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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王明珂:互联网正催生封闭“村寨”,村寨里诞生“孤狼”恐袭

2017-07-28 傅适野 界面文化


2017 年 3 月 22 日下午,英国会议大厦威斯敏斯特宫外发生枪击事件,造成5人死亡,40多人受伤。此次袭击中被击毙的恐怖分子,是 52 岁的哈利德·阿苏德。在周围人看来,阿苏德是一位模范邻居。“安分守己、定时修剪草坪,有时还向当地孩子们传授足球技巧”,是个友好而礼貌的人。


接下来的 6 月 19 日,伦敦芬斯伯里公园附近发生货车冲撞人群事件,1 人死亡,11 人受伤,该事件被定性为恐怖袭击。来自英国加迪夫的 47 岁男子达伦·奥斯本被逮捕。奥斯本的家人对此表示震惊,他的邻居称“他一直以来都很正常。昨天下午还在厨房里,和他的孩子们一起唱歌。在我看来,他谦逊有礼、为人和善。”


在近两年发生的恐怖袭击事件中,上述情况屡见不鲜,一个在家人和邻居眼中友好、与人为善的人,竟然是恐怖分子。一时之间,诸如“如何确认你的邻居不是恐怖分子?”“如何在你生活的社区中认出恐怖分子”的报道,充斥着媒体,为大家带来新的恐慌。我们发现自己的邻居其实有着两幅面孔:现实生活中的和善,与网络社区中仇恨言论的发布者和传播者。


我们该如何理解线上线下这两种身份的关系?更进一步,这种现象反映出都市社群中的身份认同的何种问题,何种危机?互联网社群中带来的仇恨、猜忌和由此引发的暴力行动,究竟是一个新现象,还是一个老问题?在 7 月 23 日2017文景艺文季中“当代都市人的社情认同和认同危机”的论坛中,历史人类学家王明珂结合自身的研究经历,针对上述现象和问题,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思考互联网与恐怖主义、思考都市认同和群体认同的可能思路。


羌族村寨与“毒药猫传说”


在过往的一次访谈中,王明珂谈到,自己在羌族地区做田野研究的时候,特别留意收集“毒药猫传说”。“毒药猫传说”指的是村寨中一些会法术的女性,夜间灵魂出窍,“到屋里的铁三角(灶上的铁架)下面,掏出一个小口袋,里面有各种动物的毛,她抓到一种动物的毛,在地上打个滚,就可以变成这种动物,然后出去害人——通常就是把走夜路的人摔到崖子底下去。”


王明珂对于此类传说背后的主题颇有兴趣:“有毒的女人到处害人”,这个主题在世界范围内各个民族的神话中屡见不鲜。在湘西,这一母题的表现形式是“苗女放蛊”,而在西方社会中,则是历史上曾盛极一时的女巫传说。王明珂于是产生了一种问题意识:究竟该如何解释不同社会的相似现象?是什么样的现实本相,产生毒药猫或放蛊的女人这样的表相?


曾经盛极一时的猎杀女巫运动


王明珂得出的可能解释是,“过去羌族各个孤立的村寨人群,讲究血缘根根纯净的家族认同,村寨之间与村寨各户间激烈的资源竞争,以及因此造成人们对外界的恐惧、对内的猜疑,是产生毒药猫传说的主要社会背景,少部分女人成为解除此种紧张的代罪羔羊。许多学者对女巫的研究,也倾向于认为他们是紧张的村落生活中的代罪羔羊。在亲近的邻里生活中,大家对外界“蛮子”的恐惧,造成内部各家族群体间的不安与矛盾,化解危机的一个办法就是,找一个代罪羔羊,大家集体施加暴力于她,如此群体又能团结起来,外界压力也因此得到消解。这就是有名的代罪羔羊理论。”


对于王明珂而言,“毒药猫传说”是他了解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仇恨、偏见猜疑与暴力的一个切入点。与此同时,王明珂还发现,这种封闭村寨生活中的集体猜疑、恐惧和暴力,并没有成为过去式,而是以各种不同的形态,存在在当下的不同社会生活中。


“孤狼式”恐怖袭击与“网络村寨”


王明珂格外留意最近两年西方都市中发生的“孤狼式”恐怖袭击事件。他谈及两个层面的震惊。首先是大众对于此类事件的震惊态度:凶手平时很正常,与常人无异,为什么他会做出这般举动?其次是,公众的震惊其实是一种无知,暗示着知识的断层,在当下,我们对于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每天看似过着正常的日常生活的人在网络社区中的生活却一无所知。这让王明珂想到某次看到的一则报道:一个恐怖袭击者的母亲对媒体说,她儿子是在英国变成恐怖分子的。这位母亲说得没错,但不完全对。王明珂认为,恐怖分子在网络社区的生活经验超过了现实中的都市生活经验。“有很多人是在都市边缘的移民社区里,在那个地方他有非常多的挫折。可是在网络世界里也许他是一个英雄,这也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问题。”


