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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先生的一封信

2017-12-05 民国大师

  沈建中 摄

  ■王周生

  2016年 5月 25日杨绛先生去世。消息传来,心情格外沉痛。杨绛先生不仅是我敬重的老一辈文学家和翻译家,也是我婆婆王郓的终生好友,钱锺书先生还是我婆婆与公公周而复的证婚人。我们家对杨绛夫妇的回忆有许多。那天,我在书橱里翻找,找出杨绛先生送的《干校六记》《洗澡》以及钱锺书先生送的《管锥编》《围城》等书。最重要的,我还找出珍藏了22年的一封信。

  这封信写于1995年,是杨绛先生写给我婆婆的,信中披露了钱锺书先生的病况和她自己的心情。平日里,常听婆婆说起杨绛和钱锺书夫妇的趣闻轶事,可惜婆婆已去世多年,我再也听不到那些有趣的往事了。我想我应该写点什么,记录这段往事,写下有关史料,供后人参考。

  我婆婆王郓,原名王颖婉(1913-2006),苏州人,父亲王謇,字佩诤,是著名的藏书家、历史学家和文学家,章太炎的入室弟子,曾加入国学讲习会。王佩诤学问深厚,他的弟子也不少,如费孝通、冯其庸和范敬宜先生等,都是他的高足。我婆婆王颖婉初中就读苏州振华女中,杨绛也在该校就读。那时,王佩诤先生(小辈叫他“阿爹”)任振华女中教务长,后又任副校长。

  杨绛,原名杨季康,生于1911年,长我婆婆两岁。杨绛父亲杨荫杭是无锡人,中国同盟会成员,曾留日留美,回国后做过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和京师高等检察长等职。1923年迁居苏州,做开业律师和自由评论家。1933年,王佩诤先生被东竹堂寺的住持道林和尚告上法庭,聘请杨荫杭先生做律师。一来二去,王佩诤和杨荫杭两家熟悉起来。那时,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遇有喜庆宴饮,往往邀请戏曲、曲艺演员到家中或酒席上演唱助兴。王佩诤对昆曲情有独钟,曾把昆曲引入中学教育,他说,“如果不懂昆曲,就不是真正的读书人。”所以王家的堂会,少不了昆曲,但是太太与家中其他人喜欢苏州弹词和苏州评话。家中每有堂会,杨荫杭家也来助兴,十分热闹,甚至杨荫杭的妹妹,即杨绛的姑妈、教育家杨荫榆女士也曾来王家听说书。

  1932年,杨绛从苏州东吴大学毕业,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文学系念研究生。我婆婆王颖婉从振华女中毕业,考取燕京大学物理系,后转协和医学院学医。两人同一年离开苏州,来到北京。幸好清华、燕京相隔不远,她们常来常往。

  抗战爆发了,北平沦陷,婆婆回到苏州,家中被日本人抄家,全家逃难至上海。她在沪光中学找了一份工作,教高中英语和生物,同时考入红房子女子医学院继续读书。在沪光中学期间,婆婆遇到同在学校教书的光华大学学生周而复。一对青年男女,抗战中相遇,他们相爱了。1942年,王颖婉与周而复在上海订婚并在北京结婚。王佩诤先生觉得,女儿终身大事必须慎重,于是找了老友钱基博的儿子钱锺书当证婚人。那时,杨绛和钱锺书已从欧洲回国,居住上海。钱锺书先生在光华大学任教,是周而复的老师。钱锺书欣然应允,他在订婚仪式上说:这对新娘新郎,一个学医是善,一个学文是美,一个善一个美,这个婚姻是真善美!众人听了欢欣鼓掌。婚后,我婆婆跟随周而复去了延安,在中央医院工作,改名王郓,从此走上革命道路。只是,被钱锺书先生称为“真善美”的她与周而复的婚姻,没能维系到底,这是另外一个话题。解放后,我婆婆王郓从北京中央香山门诊部调到上海市卫生局工作,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上海医学情报研究所所长任上离休。

  1995年,北方有位研究钱锺书先生的专家,托我社科院的同事来问,我婆婆能否回忆并写一些与钱锺书先生有关的往事,他们正在编一本书。我婆婆非常认真,提笔写信告知杨绛。过了一阵,杨绛先生回信了。婆婆很高兴,可是看完信,沉默不语。婆婆把信递给我,我愣住了。原来,钱锺书病了,病得不轻!

