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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令人心疼的陕西“儿童村”……

镐京执笔 镐京笔记 2022-06-22

正文共:6211字
预计阅读时间:16分钟
撰 稿:刘军伟

编 辑:唐执简

编者按

陕西东周儿童村,是一家专门代养代教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民间慈善组织。国家领导人曾到此视察,亦接待过700多批国外考察人士。

成立25年来,近千名事实无人抚养的孩子,在儿童村重获温暖。但运行中难免实际困题。至艰时期,创始人一度靠带领孩子们捡破烂度过难关。近年来,经费缺口依旧,譬如拿不出9万元的接口费,取暖成问题;还有不足2000元的月薪,面临工作人员流失的压力。

适逢“六一”儿童节,镐京笔记推出,《那个令人心疼的“儿童村”……》。


5月25日晚,21点。

陕西三原县东周儿童村(简称儿童村)的会议室里,灯光炫白,孩子们低头在一张张A4纸上认真作画。有恐龙、小狮子,也有拔萝卜的小兔子……他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儿童节”做准备。

每年“六一”,是孩子们最期待的节日,会收到各种各样礼物,还有爱心人士的陪伴。

因为父母缘故,这里的很多孩子,曾流浪街头,小偷小摸,性格自闭、叛逆、极端。好在得益于儿童村的庇护,他们重获温暖,逐渐学会自尊、自强、自爱,并顺利走向或终将走向社会……

作为一项“前所未有的社会公益事业”,儿童村不仅有效预防未成年人违法犯罪,且能够促进服刑人员改过自新。据统计,儿童村98%孩子的父母,在狱中曾获表扬、记功和减刑等。

过去数日,镐京笔记走访儿童村,力图还原孩子们生活学习之现状,机构运转之处境。郭东方看着孩子们长大,交谈中几度哽咽。在这里,孩子们稚嫩的面孔,过早的懂事,还有内心渴望亲情的不经意间流露,常常让人心疼。

 “哥哥,你明天还会来吗?”

作者离开时,孩子们一个劲地问。他们珍惜每一份来自外界的感情交流……


素描儿童村

第一次走进儿童村,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村址坐落与关中环线之畔,重型卡车不断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一层层覆盖在沿途建筑、绿植上,一片灰蒙景象。

唯独村门前,一排排粉红色的虞美人小花,格外醒目。

严格意义上讲,儿童村并非村子,也并非学校,它只是服刑人员子女聚居生活的地方。除了不能享受父母的关心陪伴,从吃穿住行、医疗保健,再到教育升学,这里尽可能做到让他们和正常孩子的成长轨迹一样。

入村,迎面是一栋半圆形的五层小白楼,常年风雨侵蚀,墙面斑驳泛黄,看起来饱经沧桑。一人高的铁栅栏将小白楼围起,入口处,一把黑亮的大锁悬挂在上面。围栏外,是杂草丛生的篮球场,锈迹斑斑的运动器材。

工作人员郭东方介绍,儿童村当前代养了38个孩子,涵盖小学、初中、技校、大学阶段。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除去技校生和大学生在外住校,还有24名孩子常住儿童村。其中最小的8岁,最大的15岁。

孩子们居住的宿舍

宿舍位于白楼东侧一楼和二楼,房间略显陈旧。脱落的白色墙壁上,卡通漫画、奖状等张贴点缀。每个房间4张床,被褥整齐摆放。多数门锁已坏,关门的时候,用毛巾或纸片才能夹住。

因为过早脱离家庭,这里的孩子们,自理能力普遍比较强。“从三年级开始,就自己洗衣服,包括叠被子、洗碗,都是孩子们独立完成。

儿童村内,随处可见“捐赠“的字样。

在孩子们宿舍门口,指示牌上写着:西安(浙江)路桥商会捐赠儿童宿舍床铺46套;厨房门口,写着张杰陕西歌迷会捐赠厨房设备一套……

穿过宿舍走廊,小白楼的背面,是跷跷板、秋千、乒乓球桌等设施——这里是孩子们经常活动的地方,吃饭、洗衣、晾衣、玩耍,都在这里。每到放学后,或者周末,这方空间里,充满嬉闹声。

镐京笔记作者进入儿童村的当天,孩子们放学回来,看到有陌生人,每一个孩子都会主动微笑打招呼,没有丝毫的羞涩。

一旁白楼的外墙壁上,一根根爬山虎,从一楼一路攀爬而上,形成一片巨型绿幕,散发着勃勃生机。


爸妈是时常的梦

第一眼看到小晗,便被这个小女孩打动。

清澈明亮的眼睛,走路蹦蹦跳跳,一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阳光。很难想象,这样的孩子,曾经历过什么?

