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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友忆西南联大生活:常遭日机轰炸 听到飞行员狂笑声

2017-12-15 民国大师

原标题:校友回忆西南联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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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办学只有8年,却被国人惦记了80年。让我们跟随西南联大校友的讲述,回到当年的联大校园。

文|张曼菱

站着吃饭

杨振宁(著名物理学家,西南联大校友)说:

当时西南联大,我们吃饭是在学校里。那食堂非常简单,没有椅子也没有板凳,是站着吃饭。有好多桌子,每一张桌子围着八个人,都是站着吃。饭是拿一个大桶,从厨房挑过来。因为饭桶很大,又是很多人吃。很快,我们就发现了一个基础性原理,就是你第一碗饭去盛的时候,你不能盛得太满,要盛得半满。你赶快吃,吃完了以后去盛第二碗,就可能盛得很满。假如你第一碗盛得比较满,你吃得比较慢,你去盛第二碗的时候,饭没有了。

所以我们是在这样子的生活状态下,努力念书的。

郑敏(诗人,西南联大校友)说:

在那时的生活里,没有感觉到特别穷苦的感觉,虽然其实是非常苦的。

你一到饭堂,进去吃饭,你听见所有的人在敲碗。为什么要敲碗?他要把里面掺杂的稗子、石头敲出来,不然不能吃。大家都是站着吃,从来没有坐过,念了四年,没有坐着吃饭过,都是站着吃。好像没有人觉得过不下去了,很基本的生活还是有的。

有时候家里也给我一点钱,然后我们就去吃米线。我还记得,太辣了,我们的享受就是到此为止。有时候泡茶馆,但是我觉得我们生活特别丰富。

跑警报

抗战时,中国空军人数和飞机都非常少。昆明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时常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我父亲说过:因为没有对空的战斗力,日机飞得很低,低到可以看得清楚飞行员的面目,听到他的狂笑声。联大的师生们同昆明人民一起蒙受着空袭灾难。

邹承鲁(中国科学院院士,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化学系)说:

昆明不像重庆,没有防空洞。昆明都是平原,不好打洞。我们就往学校的后面跑,有点高高低低的地方,趴在田埂旁边,看见轰炸,昆明城里投弹幕烟,都看得见。我记得在警报后有补课。至于什么时间补,都到西门口看。

王希季(中国卫星技术专家,西南联大学士)说:

我们还要学跑警报,跑完警报照样上课,照样工作。跑警报那个地方,上课是不上的,但是回来补。自己跑警报,你带的东西可以做作业。我们那个时候,整个的爱国热情是很高的。学,就是要为了要打赢日本人。因为中国的弱,被日本一炸——云南挨炸的惨象你们可能根本不清楚,简直非常惨。所以就加强学习、要自强。那个时候跑警报,电灯也没有,有时候断电,但是学习不间断。

郝治纯(中国科学院院士,西南联大校友)说:

我们去(上学)的时候一直在被轰炸,那个时候,云南当地的学生、学校都疏散到乡下去了。我们联大的学生都是住他们的空房。 1939、1940 年轰炸得最厉害。早晨天不亮就拉警报,就跟现在抓囚犯的车的声音似的。那个一放,我们就得赶快起来。

炸完以后,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的时候就是胳膊、腿什么的挂在树上,就在我旁边。因为跑得很远,有的老百姓就跑不动了,拖家带口的。我们学校死过儿个,但是很少。因为我们没有家累,反正警报来了就跑。

炸完了以后,回来没电,学校做不出饭来,就饿着肚子。因此在我们学校外面有一个卖大饼的;后来他家就发了财。我们头天买好了饼,放在一个布袋里,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贵重的东西放在枕头底下。警报一放就赶快起来,把这个铺盖一卷放在床底下。

名师云集

刘长兰(西南联大英文系学生)说:

那个时候的教授,没有名气是不大容易到这几个大学来教书的,所以校内都是名教授。我们也很尊敬他们。但是他们也不是光靠名气,他们确实讲的东西很多。像钱穆(著名历史学者),在那里教书,他是绍兴人讲的浙江话,不太清楚。我因为在南京住很久,所以我对南方话还可以懂,好多同学下课我要给他们翻译一下。但是钱穆上课讲书的时候,大家听懂听不懂,都是很认真地听。

