扶在叙利亚周边国家难民儿童及青少年的国际志愿服务项目)的发起下,七名中国志愿者历经一个多月的准备,载着满满的希望与关怀前往土耳其哈塔伊和加济安泰普两地的两所孤儿院展开了帮助叙利亚孤儿的志愿活动。
一个月的时间,志愿者通过各种艺术课程和活动,尽自己所能帮助这些孩子们走出战火的阴影、驱散心中的阴霾。本文从七名志愿者之一——杨木易的视角,讲述了她在土耳其哈塔伊Bayti孤儿院和孩子们难忘的故事。
一
我们到达Reyhanli后住在一个叫Alice的小旅馆里。旅馆不大,但是很干净整洁,还有一个小花园,一边种满了罗勒和薄荷,一边种着遮天蔽日的葡萄。在葡萄下面有几张小桌子,一只猫妈妈总是带着新出生的一窝猫宝宝在最角落的桌子下面惬意地晒太阳,偶尔卖个萌,足够养家糊口。在罗勒和薄荷的深处,还有一只脸盆大的乌龟,慢悠悠地在植物间穿梭,龟壳上不知道被哪个调皮的孩子用绿色颜料写上一串阿语。后来满园告诉我,那串阿语为“和平”。
管理旅馆的大爷也是叙利亚人,头发和大络腮胡花白,挺着大大地肚子,眼窝深陷让你无法看清表情。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有点被他“标准恐怖分子式的长相”唬到。爷爷侧眼看着我们,用阿语问了一大串问题。我和子石阿语无能,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满园和他交涉。当大爷知道我们是来帮助叙利亚孤儿和满园的穆斯林身份后,他慢慢露出了和蔼的微笑,扭头很儒雅对我们说了一句“萨瓦迪卡”,我们一怔,随即一震爆笑。之后我们一点点把中文的“你好”教给大叔。
旅馆的服务生小哥哥穆罕默德大约一米八五,瘦瘦高高,总爱穿一件白色的衬衫和牛仔裤,非常优雅地用英语跟我们问好,当我们说谢谢的时候会像英国绅士一样侧头回礼。小哥哥第一次见到跟他海拔接近的子石时,惊讶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然后用手比了比他们聊胜于无的身高差,于是大家又爆发一震大笑。知道我们住在四楼之后,小哥哥直接一肩扛起一个二十多斤的大箱子,连气都不带喘地帮我们扛到了四楼。
正在旅馆收拾整顿的时候,满园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兴冲冲地跟我们说,老师已经在楼下等了,我们收拾休息好之后可以下楼找他。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样子,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子,步履缓慢地向我们走来,头发和胡子花白,但是修理的十分妥帖,就像杂志上的雅痞帅大叔。他看着我们,一边儒雅微笑,一边用英语自我介绍。其实我当时完全没有在听他说什么,已经完完全全的被这个瘦高中东版“乔治克鲁尼”的 盛世美颜征服。
△三名志愿者和Saleh
二
之后几天,我们在一次次的聊天中发现彼此的思想与两个古老国家之间文化竟然这样如出一辙:“Mayi,你竟然会扎针灸吗!?你知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村里也有扎针灸的阿拉伯大夫,他可神了,那些常见的病他都能搞定!”
“是啊,中医从丝绸之路的时候就传到中东了,中医也从阿拉伯药学里借鉴了一些……”
“是啊,我们的文化是相互贯通的”;
“Mayi,你知不知道想要把武术练好的秘诀是什么?”
“我的师父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想要快必须要先慢,越慢越好。”
“太对了,你的师父一定非常棒!一个人有多慢,才能有多快。只有慢下来了,才能融入自然的脉搏,真正的天人合一。”
“天,你竟然也知道道家的思想!”
