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叙利亚女人的爱与梦想
编者按:
在2017年7月-8月和2018年1月-2月期间,在共同未来(中国第一家获得公募资格,并致力于帮扶在叙利亚周边国家难民儿童及青少年的国际志愿服务项目)的发起下,被选派出的两期国际志愿者分别在土耳其加济安泰普和安卡拉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志愿服务。一个月下来,志愿者通过各种艺术课程和活动,尽自己所能帮助这些孩子们走出战火的阴影、驱散心中的阴霾。
在此期间,我们也接触到部分孩子的妈妈和青年女性,今天,我们将通过共同未来贺漫江和喻晓璇两位国际志愿者的视角,分享三个叙利亚女人的故事。他们有的是独自撑起8个孩子家庭的超人妈妈,有的是在亲历过战争生离死别之痛而重生的母亲,还有的是在世俗中苦苦挣扎反抗,追求自由与梦想的少女。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虽然和这位妈妈接触的时间不超过5小时,但是她背后的故事,和泪光中不变的笑颜,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愿笔下的这位妈妈依旧如当初所见,独立乐观,初心不变。”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孩子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8个孩子母亲的坚持与倔强
(注:出于被采访者要求,本文主人公不愿意拍照和留下真实姓名,下文用“Emel妈妈”代替)
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东北郊区,是叙利亚在首都的三大难民聚居区之一,自2011年3月叙战爆发以来,这里陆陆续续迁入逃难的叙利亚人,如今,这个聚居区已经有10万叙利亚难民长住此地。Emel家只是众多不幸家庭中的一个。
△图说:Emel家住宅外景,Khdije走在前面打开门,邀请我们到他家。 图/贺漫江
家里的老五Khdije大冬天穿着一件薄衬衣,一路飞奔过来热情地领着我们走到他家。破旧、参差不齐的木板被板钉随意组合起来成了前院的栅栏,院子里面杂乱地摆放着丢弃不用的沙发和木桌。走进家里,起居室、餐厅、卫生间和卧室挤在一起,50平米左右的房间成了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场地。就是这样的房子,每年要给房东支付对于他们来说价格不低的房租。
4年前的寒冬,Emel妈妈带着她的6个孩子从阿勒颇(叙利亚第二大城市,在叙利亚北部、土耳其南部边境)一路步行三天三夜跨越土叙边境,凭着高昂的“入境费”(土耳其边境士兵按照人头计算价格,每人700-800里拉,折合人民币1400-1600元,给够钱才能入境),终于逃离了她生活了三十多年,如今却无处安身的祖国。
一路辗转流离,最后终于在安卡拉有了个落身之处。
4年过去了,家里又添了两个孩子。家里的8个孩子,4男4女,大姐已经结婚,余下的4个男孩分别17岁、15岁、9岁和3岁,父亲难以找到工作,17岁和15岁的哥哥便成了整个家庭的顶梁柱,整个家庭要靠两兄弟的收入维持家庭。11岁的二姐Emel和5岁的三妹Marian文静懂事,我们坐下后,马上从商店里买来苏打水、端来妈妈做好的糕点,放在有些拥挤的客厅中央。还有一个两个月大、襁褓中的女婴躺在妈妈的怀里。
△图说:志愿者(左一:李永花,左四:当地合作机构负责人Waleed,左五:贺漫江,右一:丁玲)在Emel家庭拜访的合影,两个哥哥不在家,因为他们不得不去上班。 图/Emel妈妈
妈妈裹着黑色的头巾,妆容着装虽然简单,但是得体大方,怀里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坐在我们对面。
她开着玩笑说:“如果你不吃这些糕点,我是不愿意和你们继续聊下去的。”