  颖婉妹:(其实我该称你“大姐”)

  谢谢你给我来信,关心我们的健康状况。锺书93年春动大手术,(你已知道了吧?)因输尿管内肿瘤,割去一肾。94年七月底,因肺炎住院,查出膀胱癌三个,一次性探导,摘除并烫净。手术也很成功。不料惹恼了那只仅存的也并不健康的肾,致急性肾衰,经抢救,做了人工肾。“透析”后肾功能又渐渐恢复,现已完全恢复。但叠次大病,身 38 31331 38 12196 0 0 5204 0 0:00:06 0:00:02 0:00:04 5203体太弱了,从十一月十九日起,发烧至今不退,一切抗菌素都已用遍。现在是“物理降温”,用冰毯一小时左右烧就退,晚间又体温升高。同时,膀胱内又生肿瘤。怎么办?你是大夫,不用我多说了。现同时服中药,中医是管治癌症的。

  人家问我锺书病情,我只说:“好些了,谢谢”对你却是详细报告了经过。我曾陪住医院二个月,因身体不支,心痛胸闷头晕等等,回家已半年多,也成了摇摇晃晃的人。生老病死原是逃不过的,我已八十四岁,只求别倒在他前面。身边有个女儿很孝顺,女婿要照顾九十老母,只好把他们分拆两处。我觅得一个很好的“生活护理”,在医院伏侍锺书,很尽心,也能干,我和女儿在家做后勤,做种种“鼻饲”的泥,鱼泥鸡泥各种菜泥等,够忙的。

  大连请你写文章的该是×××等人吧?我若有气力,要写信去骂骂他,研究钱锺书,现成有书可读,写什么传,你别去理他。祝你健好。恕我草草,我字都不会写了。

  季康五月二十七日

  注:杨绛说“其实我该称你‘大姐’”,这是因为王郓(颖婉)是王佩诤先生的大女儿;杨绛信中说的大连的钱锺书研究者,因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故将其名字隐去。

  这封信,我和婆婆看了好几遍,我婆婆是医生,她清楚地知道钱先生病情的凶险。尽管有很好的医疗条件,有孝顺的女儿和深爱他的妻子,她们每天忙着用来鼻饲的“鱼泥鸡泥各种菜泥”,但是,癌症、肾衰,都是医学难题,而老年性肺炎,往往直接危及生命。婆婆怎能不担心呢?

  杨绛先生这封信,像她一贯的风格,平淡简洁,不多一字,语气平静。可是,透过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疲惫,她说自己“也成了摇摇晃晃的人”,这“摇摇晃晃”几个字,让我婆婆心痛。可是杨绛说 “生老病死,原是逃不过去的,我已84岁,只求别倒在他前面。”一句“别倒在他前面”,尽显妻子对丈夫最深切的爱。杨绛先生曾经在回忆父亲的文章里说起父母亲之间的一次对话,父亲和母亲都抢着说“我死在你头里”,可是,母亲想了想之后,突然说,“还是你先死在我头里吧,否则,我死了,你怎么办呢?”杨绛当时听了,只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没想到,如今轮到自己说这样的话了!

  我婆婆赶紧去信表达深深的牵挂和慰问。她知道杨绛是个强者,什么困难都压不倒她,可是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人,她担心“摇摇晃晃”的杨绛能否挺过去。我们在心里不住祈祷,希望钱先生的身体会出现奇迹。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1996年,杨绛和钱锺书唯一的女儿钱媛患上肺癌,仅一年便离他们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杨绛先生一定痛彻心扉。钱媛生前对友人说,她觉得母亲最可怜,86岁了,还要照顾两个病人。但是“最可怜”的杨绛挺了过来!

  接着,1998年,钱锺书先生与世长辞。

  杨绛先生再次挺了过来。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钱锺书的遗稿包括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一一整理出来。接着,她把二人全部稿费和版税捐赠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

  做完这些,心里踏实,剩下的是她自己的事,她说“即使现在走了,也可放心了!”她像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烛光微弱地摇曳。她的坚韧总能让人惊叹,92岁高龄之际,她写作出版《我们仨》,引起全国文坛轰动。

  岁月流逝。杨绛先生写这封信之后22年间,她的家散了,剩她一人,坚守18年。我婆婆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于2006年离开我们。婆婆患病期间,储存的记忆被一点点抹去,可有时,久远的记忆常常冒出来,令家人惊喜。婆婆每天翻看书橱里的书,有一天她翻出《管锥编》和《洗澡》,忽然问我:季康呢?我说谁啊?她说季康呀,侬不认得了?我一看她手里的书,明白了,我说是杨绛啊!她在北京,忙着呢,每天整理钱锺书的遗稿,还写自己的书呢!

  哦,婆婆眼睛一亮,把《洗澡》捧在怀里,笑了。

  如今,这几位老友都走了,他们在天堂相聚。我知道,他们从不寂寞。

 今天是杨绛先生105岁生日。谨以此文遥祝杨先生生日快乐。


这张钱家的全家福给让作者初识杨绛

大凡民国名士都有一位漂亮太太,比如陆小曼、张兆和。没有美太太的也得有一位美情人,一辈子当缪斯,彩旗飘飘,比如林徽因、曹佩声。在不知道杨绛之前,我一直这么想。

中学时代,钱钟书先生是我们励志时的“学习榜样”。我只在语文课本里读过他刻苦读书的故事。彼时青春尚未萌动,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有一位怎样的太太。

