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夫人的Doctor头衔争议看媒体变迁

核心提要

• 华尔街日报发表评论文章认为第一夫人Jill Biden应该去掉她一直使用的“Dr”头衔，引发民间与媒体强烈的抗议声浪，谴责作者与报纸“性别歧视”。

• 但是如果抛开Jill Biden的女性身份，过往的媒体标准的确是倾向于仅对医生使用Dr头衔。三年前“Dr Gorka”风波仍历历在目。

• 尊重女性是否会成为权贵精英主义的挡箭牌？越来越同质化的媒体在后特朗普时代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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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议发端

上周五（12月11日），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作者Joseph Epstein一篇评论文章《白宫有Doctor吗？如果还需要医学博士的话就不算有》，副标题《Jill Biden的Dr头衔让人感觉欺诈甚至滑稽，应该考虑将它去掉》[1]。这篇文章认为，（即将就任的）第一夫人Jill Biden坚持使用“Dr Jill Biden”的称谓，但是她的学位是教育学博士（Doctor of Education），不是医学博士或医生，因此不应该使用Dr头衔，而且直言美国的博士学位越来越容易拿、越来越不值钱。

这篇文章用笔直接，没有掩饰。不出所料，发表后引来海量谴责，不仅是在社交媒体，而且所有的大媒体连续数天持续跟进，批判作者并报道各界反响，以至于华尔街日报自己的评论版主编Paul Gigot都不得不再次发文[2][3]为这篇评论文章辩护。

这些批评很难说不合理。毕竟，Jill Biden在2007年是真实地获得了教育学博士学位。虽然“Doctor/Dr”在日常英语中更多是指医生，但也的确有很多场合可以用来指各种其它领域的博士学位（Doctorate）持有人。而且，似乎这也是个人选择，如果一位博士要求被称为“Dr”，有什么理由要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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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歧视

不过，几乎所有对华尔街日报文章的批评都集中于Jill Biden的女性身份上。纽约时报第一时间发表的批判文章[4]指出，“很多女士认为Joseph Epstein在华尔街日报的建议是公然的性别歧视（blatantly sexist），表明很多男士经常轻视女士的职业成就”。这篇文章甚至提到Epstein五十年前在哈泼斯杂志发表的反同性恋言论。连华尔街日报的新闻部也发起抗议，负责高等教育报道的女记者Melissa Korn甚至发推说，评论部这样的文章“让自己的工作更难做了”。

Epstein是厌女主义者、他的言论是性别歧视吗？这其实是一个主观判断，因为他的文章批评的是Dr头衔的滥用，外人无法断定他的批评是不是出于Jill Biden的女性身份。在臆测作者的主观动机之外，有两个角度考虑此事。

一是事件相关人的主观感受，Jill Biden的新闻发言人Michael LaRosa发推直指：“华尔街日报发表这样令人作呕的性别歧视攻击应该感到羞耻。如果你还有对女性的一丁点尊重，你应该将这种令人厌恶的沙文主义文章删除，并向她道歉。”Jill Biden未对此事做直接回应，但她发推说：“让我们一起建设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女儿的成就被庆祝而不是被贬低”。同样，有大量女性读者认同Jill Biden；不少拥有博士的女士（和男士）在推特加上Dr头衔以示支持。这些说明Epstein的文章的确是伤害了很多人的感情。

另一个角度是这篇文章的社会影响，它有没有起到恶化女性尤其是高学历女性社会地位的效果。目前来看似乎并未如此。支持Epstein的人极少，即使是那些支持者，也多是从学位贬值的角度，而不是从女性的学历价值不如男性的角度。

媒体变迁

现在我们暂时把性别问题放在一旁，来看看媒体对学位头衔的态度。

纽约时报文章[4]中，一位受访者称，医药、生物和教育学的博士也应该可以使用Dr头衔。众多媒体也发表类似观点。韦氏词典甚至发推称，“doctor”一词来自于拉丁语“老师”，暗示它本来与医生无关，并且Jill Biden的教师身份值得这个称谓。