工作人员讲,小晗出生在陕西咸阳,两岁时被送到儿童村,如今8年过去,已是附近小学的一名五年级学生。

随着年龄增长,她逐渐明白,自己和外面的孩子不一样。

不过,父母的事,看上去对她的心理未造成过多的影响。“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们在这里不提那些(家庭)事情,这里有很多小伙伴,我们在一起都很开心,还会有很多爱心人过来陪我们玩游戏。“

童言背后,每一个孩子,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

小晗为儿童节准备的画

小晗父亲在一次与外人的冲突中,将妻子误伤致死,锒铛入狱。小晗刚被送到儿童村那会儿,胆子特别小,不爱说话,晚上睡觉必须开灯,而且还要人陪着,直到一段时间后,才慢慢恢复。

事实上,越早介入,伤害越少。小晗因为提早介入,家庭的不幸并没有给她性格上造成过多影响。如今,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只字不提父母,但在她心里,爸爸妈妈是时常会做到的一个梦。

譬如,小晗几乎每一篇作文,都离不开妈妈。

《走进妈妈的童年》《唠叨的妈妈》《妈妈不在家》……稚嫩的字里行间,孩子想象中的妈妈形象活灵活现,宠她、爱她、骂她。在题为《那一刻,我长大了》的作文里,小晗这样描述:

有一次,我生病了,妈妈被急哭了,看着妈妈淡淡的皱纹,一根根白头发,我心里异常难受,难过我没把身体看好,让妈妈操心,难过我花钱大手大脚的,让母亲那么辛苦,难过我喜欢攀比,不节约,难过我和妈妈顶嘴,我已经上五年级了应该长大了……

其实,花钱、攀比,对儿童村的孩子来说,根本没有这样的资本。

(对于家庭和父母的事情)孩子们都是选择性遗忘。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说了,也没有人会去安慰她。这些孩子,有时候懂事的让人心疼。”郭东方回想和孩子们相处的日常,湿红了眼睛。


孩子们渴望交流

12岁的小峻出生于陕北延川,如今在儿童村生活了七年。

与作者熟悉后,小家伙表现得特别热情,不停地问这问那,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尤其谈到自己的情况,对亲人的回忆,不尽的倾诉……

“我妈不知道去哪了,我知道我姑和我爸,他们都在监狱。我还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还记得我们家有一个大桶,里面有一条蛇,现在应该长大了吧!”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叔叔给我买了一大袋吃的,有些东西,我不爱吃,我就晚上饿了的时候,当宵夜吃。我叔还不让我给别人分,我就悄悄给小伙伴们分了。”

在学校里,小峻并没有因为来自儿童村而被同学们孤立。“大家对我都挺好,因为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在学校。”

聊天过程中,不断有孩子们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也有年龄小、话少的孩子,静静趴在桌子上,看着哥哥姐姐们玩耍。

对于即将到来的“六一儿童节”,孩子们充满期待,“会有大学生来吗?我喜欢他们来,可以玩手机,玩游戏,还会有数不清的礼物。”

小峻则想要个拉杆书包,“加上课外书,我有20多本书,背着太沉了。”

夜幕下的儿童村

乡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儿童村的会议室内,灯火通明,孩子们做完作业,互相嬉戏打闹,到点了,就洗漱睡觉。

作者临走时,孩子们一个劲地询问,”哥哥,你明天还来吗?”“你几点来?”