老师扶扶额,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道:“说了多少遍了,你我来自世界上两个最古老的文化,我们都是相通的”;
“Mayi,你知道水的高贵吗?水可以变换成任何形式,它有着最高贵的品行,随遇而安,朴实宽广”
“知道知道,孔子、荀子、老子都谈论过水的哲学!”我兴奋地叫着。
“我们都有着同样的智慧!”老师开心道;
“你是佛教徒,我和Fatima(满园)是穆斯林,Zahera(子石)还在寻找自己的信仰。但无论任何信仰我们宗教的内涵都是一样的,都是爱与包容。如果你做到那你可以说自己是合格的信教者,如果做不到,那你就根本不是个有信仰的人。”老师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吐着烟圈。
“是的,我觉得至于不同宗教的选择,只是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习俗使得我们选择不同的道路而已。宗教就像药,每个病人选择对症的药而已。我觉得宗教都是同源的。”……
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看着一个完全不同的面容,但却有着相同的思想,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三
在第一次到孤儿院之前,我们总是担心孩子不接受我们,需要很久才能和我们熟络起来。但没想到的是,当我们踏进孤儿院时,孩子们从不同方向一窝蜂的跑过来,围在我们身边,争先恐后地和我们握手、贴面问候。大家坐定在教室里之后,几个大男孩问Saleh老师,是不是有人可以教武术,Saleh老师指了指我,几个男孩子立马围坐到了我这边,让我教他们几个动作。我教给他们一个基本的防守动作,并演示了一下怎么使用。在看到我把孤儿院的大哥Muhammed按到地上之后,其他的孩子也来了兴趣,一股脑的挤到了我的身边,都要感受一下。
几小时后,终于把所有的孩子都按到了地上一次,我实在是没劲了,一屁股做到地上,孩子们也围坐在我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Mayi,你知道吗,我们几个把Jackie Chen, Bruce Lee, Jet Lee的所有功夫片都看过好几遍!”;“Mayi, Mayi你能飞吗?像电影里那样!”;“Mayi你是不是Jackie Chen的女儿啊?”;“Mayi你是不是和Jet Lee一起拍的电影啊?”我支支吾吾地含糊过去后,孩子们又对我自己画的卡通肖像手札起了兴趣,拿出纸来纷纷让我给他们画肖像。
△志愿者木易教孩子们武术
就这样,孩子们迅速地和我们熟络起来。每一个孩子们都像一个小天使,体贴,善良,热情。可爱到让你想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他们。
周六日的时候,Saleh老师邀请我们一起去他位于加济安泰普市郊的家度周末。老师的爱人、奶奶和小女儿都不会说英语,但是会紧紧的拥抱我们问好,在我们玩乐的时候做一大桌丰盛美味的叙利亚美食。当夕阳西下时,老师领着我们到天台上,洒水驱走楼顶的余热,铺上软垫,洗好水果,然后一大家人坐在满天的星空下一边聊天一边吃水果。我最爱吃那里的杏子,那股酸甜的滋味简直直往心里钻,把整个人都唤醒了。
老师一边看着我大快朵颐,一边说到:
“等叙利亚和平了,我请你去我们家。我们的院子里有五种不同品种的杏子,保你吃个够!”
“那必须的,我们要一起去!”……
星星在靛蓝的天空中明昧不定,蟋蟀和知了在夏风的爱抚中,懒懒地唱着歌。
我们都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快乐的过去,每天上午在花园里吹着风,逗着猫,侃着大山,下午陪孩子们画画儿,玩玩游戏,晚上吃顿叙利亚大餐然后会周公……但是慢慢以不加滤镜美颜最真实直白地展开在我们面前。
随着和孤儿院老师、社工相处越来越融洽,我们开始了解这些孩子们的过去。Aya曾红着眼睛跟Saleh老师讲,妈妈不愿意改嫁,但是外祖母家也没钱养着妈妈,老是打她逼她,没有办法,妈妈只能从新嫁人。Saleh老师跟我们讲,Laila和哥哥姐姐在我们到达孤儿院两天之后被送来。两天之前他们还在叙利亚,在隆隆的炮火和飞驰的子弹中疲于奔命。他们的爸爸死于战事,妈妈头部中弹,在土耳其边境的医院里苦苦支撑。
Saleh老师在一张纸上记录了一些孩子的情况。他跟我们讲,孤儿院里所有的孩子几乎都是丧父、母亲改嫁,或者双亲都已不在的情况。这些孩子大的已经13岁,但没有一个孩子的母亲大于30岁,而再次改嫁的妈妈们大多也只能是嫁给一些老弱病残,连新的家庭都无以为继,更别提照顾之前的孩子。在阿拉伯国家,还有一些地区存留着早婚早育的陋习,可随着战事扩张,这样的行为竟然愈演愈烈。这些在孤儿院的孩子们至少还算幸运的得到了辟护,不至于让她们过早接触黑暗的现状。可等她们16岁离开孤儿院后呢?还能有谁保护他们?