以恐怖袭击事件为切入点,王明珂认为,当前世界所面临的危机,不单是恐怖主义对社会秩序和生命安全的威胁,更重要的是类似事件带来的都市中人与人之间的恐惧、猜疑和彼此之间的不信任感。这种怀疑不单指向受到恐怖主义威胁的群体,也指向被怀疑为恐怖分子的群体。这两种人都活在信任危机当中。


这种信任危机并非全然陌生。王明珂认为,在互联网这一当代产物的背后,其实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族群政治和宗教认同问题。王明珂指出,和羌族村寨类似,如今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一个个“网络村寨”正在形成。“在我们这个时代,网络的传播力量,让网络社群将猜疑、仇恨与暴力以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的速度与效率传播着。一个个激进的网络社群,其实就是一个个边界明确的认同群体。伊斯兰国的崛起,吸引大量外籍战士投入,所凭藉的便是网络村寨。我们许多人都生活在网络的虚拟村寨里。不要以为网络可以让大家接受不同的意见;网络社群就像一个村寨,人们会把意见不合的朋友踢出社群。”


看似信息爆炸的网络社群,其实和过去信息匮乏的“村寨”并无差别。在接受正午故事的访谈时,王明珂指出,“网络社群间的互动,经常情绪多于思辨。譬如,网络里流传一些‘懒人包’,因为网络上信息量太大,所谓懒人包就是你可以只花 5 分钟、10 分钟快速得到解答的信息包。”与此同时,看似众说纷纭、意见不一的网络社区,可能存在信息高度同质化的问题,在同一个网络社区聚集的人,往往是想法类似的人,而异见分子会被踢出局,或者被霸凌。“在这样的群体中,就像过去的羌族村寨,避免被他人霸凌的策略之一便是参与他人的集体霸凌。”


边缘人和替罪羊:

“内外毒药猫”及仇恨想象


在这样的“网络村寨”中,一部分穆斯林移民成为了社会的“毒药猫”,他们是西方社会中的边缘人物,也是诸如 ISIS 这样的组织的替罪羊。


王明珂认为,人们有时候受到媒体的误导,认为很多恐怖袭击发生在西方的大都市,比如巴黎,比如伦敦。但其实,极端主义最大的受害者都是 53 25670 53 13774 0 0 3081 0 0:00:08 0:00:04 0:00:04 3081身边的邻人,比如 ISIS 虽然在多处发动恐怖袭击,但最大的受害者其实都在伊斯兰世界里。


王明珂最近在读一些有关伊斯兰圣战的书,他发现主张圣战的人一直在争辩敌人是在远方还是在近处。有人认为圣战的目标是对付英国、对付美国,有人认为圣战就是要对付身边这些被污染的人。王明珂认为,很多诸如此类的恐惧猜疑都可以同理看待:一个在美国的美国人,恐惧自己的华人邻居,因而也就讨厌中国。反过来也成立,当他感受到中国对美国的威胁的时候,他开始讨厌自己的华人邻居。这不仅限于华人和美国人之间的关系,也可以解释印度的穆斯林,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等等。


因战争变为废墟的叙利亚城市


在思考 ISIS 问题时,王明珂觉得羌族社群中常说的一句俗语“无毒不成寨”是很有启发性的。这表示如果一个社会太过于要求纯净,就会造成内外关系的紧张,因此,一个正常运转的社会应该包容一些有毒的、有污染的东西,这是传统社会的智慧。当下的伊斯兰激进主义教派和团体都强调绝对的纯净,不能忍受任何“污染”。这导致的结果是“内部毒药猫”深受其害。而和他们教义不符的其他穆斯林支系,西方人和异教徒则成为“外部毒药猫”,所受伤害相对较轻。这就可以解释,为何西方国家对于激进武装组织施加的军事压力,可能让更多穆斯林成为 ISIS 的受害者。这些“内部毒药猫”在主体人群心中,既不是内人,也不是外人,更像在羌族村寨中的一个大家庭中的“小媳妇”。她可能在三姑六婆前搬弄是非,自言家丑,但家族并不把她当做自己人。