缺少了父母的关爱,儿童村的孩子们渴望陪伴,交流欲望特别强。“只要大人放下架子,和孩子们熟悉后,他们很愿意和你聊天。”郭东方说。而且很多时候,比想象中要懂事,不会特别叛逆。

“总体来说,儿童村的孩子不会出现离经叛道的事情,这些孩子叛逆期,就会掂量一下,我有没有资本去做这些,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有父母的怀抱,但这些孩子,退无可退,只有自己。”

可能在很多人的认知中,服刑人员子女,因为缺失完整的家庭,性格或孤僻,或自卑。但在儿童村,情况比想象中好得多,他们和普通孩子一样,生活中不乏快乐。甚至,比普通孩子更坚强。



辞职孩子们

郭东方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因为儿童村薪资待遇低,工作内容繁琐枯燥,时有工作人员流失。大约十多年前,郭东方有时间便过来帮忙,那会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

初来儿童村的孩子们,很多时候不愿意开口说话,但却愿意和郭东方这样的大哥哥交流,再由其转达给儿童村的村长,或是工作人员。

“可能性格的原因,我能呆得住,在儿童村时间长了,就觉得这些孩子需要帮助,需要陪伴,孩子们也希望我能留下来。”郭东方说,他也想为孩子们出一份力。

2008年,他辞去工作,正式成为儿童村一名工作人员。日常做的最多的,就是接送孩子们上学,辅导作业……实际上,就是一个家长的角色,而且是数十个孩子的家长。

“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首先得让孩子信任、接纳你,信任之后,才能了解孩子,才能知道从哪下手,之后再跟教育普通家里的孩子一样,慢慢就好了。”

郭东方接孩子们放学

孩子成长是一个漫长过程,经常强调的一些生活琐碎问题,孩子们依旧会犯,这让郭东方经常陷入自我怀疑。

但这样的迷茫,却时常被孩子们一个微笑、一个糖果,甚至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悄然化解。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他端着年夜饭走进会议室,看到孩子们聚在桌子前看电视……他说,“太让人心疼了。”那一瞬间,情绪突然开了闸,控制不住的泪奔。

看着孩子们走出阴影,日渐阳光开朗,郭东方亦心生成就感,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孩子们,是互相成就过程。“时间久了,你会觉得自己变得很阳光,生活很充实,这也是我坚守这份工作的意义。”

孩子都喜欢童话故事,但儿童村的孩子,郭东方会告诉他们:“你走一步,要往后想三步。如果咱们有人托着,你也不会来儿童村,这都是实话,有时候也必须让孩子们知道。虽然有点残酷。”

他说,自己只是陪伴孩子们走过人生的一小段,未来,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让他们面对现实,才是最好的爱护。


引发国内外关注

父母有罪,孩子无辜,服刑人员的孩子也应享有生存权、教育权和关爱权——郭建华的这段话,一直张贴在儿童村大楼内。

1996年5月21日,民营企业家、原三原县东周村村支书郭建华(1936—2012)投资50万元创办儿童村,这也是全国第一个民间组织的、专门替服刑劳教人员代养未成年子女的慈善机构。

陕西日报曾刊文评价,儿童村开创了一项“前所未有的社会公益事业”

资料显示,到2001年,儿童村共接待700多批、两万多人次的国外考察人士。彼时,中国人权发展经常受到一些国家的无端指责,儿童村的出现,被引证为中国人权发展的有力证据。

还有企业、爱心人士的关注。

放学后,孩子们在会议室做作业

2002年,80岁的周景颐老人,通过电视得知儿童村的事情后,颇受震撼,但又半信半疑。次日,他不顾儿孙劝阻,连夜乘火车赶往西安,约40个小时车程后,老人直奔儿童村,实地了解现状。回到昆明后,老人为解决儿童村困难四处奔走,并从自己的退休工资中,每月拿出2000元资助,直至去世;

2003年,中国证监会原副主席庄心一向儿童村捐款1万元;

2004年,台湾人陈思信向儿童村捐款2000美金,后来又增加到4000美金,年复一年至今未间断……

在儿童村村长杨彪的办公室内,保存着很多爱心人士的信件。

其中,周景颐和儿童村往来通信达45封。字里行间,饱含老人对儿童村建设、孩子们生活学习的关切。镐京笔记摘选如下:

儿童村目前是我心系生活外的唯一事务……上次去儿童村用200元雇佣了一部出租车,再去不知三原县有无公共交通车,去儿童村就能省很多……省出的钱物,多收容几个孩子,否则,浪费了,就将几个待哺的孩子,拒之门外。(2003年6月)