我们笑笑,马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蛋糕甜甜的,直称赞妈妈的手艺不错。
△图说:三妹Marian在镜头面前展示她绘好的松果,一双蓝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图/贺漫江
△图说:二姐Emel、三妹Marian一起开心地和志愿者准备印手印。 图/丁玲
不过当说起丈夫的情况,她几度哽咽,不禁掩面落下了眼泪。
他的丈夫此前工作了三个月,老板没有如期发工资,在安卡拉又找不到合法渠道申述,她的丈夫只得离开工作岗位。爸爸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整个家庭的重担担在了妈妈和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肩上。不过,更让她痛心的是,丈夫在土耳其和另一个叙利亚女人结婚了(叙利亚仍实行一夫多妻制,一个男人最多可以娶4个妻子,但在土耳其境内,这属于不合法行为),并且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出生日期和她的孩子相隔8天。丈夫有时会回家看看,但大多时间,丈夫待在另一个家庭里。
“那在土耳其有什么让你觉得很开心的事吗?”我询问到,希望能打破眼前悲伤的气氛。
妈妈的回答,让我很是触动:“在土耳其,一切都好。只要对生活抱有一个积极的态度,只要孩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在这里的生活都很好。在叙利亚,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几乎都没有机会说一句道别的话。”
“2018年,你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
“我可以不用付那么贵的房租,
我可以和我的孩子一直在一起,
我的丈夫有时候可以和我一起,那就够了。
但是,如果将来,
土耳其政府想让我的孩子去当兵,
或者把我们赶出土耳其,
我们会回到叙利亚,
我们不会再去其他国家了。”
因为,叙利亚是她的祖国。
彼时,Emel妈妈怀里的孩子醒了,放声大哭起来,她立马低下头安抚她两个月大的小宝贝。那一刻,所有的艰难与悔恨,所有的痛苦与纠葛,都消融在这个母亲深深的爱意里。
漫江的故事里,有独自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的超人妈妈。时间再回到半年前,土耳其加济安泰普,在那里共同未来的志愿者晓璇曾经与Dar Al-Selam的母亲和孩子们一同度过了一个月的时光。她用更为私密的叙事记录了与两位叙利亚女性的友谊。“故事有种种,有些断了,有些还在流淌,我搜肠刮肚只拼凑出零星的记忆,只愿她们依然坚强。”
“我会是个好妈妈。我会坚强。”
——叙利亚母亲的卑微与坚强
Adil的妈妈Rihab是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个女人。
初见Adil,他就在我的笔记本上若无其事地画下了父亲中弹的一幕。他说话语速极快,眼神狡黠,偶尔顽劣到惹人发怒,但有时那红红湿润的眼底又透出让人怜惜的伤痛。他妈妈Rihab总是黑着半张脸,一直让我觉得有股凶煞之气,从来不敢轻易接近。拐角他们住的那间屋子的门时而半闭,传出女人的痛骂声和男孩呜咽的哭声。我还曾看到Adil光着脚从屋子里奔出来,缩在垃圾桶旁耸着两只肩膀瑟瑟抽泣。
△图说:倔强说着“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喷泉了”的Adil又一次钻进了一丛丛水柱中。图/Shaheera
我和Rihab第一次面对面坐在一起,是在一场惊动孤儿院所有人的争吵之后。那天我们约好给孤儿院所有的家庭拍全家福,每家每户都高高兴兴地排好座次拍了照,只剩Adil一家。我鼓起勇气去敲了他们的门,Rihab探出脑袋来,面无表情地拒绝了我。后来孤儿院的奶奶又去劝说,我隐约从Adil的号哭中听到Rihab愤怒的告白:
“回忆有什么用?回忆都会过去的!”