四
一天晚上,我们回旅馆时,看到旅馆的管理员大爷正在画画,画的是一副小桥流水的乡村人家。我们都惊讶于爷爷的画工,一边询问画的是什么。爷爷微笑着讲,这是我之前的家,已经被炸毁了,不过以后再回到叙利亚的时候,要在原来的废墟上再建起这样的家园,建好之后邀请你们来玩儿啊。我们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知道说些什么。
在带我们去机场取行李的路上,Saleh老师和司机大叔看着公路旁不远的边界跟我们喊 到:“看到那个白色栅栏了吗,那边就是叙利亚,再往里几公里,就是我的村庄了。”
△叙利亚温柔的晚风
司机大叔也兴奋地扭过头来看着我们,一边指着边界一边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喊到“叙利亚,叙利亚! 我的祖国,我的祖国!”看着这两个兴奋的像孩子一样的大叔,我的鼻子蓦然一酸,突然就想起了余光中的《乡愁》,对于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来说,可能“乡愁就是一方矮矮的栅栏,我在这头,而祖国在那头”。Saleh老师依在车门上,用手感受着窗外的风,轻轻的跟我说到:“Mayi, 这是从叙利亚吹来的风,是从我家乡吹来的风,多温柔……”
我们住的旅馆不远就是叙利亚和土耳其的一个边境关口,总能听见救护车呼啸而过。Saleh老师搅动着茶水中的糖块,淡淡地跟我们讲:“这几年战事愈烈后,叙利亚人只有平民在战争中受伤需要救助时,才能被接到土耳其进行治疗。当他们身体恢复后,会再被送回叙利亚。可谁知道他们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好运,回去之后还是等死!”我被他直接的话语吓到了,他看出来我的震惊,语气柔软下来,微笑地看着我:“对不起在,Mayi,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只是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我突然不知为何而感到羞愤:“不用抱歉,我只是很难过。”他更真诚地看向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所以千万不要为我们的事情而难过。你们回国后会有自己的生活去烦恼,这些烦恼就留给我们自己吧。再说难过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还有哪个叙利亚人没有失去过几个亲人呢?”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灰绿色的眼睛飘忽地看向远方。
我又想起他眼里闪着光跟我讲他的几个姐姐带着小时候的他去摘野果,去家里的小河里游泳,可现在,只剩下一个姐姐被迫生活在难民营,每年只有几天相见。听着楼上婚礼热闹的阿拉伯音乐,越发地感受到生与死、苦与乐震撼地对比讽刺。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心里莫名地烦燥,看着老师阴郁的面容,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跟我道歉。该道歉的明明是这个病入膏肓的时代!
五
日子慢慢向前,原来看起来有多美好,了解之后就有多心痛。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抑郁,因为越来越觉得无能为力。在来到孤儿院之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掏心掏肺的对我们好,可是我们能够提供的只是当时的快乐,却无法保障一个未来。
揭开一个个美好之下的伤疤,总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疼麻木了。每一个苦难的故事,只需要有一个不幸就足够了。而这些人们,却承受如此之多。可在他们面前,在他们的笑容里,虽然看得到忧伤,却看不到一丝的绝望。跟他们接触的时候,永远都是亲切的笑容和用力的拥抱。
我无法理解他们是如何在这一切破碎和灰烬之中,仍然保有这样一种令人心疼的勇气和热情去面对生活。但我却越来越理解刚刚见到书法老师时,他跟我讲的一段话:我不知道安拉让我们经历这一切是想让我明白什么,但我一直心怀感恩。年龄大了有时会慢慢发觉我们正经历着的生活,有时候并不真实,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再大喜大悲或轰轰烈烈的经历,不过只是人生中的碎片、小节,生活在当下的我们,不像天上胸有成竹的安拉,能够知晓万物万事之间的微妙联系,更深远的连接和蕴藏。我们只能在事情发生后,在回首沉思时,窥见事物间隐秘的因果关联,直到那个时候,生命的真谛才以更全面深刻的面貌展现出来。所以我会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眼前的灾难和打击迷失了心智,要常怀虔诚感恩之心,这样才能在将来的某一天,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
文稿 | 杨木易
图片 | 杨木易等
编辑 | 黄韵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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