钱穆讲书非常热情,他矮矮的,他在大教室上课。大教室是有阶梯的,阶梯一层层上去,他在下面是一个讲台,好像一个小舞台。他说中国历史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讲,我也没有资格。我为什么要讲?我爱这个历史。他说到“我爱这个历史”就跳起来了。他人跳起来讲:所以我要讲这个历史。

男女学生谈恋爱

郝治纯(中国科学院院士,西南联大校友)说:

那个时候男女之间的交往是非常自由,没有什么强迫的,也可以有一段时间走得比较合适,觉得不太合适,说开了那就还是好朋友。

我在天津做地下工作的时候,跟我的爱人,我们是一起做地下工作的。后来天津党让我们转移的时候,我们又一块儿转移到昆明去了。所以我一直跟他的关系比较密切。人家都知道我们两个人原来就比较好,同学都比较理智,一看,你们两个人已经好了不短时间了,我们干吗去插手呢?

我到了联大以后是以进步学生身份出现的,我还当了两届学生会的主席,所以一般的家境好的、公子哥这样的学生,他也不敢找我。有不少同学跟我谈过这个问题,多半还是经常在一起的,思想合得来的进步的同学。进步的同学就无所谓了,你要不行,合对来,不合则去,没有什么太多的麻烦。

总体上来说,那时候我们的勇敢、坚定,敢于拼搏,有能够吃苦耐劳的精神,比现在一般知识女性强得多。现在的女孩子不能吃苦。那时候,我们独立自主的意识比现在强。

教授风采

姚秀彦(西南联大历史学系四十五级学生,台湾新竹清华大学教授)说:

联大是三个学校合并的,所以名师如云。就我们文学院来说,中文系几个教授,有个教授就是写《联大校歌》的那位,写的真是壮烈、动人。闻一多、朱自清这些都是名人。我们历史系有陈寅恪,吴晗教明史的,哲学系有几个教授,都是名师,你跟他们学都是享用不尽。联大的老师,现在很难让后人体会。现代的大学,无论台湾也好,哪里也好,设备是非常好,高楼大厦、新的设备,行政效率也高。但是没我们那时候的情调。

那时老师跟学生完全像一家人。你随时随地跟着老师的问题,到他家里,打桥牌,给他倒点水啊,在他家里吃便饭,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到好几个老师家去过,比如龚祥瑞(著名法学家),他是教我们政治学的,师母我也认识。我们就到他家里去,无话不谈,就像家里人一样。以后的大学,看着规模非常的大,学的东西非常多,但是那个情调没有。

(西南联大的)授课不是光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随时听他的教训。不但是知识,而且是生活,尤其在晚上,因为上课总是有一定的进度了,每天晚上都有讲演,学术性的、生活性的。所以生活上老师的陶冶、熏陶那是很多的。

课程不及格,不得补考

沈克琦(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物理系)说:

西南联大有个规定,你课程不及格,不得补考,必须重修。这跟一般学校是不一样的。西南联大也有补考,什么样的补考呢?因为生病了,没有办法考试,那么你用病假条,到补考的时候,这个可以补考。缺考的可以补考,不及格不准补考。

不及格的学分数达到多少,就要除名。你必须学到一百三十二个学分才能毕业。我一个同班同学就稀里糊涂,后来一算学分就只一百三十一个,就差一个学分,他又念了一年。

另外,西南联大非常重视体育,这是清华的传统,必须上四年体育。体育课要考试,还有点名。如果你体育课有八次缺席,这一学期的体育课就不及格,不及格就要重修。等于你要学八个学期的体育,一个学期不能差。差一个学期,到毕业的时候不让毕业,留下来就是上体育课。

(图文节选自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以上内容选自《南都周刊》12月刊

只存在了八年的西南联大,为什么这样被人怀念?