第二天,我们经过楼下大厅时,这个让我恐惧的女人竟突然叫住了我,要和我单独聊聊。我在同伴们疑虑的目光中把她带到了楼上,坐在我们的沙发上,她那坚硬的表情似乎一点点融化掉了,泪水漫然吞噬了她的脸颊。她不住抽泣,一次次拽着头巾的一角擦泪,哽咽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拍照……我不是不喜欢你们,你们做得很好,孩子们都很快乐……但是我做不到……”
亲眼目睹举手投降的丈夫被泄愤的军人击毙倒在血泊,女儿被烧伤无法救治最终无助地死去,逃难路上,独自拉扯大一个遗腹子……她觉得丈夫和女儿都是死在她手中的,也责备自己没办法供养瘦小又缺少营养的小儿子Omer,连Adil也这么说,甚至对她拳脚相向。我开始明白了,那沉重的表情背后,是一个母亲何种的卑微。
△图说:Rihab珍藏着一张死去女儿的照片,她把照片交给我,希望我能帮她裱起来。 图/喻晓璇
那次倾诉后,我们彼此紧紧拥抱。Rihab渐渐向我敞开心扉,之后也顺利接受了夏记者的采访。采访中她一个人独白了很久,流了很多泪。那种安静的气息里,我握着她的手,我们长时间拥抱。看着她也会眉飞色舞地幻想孩子们的未来,也会笑着抿抿嘴,用尽所有词汇默念祈祷,在一种不知所措的失落的间隙,我心里还是出现了一团明亮的希望。
Rihab的心理状态很差,常常失眠难寐。我刚回国的那段日子里,她几乎天天找我聊天。土耳其的深夜,已经是北京时间的凌晨,我好像总是在那个时刻醒来,开了灯,手机里果然就有她的消息。多半时间,我们的对话停留在相互问候和寒暄。她时而也会给我发一些音乐,底色哀恸悲伤。还有一次,她发来一段视频,灰白的画面,里面的人物表情都很痛苦,字幕滚动着:
“当我无法独自承受苦难时,我有权利哭泣吗?”
我愣在那里,聊天框里的字敲了又删去,最后只做了苍白的抚慰。沉默了一阵,她发了几朵玫瑰给我,劝我不要伤心难过,她用愉悦的口气打了一行字,“我喜欢中国,因为你们是从那里来的……以后和我们一起去天堂吧,这是我的愿望。”
△图说:离别时,Rihab让夏记者给我们拍一张合影,快门按下时,她紧紧搂住了我。图/夏伟聪
我和Rihab的联系一直保持到现在。一次我从旁人那里听说Adil辍学了,想去问问她情况,便拨通了视频电话。情况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糟糕,视频中她摊了摊手,做了一个撅嘴的表情,“他辍学咯,可是也没办法。”说罢,便开始热心地向我打听曾经采访她的夏记者的近况,还用手笨拙地比划了一个爱心的形状,让我转告夏记者,祝他工作顺利。
一切忧愁似乎都被她那爽朗的笑掩盖了,这于我而言也是种安慰。可我当然知道,挂掉电话,夜色降临,她一定还倚在失眠的深夜,眼里流淌着黯淡的无助。我当然也知道,疼爱的儿子中断了学业,她一定比以前更加寝食难安。
不过,恍惚间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夏天我们离别的时候,她一把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
“我会是个好妈妈。我会坚强。”
也许,只是也许,加济安泰普的夜再漆黑,有信念的人总会看到一缕明亮的月光。
“生命是美好的。”
——十九岁少女的祈祷
(注:出于种种原因,笔者在此不便透露本篇主人公的真实姓名,仅用志愿者为她起的中文名字“青青”代替。)
一眼望过去,青青绝对是叙利亚姑娘中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浓浓的眉毛,丰润的嘴唇,摄人心魄的眼神,鼻头一颗朱砂痣,笑起来睫毛里透着细碎的光。
我们到孤儿院时,青青刚做完一场手术,偶尔还要去医院复查。但那时她坚强地挺了过去,请我们吃巧克力,说着“只要吃到巧克力,我就知道我不会死去。”
她并不像个严格意义上的病号,那种十九岁花季年华的热情洋溢,是与苍白的病症所不相称的。她总像个孩子似地咯咯地笑,与姐妹们争吵起来也毫不示弱,声音可以钻透屋顶。青青爱戴首饰,爱漂亮衣服,也爱唱歌跳舞,有次还把我和永花拉去参加她们姐妹们的舞会。她热爱和志愿者聊天,清晨刚破晓就会来我们门前等候,让永花教她汉语,她教永花阿拉伯语。每天活动结束后也不愿让我们离开,常常留永花和我在家中过夜。