大学进了中文系,思想解放。我才知道原来民国学者也不光要好好学习刻苦读书,民国学者也需要有一位配偶。这美丽的发现给我带来了新玩儿法,很长一段时间我的闲暇全都贡献给了这些名学者的配偶,俗称“民国八卦”。从最有名的“林梁”,到不怎么有名的“杨戴”,结论是自古才子爱佳人,都是漂亮夫人。然而,大概是钱钟书“爱学习”的品质给我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吧。我仿佛从没想过他会有个怎样的太太。

直到有一天我在舍友的作业里看到一张照片,清秀的钱钟书旁边坐着一个仿佛比他老的女士,脸大,眼睛小,眉毛像两弯钩子。 吓一大跳。

舍友说,这就是杨绛,钱钟书夫人。我的第一印象是,有点丑。信息时代有特点就能引人注意。我倒真是因为相貌而对杨绛产生了兴趣。钱钟书的夫人若是不漂亮,那么有两种情况:1,包办婚姻。2,她很有才华。

后来的几天里我找了大量资料验证自己的猜想。我又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想过一位民国小姐讲起话来这么爽快,这么——“逗”。杨绛的逗是一种男性化的,阳刚的诙谐。杨绛的一生过的并不轻松,而苦难在杨绛笔下像是一个笑话。一九五八年杨绛被下放到农村接受“社会主义教育”,杨绛写过一篇叫《第一次下乡》的文章回忆它:

“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下乡得过几重关。我借用典故,称为“过五关,斩六将”……第四关是“方便关”。这个关,我认为比“饮食关”难过,因为不由自主。我们所里曾有个年轻同事,下了乡只“进”不“出”,结果出不来的从嘴里出来了。泻药用量不易掌握,轻了没用,重了很危险,因为可方便的地方不易得。沤“天然肥”的缸多半太满,上面搁的板子又薄又滑,登上去,大有跌进缸里的危险,令人“战战栗栗,汗不敢出”——汗都不敢出,何况比汗更重浊的呢!   有一次,食堂供绿豆粉做的面条。我捞了半碗,不知道那是很不易消化的东西,半夜阑肚子了。我尽力绥靖,胃肠却不听调停。独自半夜出门,还得走半条街才是小学后门,那里才有“五谷轮回所……

在杨绛笔下肮脏的茅坑是“沤‘天然肥’的缸”,厕所叫“五谷轮回所”。书香门第里的大小姐大大方方的写起人类排泄之事,一段苦难的下放生活在杨绛嘴里成了一出荒诞的喜剧。

中国的女性写作里好像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经历拿来调侃的,更不用说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杨绛却不介意自嘲。

“钱瑗和她父母一样,志气不大。她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立志要当教师的尖兵。尖兵,我原以为是女儿创的新鲜词儿,料想是一名小兵而又是好兵,反正不是什么将领或官长。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看见我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都不理,甚至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己不是人了,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们夫妇先后都给点名叫上舞台。登台就有高帽子戴。我学得诀窍,注意把帽子和地平线的角度尽量缩小,形成自然低头式。如果垂直戴帽,就得把身子弯成九十度的直角才行,否则群众会高喊:`低头!低头!'陪斗的不低头,还会殃及主犯。当然这种诀窍,只有不受注意的小牛鬼蛇神才能应用。我把帽子往额上一按,紧紧扣住,不使掉落,眉眼都罩在帽子里。我就站在舞台边上,学马那样站着睡觉。谁也不知我这个跑龙套的正在学马睡觉。

杨绛的逗里还透着一股年轻,一股精气神儿。

2005年一月六日,我由医院出院,回三里河寓所 。我是从医院前门出来的 。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我就是”回家”了。躺在医院病床上。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题目: 走到人生边上。一回家,我立即动笔为这篇文章开了一个头 。从此我好像着了魔。给这个题目缠住了,想不通又甩不开 。我寻寻觅觅找书看,从曾经读过的中外文书籍——一例如 《四书 》《圣经》。到从未读过的,手边有的,或请人借的例如美国白壁德 ( Irvin; Ba bbitt 18 65-1933 )的作品,法国布尔热 (Paul Bour;et 1852 1935)的 《死亡的意义》。读书可以帮我思索,可是我这里想通了,那里又堵死了 。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95岁的老人说出来的话。为了探索人生意义而读书,这恐怕是现在20出头的人也没心气儿干的事儿了吧!而世界在杨绛眼里永远是一片初来乍到的处女地,路还有多远,她的好奇心就还可以走多远。

我一直这么觉得,越是敢把“死”放在桌面上谈的人越有长路要走。怕死的人往往死得早。杨绛像个哲人一样追问死亡,那是95岁的事。今天,杨绛先生105了,活得依然硬朗。

语言是有魔力的东西,不知不觉中我就沉浸在了杨绛幽默的世界里,读的不亦乐乎,忘记了那个不太出色的相貌。直到又有那么一天,我偶然看到了杨绛的一句话“书读多了人的相貌自然会变。”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回过头再去搜杨绛的照片,凝视着荧幕上那个笑的云淡风轻的老人,我也笑了。你不信?我把杨绛的照片整理出来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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