1937年11月1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在湖南长沙岳麓山下组成了“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但在开学一个月后,由于日军沿长江一线步步紧逼,师生们又继续向西南行进,在1938年2月搬迁入云南,同年4月2日,正式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八年之后,抗战胜利,三所大学回归原址,各自办学。

西南联大的校史只有短短八年时间,但因其英才辈出,又产生了无数故事与传奇,成为了中国大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迹。

今天,我们纪念西南联合大学建校80周年。书评君与大家分享学者陈平原《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一书中关于西南联大的文字,追怀西南联大独有的精神魅力,也省察我们为何会倾向于将西南联大“神话”。

文| 陈平原

“身处逆境而正义必胜的信念永不动摇”

谈及西南联大对于抗日战争的贡献,容易说的,是有形的,如培养人才、推动科研以及投身战场;不太好说的,是无形的,那就是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如何凸显某种高贵的精神气质。具体说来,硝烟弥漫中,众多大学师生弦歌不辍,这本身就是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当初联大教授曾昭抡撰《大时代在等着青年们》,称:“古今中外一切战争,凡一交战国家,充满失败主义者,大败即不在远。难民比敌人跑得快,谣言比难民跑得更快,这是何等危险的现象。”从最初的殊死抵抗,到漫长的相持阶段,再到最后的战略反攻,有很长的路要走。用曾昭抡的话来说,就是:“环观国际形势,同盟国家必获最后胜利,诚属必然之事。日寇何时得以完全击溃,则尚无把握。”因此,西南联大以及众多撤退到大后方的中国大学,无论如何颠沛流离,坚持“笳吹弦诵”,这本身便是抗战必胜信念的最好体现。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门。

著名数学家陈省身晚年接受采访,谈及西南联大师生“坚持抗战的决心”,“精神上,觉得中国可以站起来”。坚信中国不会亡、中国人能够站起来,正是这种民族自信,支撑着西南联大以及无数内迁大学的师生。今天看来是很自然的事,当初却困扰不少读书人——正因为了解中日两国经济及军事实力,不太相信中国能获胜(周作人的北平“苦住”乃至“落水”,根本原因在此)。在我看来,西南联大等内迁大学的历史贡献,精神感召是第一位的。在大后方是稳定民心,而对于沦陷区民众,则是民族复兴的希望所在。因此,穿越封锁线,奔赴大后方任教或求学,本身就是一种政治选择。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兵开进了燕京大学,不愿做亡国奴的燕大学生林焘等一行六人,决心投奔自由,从北平辗转来到成都燕京大学复学。据林焘日后追忆,中间诸多艰险,“一般同学从北平到成都只需要二十来天,我们竟走了两个多月”。而中文系教授浦江清为践西南联大之约,1942年5月29日从上海出发,历千辛万苦,经苏、皖、赣、闽、粤、桂、贵、云八省,来到昆明任教,读其《西行日记》,让人感慨万千。1942年11月21日,星期六,浦江清终于到达昆明,那天的日记是:“自五月二十九日离沪,今日抵昆,在途凡一百七十七日,所历艰难有非始料所及者。”

《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

作者:浦江清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11月

了解这些,你才能理解,为何前西南联大经济学系教授、系主任陈岱孙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撰写序言,会特别表彰联大师生“身处逆境而正义必胜的信念永不动摇”,以及“对国家民族所具有的高度责任感”。在他看来,正是这两点,“曾启发和支撑了抗日战争期间西南联大师生们对敬业、求知的追求”,而“这精神在任何时代都是可贵的,是特别值得纪念的”。我曾在一次专题演讲中提及:“联大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联大有精神:政治情怀、社会承担、学术抱负、远大志向。联大人贫困,可人不猥琐,甚至可以说‘器宇轩昂’,他们的自信、刚毅与聪慧,全都写在脸上—这是我阅读西南联大老照片的直接感受。”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训——“刚毅坚卓”。

“战时须作平时看”

当国家处在危急关头,各大学的教授及学生如何尽到一个国民的责任、为抗战做贡献?这不仅是个人选择,还牵涉大后方诸多大学的办学方向,以及无数师生的教学和日常生活。教育部的基本方针是“战时须作平时看”,课程设置略为调整,以适应战争需要,“但一切仍以维持正常教育为其主旨”。1939年3月4日,蒋介石在第三届全国教育会议上讲话,进一步明确战时教育的大政方针:“总而言之,我们切不可忘记战时应作平时看,切勿为应急之故而就丢却了基本。我们这一战争,一方面是争取民族生存,一方面就要于此时期中改造我们的民族,复兴我们的国家。所以我们教育上的着眼点,不仅在战时,还应当看到战后。”