不过，芝加哥论坛报今天发表的稀有异类评论文章《不止Jill Biden，即便是医生在非医疗语境下也应该去掉“doctor”头衔》[5]指出：被大量媒体采纳的《美联社风格指南》的标准是：“‘Dr’仅应用于以下学科博士学位的拥有者：牙外科博士、医学博士、眼科博士、骨疗医学博士、足病医学博士与兽医学博士”，“不要在其它学科博士学位拥有者人名前使用‘Dr’”。

我们再来看之前最近的一次学位头衔争议。那是在2017年，情报专家Sebastian Gorka被特朗普任命进入白宫任职。Gorka拥有匈牙利Corvinus大学的政治学博士学位，而且他喜欢以“Dr Gorka”自居。此事引发了一小波热评。著名脱口秀主持人Samantha Bee在Full Frontal节目中讥讽说“Gorka要求别人称他为doctor，这可是真正不造假的智力聪明人的普世标识（the universal mark of a real non-fraudulent intellectual smart person）”。节目画面这时显示了四位以“Dr”著称的名人。其中三位都是拥有博士学位的著名节目主持人；值得注意的是，左下角Dr Jill Stein被写错为“Dr Joan Stern”。Jill Stein是哈佛大学医学博士、职业医生、2016年绿党总统候选人，因为政见与主流左派极不一致被视为哗众取宠、搏眼球，被Samantha Bee的节目刻意错名。Jill Stein似乎没有对此提出抗议，也没有警醒人士要求cancel Samantha Bee。

如果说Samantha Bee的节目是喜剧而已，当时很多严肃媒体则仔细分析了Gorka的博士论文，甚至是他的论文答辩委员会成员的学历来说明他不配“Dr”。华盛顿邮报当年4月的一篇文章《Sebastian Gorka喜欢被称为Dr Gorka，但只在保守派媒体遂愿》[6]详细解释了为什么不能让Gorka遂愿的原因。其中提到：

“Gorka在福克斯新闻、Daily Caller等保守派媒体得到了他要求的‘Dr’头衔。但主流新闻机构通常会拒绝所有那些不是医生的人使用‘Dr’前缀的要求。”

“已故的华盛顿邮报文本编辑负责人（copy chief）Bill Walsh，在2009年对洛杉矶时报说，‘我觉得，如果你治不了病人，我们就不会称你为doctor。’”

该文作者向费城问询报助理主编、美国文本编辑协会副会长David Sullivan请教各媒体编辑部为什么仅限制对医生使用“Dr”头衔，Sullivan解释说，“我也不知道历史如何。但我想文本指南估计会这么解释：‘因为公众一般将‘Dr’只理解为医生’。我们报纸的文本指南大致就是这么说的。”

华邮这篇文章也强调，使用“Dr”前缀会给人权威感，Gorka在情报、反恐方面都不被专家认可为权威，给他加“Dr”会产生危害。

如果说Gorka是一位右翼异端，因此不应使用Dr头衔的话，再把历史回退到2014年，知名杂志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发表了一篇文章《为什么人们称Maya Angelou为Dr Maya Angelou：美国学位头衔的贬值》[7]，主题对象是当时刚去世的知名黑人女性民权活动家Maya Angelou。Angelou拥有数个大学的名誉博士学位，而且也坚持使用Dr头衔。

在这样一位广受尊敬的人物去世时，这篇文章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但是，刚才提到的2017年华邮文章[6]称此文是对Dr头衔的精彩批判（magnificent takedown）。文章列出了三项理由：

第一，这种头衔一般来说毫无意义。作者以自己为例，他有博士学位。但和医生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帮不了什么人。而且即使是在自己的专业，也有大量没有博士学位的人比自己懂得更多。他的博士学位仅仅表示自己通过了一系列考试和论文写作。研究生院并不难。“我是个很不错的鸡尾酒会扯淡艺术家，但在读博士之前就已经是了。而且我认识的最厉害的那些扯淡家只有本科学位。”