这关系到远方的敌人和近处的敌人之间的相互作用,王明珂认为二者是相互助长,相互联结的。远方和近处的敌人,其实就是人们心中“内部的毒药猫”和“外部的毒药猫”。与羌族村寨中人们对于“毒药猫”的讨论类似,之所以将其称之为“传说”,是因为在此类故事中,真实、记忆与因为恐惧产生的想象交织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内部毒药猫”成为“外部毒药猫”的一种化身。人们因惧怕外面强大的势力,就找身边的“毒药猫”出气,想象他与外部敌人的勾结,集体施暴于此人,以化解恐惧,凝聚内部。


王明珂说,如今网络社群上虚虚实实的信息,加剧了一种想象的恐惧。“网络社群媒体,让他们从远方得到一些真实或不实的讯息,他们彼此交换自身的恐惧与猜疑,对现实绝望,因而当他们觉得有机会对西方社会报复时,就投入伊斯兰国成为圣战士。我想藉此提醒大家,在这样封闭的群体中,恐惧、猜疑都常是想象,仇恨也没有必要。现在有了网络社群,远方发生的事情都在很快地流传,但很难去求证,大家都以为是真的。我们更要注意,那些时时以‘内忧’(内部毒药猫)、‘外患’(外部毒药猫)提醒其国人或追随者的政客之言论;政客们常挑起群众的恐惧与猜疑,而获取其自身的政治利益。


最简单的解决方案是,我们不用要求一个人接受异教徒、异类、异民族,人们可以试着接受身边的自己人,接受被认为是异类的自己人,不要那么追求纯净。如果逊尼派穆斯林能接受什叶派穆斯林进他们的清真寺礼拜,这会是个好的开始。不用以世界大同为目标,而是从身边的人开始,先接受你亲近的‘异类’。”王明珂说。


互联网时代的社群变化


羌族村寨和“网络村寨”,一个涉及现实生活中的群体互动,一个涉及虚拟世界中的人际认同,王明珂认为如要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就需要回到社群,即“community”这一概念。


王明珂提到,社群的原意是在特定区域内,社群中的成员有日常的、面对面的接触以及这样的互动造成的社会效果。比如德国社会学家诺伯特·伊利亚斯的《宫廷社会》所指出,在一个宫廷社会里,一个比较低级的贵族会注意到高级的贵族怎么吃东西,怎么跟人家行礼,怎么说话,他会学习。他也随时在注意到自己的礼仪,以防被别人瞧不起,甚至他要让别人更瞧得起他。按照伊利亚斯的理论,在这种共同社会的观看与学习中,一个人的行为慢慢被改变,整个西方的文明化进程就是在宫廷社会中慢慢进行的。


《宫廷社会》
【德】诺伯特·伊利亚斯 著 埃德蒙德·杰夫考特 译
万神殿出版社 1983年11月


当代社会和伊利亚斯描述的宫廷社会的一个重大差别是,人们不再从面对面的接触里注意他人的言行,从而反观自身的言行,而是从社会中获得特定的身份和以及与这种社会身份相符的行为规范。这是在一种社会阶级关系里形成的理性。


再看另外一个社群,即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讲的“想象的社群”。在一个民族国家里,各种政治力量塑造了人们的认同和认知。很多研究国族-国家形成的学者都提出,面对面的沟通在民族国家中被通过各种教育制度来维系的“想象的共同体”所取代。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著 吴叡人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5月


在介绍了上述不同的沟通方式后,王明珂总结道,不同时代、不同方式的社群,本质上都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不同的沟通方式不断地塑造着“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如今崛起的网络社群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让沟通方式变得复杂。


首先,即使在网络世界,人与人依然是面对面的。这里的面对面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面对面接触,而是沟通中对方给出的即时回应和反馈。你说一句话马上就有人回应。这与宫廷社会里的面对面沟通是不同的,在宫廷社会的沟通中,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在网络社会,这种身份感消失了。


也不同于民族国家中依靠教育维持社会秩序,在网络世界中,这样的秩序崩溃了。这带来的好处是人们的沟通交流不受权威的控制,坏处则是结构、秩序的消失。因此,王明珂认为很值得思考:网络世界会把人类社群带到何处?


王明珂用两个关于网络世界的概念引入对于未来可能的一些思考:数字移民(digital immigrants)和数字原住民(digital native)。数字移民是的是出生在电子技术出现之前的群体,他们接受权威式教育,他们的思考也是权威式的,因此很容易附和大众。数字原住民则指出生在数字技术崛起之中或者之后的群体,他们接触的知识多元,常常反思,这种反思性慢慢会带动整个社会的改变。


如今在网络上大部分受到网络影响并成为恐怖袭击者的人,都是网络移民,他们对于网络其实并不熟悉。但王明珂也在思考:是否新一代的、伴随着网络兴起一起成长的 “90后”就一定是思想多元、有独立判断的群体?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傅适野,编辑:任其然、张之琪,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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