国民政府的这一重大决策,得到大学校长及教授们的支持。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写于1941年6月的《炸弹下长大的中央大学》称:

当我们初来的时候,学生受外间不成熟舆论的影响,常有要求改变课程,受所谓战时教育的声浪。那时候他们心目中以为有一种短期速成的教育,像“万应灵丹”一样,一吞下去就可以抗日的。我很恳切的告诉他们,说是教育,尤其是近代科学教育里面,绝无“王者之路”(捷径),何况大家不是王者。学问是谨严的,是有步骤的。一种学问学好了,平时可用,战时也可用。到那境界,只看你们能不能“一隅三反”。战时教育,只须把平时教育加紧,更须加重军事体育的训练,加强国家民族的意识,就可以了。

抗战八年间,向西南内迁、坚持办学的大学远不止西南联大,而有几十所之多。这些大学和师生们在战火中的坚持,既为国家培养了人才、延续了文化命脉,也彰显了坚强不屈的民族精神。图为抗战期间迁至重庆的中央大学。

即便是思想激进的联大中文系教授闻一多,在《八年的回忆与感想》中也谈及,当校园里争执如何实行“战时教育”时:“教授大都与政府的看法相同:认为我们应该努力研究,以待将来建国之用,何况学生受了训,不见得比大兵打得更好,因为那时的中国军队确乎打的不坏。”

基于中国人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学问”的敬重,国民政府一方面调整总体布局,在协助众多沿海教育机关迁往西南的同时,特意搬迁了一些学校到西北(设立西北工学院、西北农学院、西北师范学院等),另一方面,大量扩充理、工、农、医等院校(科系),以适应战争对国防建设及科技人才的特殊需要。教育部之指令各高校开设若干配合抗战的课程,但坚持不降低教育水准,拒绝将大学改造成应急的培训学校,此举对于保存中华民族的文化命脉起很大作用,应给予充分肯定。

正因为政府及学界有此共识,抗战中中国大学的整体水平没有下降,很多专业领域甚至有明显的提升。如西南联大,各院系都有很好的教授及研究成果。这里不准备仔细清理教授们“学术参战”的决心与能力,只想从“心态史”角度,谈论教授们著述时的心情——南渡的悲愤,北归的愿望,艰难中的崛起,不屈的意志力,如何渗透到具体的著述中去。

1941年,由西南联大曾昭抡教授率领的“西康科学考察团”师生,从昆明出发横渡金沙江,经西昌,越大凉山,进入彝族区,对沿途矿产资源、交通情况进行普查和核实。后来成为攀枝花矿区开采时的重要资料。图为西康科学考察团全体成员合影。

在1946年刊行的《联大八年》中,有费孝通教授的《疏散——教授生活之一章》,其中提及自己的写作:“跑警报已经成了日常的课程。经验丰富之后,很能从容应对。……我在这些日子,把翻译《人文类型》排成早课。因为翻译不需要有系统的思索,断续随意,很适合于警报频烦时期的工作。”

至于北大校长、西南联大常委蒋梦麟在躲避空袭的间隙,陆续写成日后成为一代名著的《西潮》。此书的原稿是英文,据说是因为防空洞里既无桌椅,又无灯光,用英文写作,“可以闭起眼睛不加思索的画下去”。

作为后来者,我们往往只看见著述,而未能真切体会前辈那“压在纸背的心情”。冯友兰曾提及联大教授为何埋头著述:

从表面上看,我们好像是不顾国难,躲入了“象牙之塔”。其实我们都是怀着满腔悲愤无处发泄。那个悲愤是我们那样做的动力。金先生的书名为《论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个陈旧的名字。金先生说,要使它有中国味。那时我们想,哪怕只是一点中国味,也是对抗战有利的。

《西南联大行思录》

作者: 张曼菱

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6月

至于谦谦君子汤用彤的讲课,同样蕴涵着时代的忧愤:“汤先生也具有强烈的历史感,内心隐藏着对专制腐败统治的极度不满,但却与感时忧世低徊吟咏的诗人不同,有哲人的气质,寓悲愤于超逸之中。这一点,在讲授魏晋玄学一课中不时流露出来。对于魏晋的哲学思想体系,他推崇王弼、郭象,更欣赏僧肇。但对当时社会的实际影响,他却强调阮籍、嵇康,指出他们才是魏晋名士风流的代表人物。”