“每次看周老的来信,总是让我特别感动。周老临去世时还惦记着儿童村,还想来儿童村看看。”杨彪说,正因为有这么多爱心人士的关注,儿童村才得以延续。


儿童村现实困境

据媒体有关报道,及工作人员的讲述,大约2000年前后,儿童村一度难以为继。彼时,受经济大环境影响,一些长期向儿童村捐赠的企业经营不景气,有甚者已倒闭,包括创始人郭建华的企业。

据工作人员回忆,最艰难的时候,郭建华曾带着孩子们靠捡破烂渡过难关。

这也就有了上文所述,周景颐老人等爱心人士为儿童村奔走纾困的情形。

2002年,儿童村的问题,引起地方政府关注,最终研究决定,通过政府拨款,帮助儿童村。

从2004年开始,陕西省某机构每年拨付10万元,司法厅、三原县等也拿出每年数万元的资金,儿童村总算有了一些最基本的保障。

但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杨彪看孩子们寄来的照片

2006年,国家六部委联合下发通知,要求将服刑人员子女的安置问题纳入政府管理范畴。据杨彪回忆,“到2007年,10万元就不给了,说是儿童村已经有保障了,具体需要地方民政给解决。”

但回到镇上,又被泼了一盆冷水,”民政上解决的是本地区的孩子,儿童村是个单位,有外省的孩子,解决不了。”杨彪透露,“现在县政府每年给2万,司法厅5万。这些娃还吃过低保,但是后来也停了。扶贫之后,有的娃还有学校的补助。”

另一方面,受近年来的慈善舆论大环境影响,儿童村收到的民间捐款越来越少。

因经费不足,很多硬件设施无法及时修复、翻新。

譬如,取缔燃煤后,冬季需改用燃气供暖,有爱心企业捐了燃气锅炉,但因为拿不出9万余元的接口费,迟迟无法通气。“去年只能靠空调取暖,不仅电费昂贵,而且冬天特别冷的时候,根本不管用。”

杨彪说,儿童村还面临工作人员流失的问题,现有8名工作人员,不足2000元的平均月薪,再加上断断续续的社保,很难留住人。“现在只收3岁以上的孩子,太小的孩子,还要请人专门照顾,又是一笔开支。”

一个孩子,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家庭要支出多少?

网上对此曾有讨论,最低也在50万起步。两相对比,可窥儿童村之处境……


我们的工作有效果

现实困题难免,但在政府和社会爱心人士的支持下,儿童村还是一路走了过来。

25年来,近千名事实无人抚养的少年儿童,走入这里,又从这里走出,找到新的生活和希望。他们之中,工作突出、事业有成的不在少数。

在杨彪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多张孩子们参加工作后寄来的照片。“这些孩子都很要强,工作上特别努力。大多数孩子还是很感激儿童村,经常回来,有的还会捐款,但也有孩子不愿回到这里。”

但有一点,从儿童村走出去的孩子,从未发生过违法乱纪的事情,这也是杨彪欣慰的地方。“说明我们的工作有效果。”

代养服刑人员子女,不仅是一件公益事业,也有很多现实意义。

孩子们为儿童节准备的画

儿童村自创办至今,每年都会组织孩子们去监狱探望父母,一些父母第一次看见孩子,忍不住嚎啕大哭。

不少父母从监狱给儿童村寄来信,诸如,“对子女的救助再造之恩,让我感激涕零……当我写这份信的时候,我在心里呼唤了无数次的改造加油,能早点回家……

据统计,儿童村98%的孩子的父母在狱中得到表扬、记功和减刑等各种奖励。

回看儿童村的发展,郭东方也有很多思考。“单就孩子们父母的犯罪情况来说,发生在家庭之中的恶性案件越来越少,这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服刑人员子女被歧视,被排斥的现象越来越少,社会的包容度越来越好。”

但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

因为父母犯罪的原因,会影响这些孩子的政审,这也是我们时常讨论的,希望社会能给这些孩子更多的包容。”郭东方说。

镐京笔记注意到,2019年9月,民政部、最高法等12个部门联合出台的《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明确将服刑在押人员子女纳入事实孤儿保障范畴,填补了中国儿童福利领域制度的空白。

对儿童村这样的民办慈善机构,相关保障能否进一步明确和落实,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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