△图说:青青的眉眼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图/陆柳青
平日里,她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少女无异,在两位男性的记者到来后,偶尔也燃起一颗八卦的心,跟我们讲些女孩子的悄悄话。但她的梦想可一点也不像女孩子。“我是青青,我喜欢物理,我想要成为一名核工程师。”这是她在为我们每个人精心制作的卡片上亲手写下的话。
一次次夜聊后,青青那段残酷的往事难免不断被提起。十四岁,原本已经随姐妹们逃出叙利亚的她,却在叔父的哄骗下贸然订了婚,殊不知红毯的尽头是一张凶恶的面目。结婚后,丈夫言语和肢体的双重暴力让她忍无可忍,多次想要出逃,反让这暴力变本加厉。失败多次,她终于寻觅到一个机会,亡命一般逃回土耳其投奔姐妹,再没回去过。再后来,听说那个暴徒居然还与ISIS有染,但依然来纠缠青青(注:伊斯兰教中,妇女必须在教法法官证明下才可离婚,青青只有在离婚后才能获得再婚的自由。根据教法,她必须在避免让丈夫看见她或者听见她的声音六个月后才能自然解除婚姻关系)。
“他不想和我离婚,我也没办法。”褪去了欢愉,夜晚的青青面露哀愁,心情起伏不定,她曾向永花控诉丈夫的恶行,更多的时候只是忧伤地坐着,可是我们除了一个无谓的拥抱,什么也给不了。
我们的关系不断走近,青青出乎意料地答应接受出现在镜头面前接受采访。那天她穿着玫红色的外套,理好头巾,端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相机。所有准备工作都就绪了,在采访前她却突然被叫了出去,孤儿院的院长Manar女士要求她采访的时候必须戴上蒙面的黑色面纱(注:面纱不同于头巾,是将女性的面部全部遮住,只露出双眼,为了保护她不被丈夫看到,Manar女士要求这么做)。美丽的面容在一张黑纱下只剩一对含泪的眼,青青崩溃了,她重重地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绝望地哭喊着: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译着,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传递苦痛的工具,在座的每个人,除了愤怒,也被死死镇在压抑的气场下。采访的内容我丝毫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国后Manar恳求让我们删去这段视频不要播出,说这可能给这个姑娘带来麻烦。
△图说:独自一人时,青青脸上也会显露出忧伤。 图/夏伟聪
我们走之前,她拿出一个小本子,让我在上面给她写几句话。想起她告诉过我,来到孤儿院以后她曾两次想要自杀,我很担心这一幕重演,便端端正正地写下:“生命是美好的。”
在那以后,我们便渐渐消失在彼此的生活中。
去年九月,青青有了一部自己的手机。那是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联系我,当时我在自己的情感失意中彷徨,她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的事,联系上我后便开始不断劝慰。
“不值得,Kareema。我为你祈祷,会有更好的人。”
她把最美好的祝愿都给了我,却把自己的苦恼抛在了一边。
去年底,我最后一次得知有关她婚姻的情况,那混蛋竟又娶了一房妻子却不愿跟她断绝关系!但当我从别的母亲那里打探青青的消息,她们总说她很好,要我别担心。我自然知道我的追问也无法带来任何帮助,我们这群人截开了她生活的横断面,看得到细微却窥不见脉络,不如就放手让荒诞荒诞,让残忍残忍吧。
然而,看见她抱着Manar女士刚出生的儿子时露出的怜爱目光,少女的烂漫好像绽放出了温柔的花蕾,那臂膀里流动着一股不寻常的力量。
我相信,时间比风来得还快还自由,总有一天它会吹散绝望。再相遇时,也许我们还看得清过往的笑与泪,愿彼时,女孩已插上自由的翅膀。
仅以此文,献给在战火下从不屈服,在逆境中向上生长的叙利亚女人。愿和平早日到来,她们的爱与梦想依旧。
文 | 贺漫江 喻晓璇
责任编辑 | 贺漫江 喻晓璇
版面编辑 | 杨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