关于联大师生为何格外关注中古时代的思想及文章,我曾有过如此表述:“南渡的感时伤世、魏晋的流风余韵,配上嵇阮的师心使气,很容易使得感慨遥深的学子们选择‘玄学与清谈’。四十年代之所以出现不少关于魏晋南北朝的优秀著述,当与此‘天时’‘地利’不无关联。”可以这么说,所学专业有别,可那个时代的联大师生,全都是“有情怀的”。

“最可贵的是友爱和团结”

世人谈及声名显赫的西南联大,喜欢从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三位校长(常委)入手。其实,三人中长期在昆明的只有梅贻琦,而梅发挥的作用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大。阅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云南师范大学合编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印象最深的是教授会的权力与决策之果断。

三校联合,取北大的兼容并包(学术自由)、清华的教授治校(严格要求)以及南开的应用实干(坚韧不拔),合成一种新的联大校风。而在制度建设方面,清华贡献最大。西南联大决策和管理之相对民主,与梅贻琦长期主持常委会工作以及教授会制度的确立不无关系。西南联大的教授会,比起清华时期来,权限有所缩减,基本上属于咨询机构;但在处理突发事件的关键时刻,教授会挺身而出,支持学生争取民主运动,作用非同小可。

世人之所以喜欢从三位校长说起,除了这样“讲故事”线索简单,效果很好,我怀疑还有“官本位”的潜在影响。查阅大量档案公文、书信日记、回忆录,以及散文小说等,逐渐展开五彩缤纷的历史场景,你会发现,战争中西南联大之所以波澜不惊、弦歌不辍,教授起关键性作用。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三位校长:张伯苓、梅贻琦、蒋梦麟。

所谓“教授治校”,乃基于对学术共同体的信任。西南联大教授大都是留学生(尤其是理工科方面),有基本相同的学术理念,故能真诚合作。西南联大除夕副刊主编的《联大八年》(1946),其“联大教授”部分有一类似“小引”的插页,称:

联大一百七十九位教授当中:九十七位留美,三十八位留欧陆,十八位留英,三位留日,廿三位未留学。三位常委:两位留美,一位未留学。五位院长,全为美国博士。廿六位系主任,除中国文学系及两位留欧陆,三位留英外,皆为留美。

一所大学的教授,留学生占86%(留美学生占55%),这种学术背景的高度同质,在那个特定时代,使得教授们容易就某些重大问题达成共识,减少不必要的内部纷争。而环境的艰难,使得文、理科教授混合居住,彼此之间很容易沟通。

比起教授之合作无间,更重要的是师生关系十分融洽。联大西迁昆明后,1938年春曾在蒙自设文法学院,负责筹备的郑天挺教授日后回忆:“西南联大的八年,最可贵的是友爱和团结。教师之间、师生之间、三校之间均如此。在蒙自的半年,已有良好的开端。同学初到蒙自时,我每次都亲到车站迎接,悉心照料,协助帮运行李。其他教授亦如此。”

我曾引用冯友兰1948年撰写的《回念朱佩弦先生与闻一多先生》,谈及那个时期“中国的大学教育,有了最高底表现”。关键在于:“教授学生,真是打成一片。……那一段的生活,是又严肃,又快活。”把这段话略为引申—放长视野,九年联大,最让后来者怀想不已的,很可能正是此逆境中的师生“打成一片”,一起经历苦难,一起探索学问,因而,“又严肃,又快活”。这一状态,在我看来,既学术,也精神,乃大学之为大学的理想境界。

西南联大中文系毕业生合影。

这种师生亲密无间,除了中国书院传统,某种程度上也是战时经济困难以及生活空间缩小造成的。著名史学家、当年联大历史系助教何炳棣,晚年在《读史阅世六十年》中提及:“我相信当时‘联大人’的日常活动半径不会超过25或30分钟的步行,生活空间如此急剧的紧缩是造成联大高度‘我群’意识的有力因素”;“从1941和1942年起,持续的恶性通货膨胀,逐渐使一贯为民主自由奋斗的联大,变成一个几乎没有‘身份架子’,相当‘平等’、风雨同舟、互相关怀的高知社群。”