第二，现在有太多种博士了。过去“doctor”仅指医学博士或PhD，现在则包括了整脊医师（chiropractor）、自然疗法（naturopath）、骨疗（osteopath）、管理学校的教育学博士（Ed.D.）、布道的教牧博士（D.Min.）、心理学博士（Psy.D.）等等很多。我不是说这些学位不行，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心理治疗师就是心理学博士，而且很多很好的治疗师没有博士学位。但是，越多的人自称“doctor”，它的意义就变弱了。

第三，现在这个世界“Dr”头衔的主要效果是将那些有博士学位和有天分但无博士学位的人区隔开来。先生（Mr）和女士（Ms）是我们最普世最民主化的头衔，用这两个就最好了。

思考

2014年新共和这篇文章是很有意义的，从学位头衔的角度它揭示了美国社会日趋精英化的危险。然而如果是在2020年，这样的文章没有可能在新共和这样的左翼杂志发表，因为它会被视为矮化、诋毁黑人女性民权活动家，除了“厌女主义”还会有“种族主义”的帽子。但实际上，那篇文章真的会对黑人女性造成危害吗？2014年也许很多人认为不会，2020年则不然了。

同样，华尔街日报这篇文章，如果抛开Jill Biden女性身份的部分，它批评的是处于政治权势顶端的人使用Dr头衔这种精英主义行为。这种行为有值得警惕的地方，但是由于Jill Biden的女性身份，这样的视角被完全无视了。而众多媒体一反从前使用Dr头衔的谨慎，转而热情拥抱，这种对长久约定规范的仓促修整，是否会带来长期的恶果？

几乎所有主流媒体都加入了对华尔街日报的大批判，而且千篇一律，几乎不见任何对精英主义的反思。这种严重的同质化倾向，让人担忧后特朗普时代的媒体是否还能肩负起监督政治权力的角色？

知名另类媒体人Glenn Greenwald对此发推，引人深思：

参考资料

[1] 2020-12-11， Joseph Epstein，华尔街日报，《白宫有Doctor吗？如果需要医学博士的话就不算有。Jill Biden的Dr头衔让人感觉欺诈甚至滑稽，应该考虑将它去掉》 https://www.wsj.com/articles/is-there-a-doctor-in-the-white-house-not-if-you-need-an-m-d-11607727380

[2] 2020-12-13， Paul A. Gigot，华尔街日报，《拜登团队反击：发起身份政治运动来抨击Jill Biden使用Dr头衔的文章》 https://www.wsj.com/articles/the-biden-team-strikes-back-11607900812

[3] 2020-12-14，Marc Tracy，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评论版主编为Dr Jill Biden文章辩护》 https://www.nytimes.com/2020/12/13/business/media/dr-jill-biden-wall-street-journal.html

[4] 2020-12-12，Michael Levenson，纽约时报，《一位专栏作家认为Jill Biden应该去掉Dr头衔（几乎没人被说服）。很多女士认为Joseph Epstein在华尔街日报的建议是公然的性别歧视，表明很多男士经常轻视女士的职业成就》 https://www.nytimes.com/2020/12/12/us/jill-biden-doctor-wsj.html

[5] 2020-12-14，Eric Zorn，芝加哥论坛报，《不止Jill Biden，即便是医生在非医疗语境下也应该去掉“doctor”头衔》 https://www.chicagotribune.com/columns/eric-zorn/ct-column-jill-biden-wall-street-journal-doctor-zorn-20201214-awklshdkkraonhw2tyxobgwfra-story.html

[6] 2017-04-16，Callum Borchers，华盛顿邮报，《Sebastian Gorka喜欢被称为Dr Gorka，但只在保守派媒体遂愿》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the-fix/wp/2017/04/16/sebastian-gorka-likes-to-be-called-dr-gorka-he-gets-his-way-only-in-conservative-media/

[7] 2014-05-29，Mark Oppenheimer，New Republic， 《为什么人们称Maya Angelou为Dr Maya Angelou：美国学位头衔的贬值》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17947/maya-angelou-was-ms-not-dr-against-title-inflation-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