而著名数理逻辑学家、当年联大研究生王浩,也在回忆文章中称:“教师与学生相处,亲如朋友,有时师生一起学习新材料。同学之间的竞争一般也光明正大,不伤感情,而且往往彼此讨论,以增进对所学知识的了解。离开昆明后,我也交过一些别的朋友,但总感到大多不及联大的一些老师和同学亲近。”

《联大八年》

主编: 西南联大《除夕副刊》

版本: 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

事隔多年,追忆逝水年华,难免夹杂个人感情色彩。可对照当初的历史资料,不难发现,联大师生关系确实非同一般。《联大八年》中,“联大教授”的“小引”称:“这里收集到的关于教授报道的文字在我们是没有什么标准的。这中间差不多是每位同学描写他熟识的先生”,至于那些只开列教授履历,或者炫耀其官衔的,“我们也就只有从略”了。除了《闻一多先生死难经过》《闻一多先生最后一次演讲》《闻一多先生事略》,接下来就是总共33页篇幅的《教授介绍》。作者采用“剪影”手法,虽只聊聊数语,却相当传神。这里引述若干则,以见当年学生眼中的著名教授:

哲学心理系主任汤用彤:

“汤先生岁数并不太高,头发却已全白,胖胖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在家庭的重担之下,汤先生远在1942年就卖去了皮氅,家里经常吃稀饭过活。然而对同学仍然教诲不倦,而且面色毫无忧容。讲起书来毫不使人乏味。”

历史系主任雷海宗:

“教书有条不紊,同学认为雷先生写黑板都是有计划的。雷先生的脑筋是超级冷静的,只有在这次东北问题中是仅有例外,讲得来老泪横流。雷先生常为《中央日报》写点星期论文,以弥补日常费用。”

历史系教授刘崇鋐:

“刘先生热忱爱国,昆明有什么关于政局的讲演,是他常去听的。前次知识青年从军,刘先生送了自己的孩子去入营。可是后来在欢迎从军同学返昆席上,刘先生致词,当他说到这批青年人所受到政府的待遇时,眼泪不禁夺眶而去。”

化学系主任曾昭抡喜欢写时评,且从事民主运动:

“他很能和同学接近,同学举办的各种活动,他常是很慷慨的接受邀请,这一点不像旁的教授。而且‘贯彻始终’的跟同学一道吃,玩,闹。……曾先生不修边幅,有时一只脚穿袜,另外一只却没有。衣服的扭(纽)扣老是不齐全,而鞋子老是拖在脚上。有一次,曾师母俞大絪先生到昆明来了,曾先生同曾师母常在翠湖堤畔文林街上挽臂而行。”

政治学系主任张奚若:

“这位敢怒敢言的老政治学者,想来是大家所熟知的了。远在三十三年冬,张先生就指出国民党一党专政和蒋主席个人独裁所引起的严重后果。……张先生对同学非常亲近和蔼,你可以一直坐在张先生家里谈上三四个钟头。张先生是胡适先生的好朋友,远在‘一二·九’时候,他曾经以《晋察不应以特殊自居》为题而使《独立评论》封闭。”

物理学教授王竹溪:

“据我粗粗的观察,王先生是教授群中最虚心而又兴趣宽广的一位,譬如三十三年姜立夫先生开高等几何一课时,王先生几乎每堂必到,很注意地细心谛听;而且还勇于发问,颇有西洋人的作风。此外王先生对中国文字很有兴趣,为了中国辞书的部首太多翻阅不便,王先生正在编订一部部首非常简单的字典。去年时见他在唐兰先生的《说文解字》课上旁听,大概就是为的这个罢。”

教务长、社会系主任潘光旦:

“潘先生是社会学家同时是优生学家,常在优生学班上谈起自己站在国民的立场也算尽了一己之责,因为潘先生刻已膝下五女。在欢送毕业同学会上常劝大家努力解决婚姻问题……潘先生自己承认有演讲瘾,的确潘先生的口才是少有的,演讲起来,如黄河长江滔滔不绝,而所讲的又是层次清楚有条不紊。”

文学院院长冯友兰:

“根据冯先生最近几年的行动,有很多人以为冯先生由‘风流’而转变为‘现实’,由‘为无为’而转变到‘有有为’了。假若太虚是‘政治和尚’,那么冯先生可以称为‘政治哲学家’了。”

算学系主任杨武之:

“为人忠厚老诚,对同学异常和善。上课的时候,颇爱讲一点共产党教人放火的大道理。”

社会系教授费孝通:

“跟同学关系很合得来,打球开会常跟同学们在一道。……费先生写的论文有散文小说的笔调,看起来毫不使人厌倦。”

因为是小品文字,对于这102位教授的介绍,不太涉及各自的专门学问,关注点有三:一是演讲口才,二是对待同学的态度,三为介入社会的热情。尤其是谈及中文系教授,更是格外看重讲课效果。罗庸:“他尊崇儒家,口才很好”;闻一多:“他的课最叫座,没有一门课不挤拥”;唐兰:“唐先生的课以前很叫座,现在却不行了”;罗常培:“一口流利北平话,听起来稍使人感觉有点‘油滑’”。这种三言两语的“评点”,有很大的随意性,不能当“学术鉴定”看待;但从行文风格可以看出,作者未取“高山仰止”的视角,甚至还略带调侃。如此相濡以沫、平等相待的师生关系,此前此后都难得一见。

“应叫青史有专篇”

原联大经济学系主任陈岱孙为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作序,称:“我们联大师生是否常有这种遗憾:西南联大只有八年(或者只有八年半……),可惜,联大的实体已不复存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实,正因为西南联大早已结束,才更值得后人追怀。就好像清华国学院、无锡国专、延安鲁艺、燕京大学,以及香港的新亚书院、新加坡的南洋大学,因为过早“凋谢”,所以格外凄美。

倘若西南联大不解散,一直延续到今天,评价肯定没有这么高。再好的大学,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只有消失在历史深处的西南联大,冰清玉洁,白璧无瑕。我们都只记得其风姿绰约,热心谈论其如何“回眸一笑百媚生”,而很少追究其存在的缺憾。翻阅1946年联大学生编印的《联大八年》,你会看到很多刻毒的批评与抱怨;几十年后,这些老学生若撰写回忆录,必定是满口赞扬之声。我曾认真翻阅北大历年“纪念册”,得出一个结论:凡在校生编的,大都是批评意见;凡老校友编的,大都是温馨回忆。两种感觉都是真实的,最好是对照阅读,方能见其真面目与真性情。

当然,西南联大有其特殊性,以南渡始,以北归终,这个故事实在太完美了。早先是“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后来又“国仇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诗”。借用宗璞的系列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起承转合之间,有充分的戏剧性,但又未见抹不去的阴影。那些被迫关闭的大学,当事人壮志未酬,深感压抑;而西南联大则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主动解散,班师回朝,故壮志多而悲情少。

“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

作者:宗璞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4月

另外,西南联大的历史及精神遗产为三校师生所共有,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所大学。这样,今天的北大人、清华人、南开人,无论如何吹捧西南联大,都不会被世人讥讽。陈岱孙曾感叹:“我们有的时候是否有些把西南联大的历史神话化了?”答案是肯定的,以老校友的回忆为主导,加上当地政府的大力策应,必定偏于溢美。更何况,今人之谈论西南联大,某种程度上是将其作为一面镜子,来观照今天的中国大学。因此,不仅仅是怀旧,更重要的是反省—反省21世纪中国的“大学之道”,到底该往哪儿走。在这个意义上,联大校友发起的对于联大历史的抢救,既寄托了他们的个人情怀,也日渐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

……

西南联大不是一所一般的大学,从教育史、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乃至政治史入手深入探究,都能有精彩的发现。读文学的常说,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谈论中国大学,自然也不例外。面对日渐被“神话”的西南联大,我的态度颇为骑墙:既欣喜,又惶惑。没错,作为战时中国的最高学府,西南联大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取得如此业绩,实在让人振奋。可我担心,一次次充满激情与想象力的“述说”,是否会熨平无数“伤疤”与“皱痕”,将九年艰苦卓绝的“联大”之路,化简为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励志故事?但愿这只是我多虑。

《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

作者:陈平原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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