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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久:民国教育不可复制

2018-03-25 民国大师

顾久:贵州师范大学教授、贵州文联主席、脚里学院名誉院长、 2011年--2015年“好校长”成长计划导师

文/教育思想网 顾久(微信公众号:eduthought)

谈民国教育之前,我先谈下我对民国时期的思想文化环境的总体印象,归纳起来,有三句话。

第一句话,叫做三流激荡、相互交融。哪三流呢?首先是保守主义流派,比如梁漱溟先生,他们认为西方的东西再好,马克思的东西再好,对不起,你得长在我中国这个大树的树根上。长的活的,就是好东西,长不活的,就是坏东西,总而言之,以我为主。

其次是自由主义流派,持这种主张的大多是西方留学(课程)归来的知识分子,认为中国应该全盘西化。

第三是激进主义流派,或者叫马克思主义流派,认为应该把旧世界打的粉碎,再来重塑一个新世界,对传统进行最彻底的决裂。三个思潮在那儿激荡着,相互之间辩论的过程其实是一个相互学习的过程。

第二句话,国事维艰、激发责任。整个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困难,激发知识分子的责任感。过去我在民盟的时候,有一位老领导,姓吴,北京人。有一次我偶然问他,您是北京人,怎么跑到贵州来了?他说,因为抗战。

那时候他读高中,随学校南迁,一两台卡车装下一个学校,校长跟驾驶员坐在驾驶室里边,老师、同学坐在车厢里,每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校长就叫停车,从口袋里边掏出大洋来,去想办法谋吃的。

老师们则大喝一声,上课了!孩子们从车上跳下来,有的人抓一块木板,有的人找一块砖头,钢笔还不普及,很多人一只手拿毛笔,另一只手拿装墨汁的小药瓶,摊开马粪纸,听老师讲课,做笔记。

我又问他,吴先生,您那个班同学后来都做什么,他想了一下,半个班的人都有高级职称。

我们今天办学的条件比当年不知好出多少倍,但是哪一个班敢拍着胸脯说,这个班以后有半个班都是有高级职称的?我记得1980年代末,我和一位当时的特级教师聊起一个话题,为什么(当时)有分量的知识分子,都是抗战前后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后面就断了呢?

后来我们达成一个共识,那个国破家亡的时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一段万里长城,国事维艰的时候,恰好激发了他们的责任和志气,这要比办学条件重要的多。

第三句话,我把它叫做大师辈出,灿若星辰。思想大家如鲁迅、胡适、张君劢、冯友兰等等;文学大家如郭沫若、梁实秋、闻一多,林语堂、徐志摩等等;教育家如蔡元培、陶行知、张伯苓、晏阳初等等。

我查过一个资料,1941-1944年这三年中间,全国的专科以上大学的教授和副教授一共2448人,其中1913年留学归国的,占总数的78%。

我自己很敬慕这个不可复制的时代,有人曾经问过当时已经接近90岁的费孝通先生:中国还有多少年才能再出一个费孝通?费老把头低了下去,沉吟半晌以后抬起头来说,50年吧。

具体教育方面,我对民国时期有五点印象,也是五句话。

第一句话:它是一个以身垂范的教育。

第二句话:它是一个注重习惯养成的教育。

第三句话:它是一个民主自由的教育。

第四句话:它是一个科学创造的教育。

第五句话:它是一个博爱宽容的教育。

前边两者更偏重于中国的传统,源于那代人一只脚深深地踩在中华传统的土壤中间,另外一条腿,踩到西方世界里边,所以后边三点更多带有西方的色彩。

以身垂范的教育

以身垂范,就是老师自己先做榜样。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说,最早的老师其实是一批神职人员,或者叫祭司。老师的地位过去是至高无上的,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身不正,虽令不从。

民国时候的陶行知先生说,(老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修养到不愧于人师的地步。教职员要学生做的事,需躬亲共做,要学生学的知识,要躬亲共学,要学生守的规则,要躬亲共守。

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方面就比较难了,传统社会相应它知识量比较小,不分学科,学者基本上就是一个百科全书,清代的学者说,一事不知以为深耻,在那个时代里边,老师要做示范,特别在学识上,他们能做得到。

今天不可能了,知识都碎片化了,每一个老师都不可能站出来说,我是一个百科全书。另外、在道德上的以身垂范也很难做到,传统社会赋予教师德行高尚,学识高渊的社会形象,近代以来,教师首先是一份工作,社会对他们的道德要求,也不像以前那么高了。

对以身垂范的理解和实现,陶行知主张把每一个子弟都看成自己的孩子。这是从传统那儿演化过来,再加上西方博爱精神的结果。

在这里我举一个自己的例子,年初的时候,“家风”的讨论成为热点,我父亲是民国时期的老北大毕业生,一个书痴,对于我,他从来就没有设定过什么目标,要我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我的教育,就是真真诚诚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比如现在我们现在很爱书,谁培养的,老爹。那时候他是贵阳师范学院副院长,每个星期六一定带我们到新华书店逛逛,不是要培养我们,而是他自己就爱书。他买他的专业书,也给我和哥哥买一本小书。

到现在为止,我每个星期一定会逛一两趟书店,床头边上总是摞着永远看不完的新书。别人家叫书斋,我们家叫“书灾”。我夫人开玩笑说,你的书越堆越高,哪天晚上书倒下来,把你压死了。我说,那就用这个书做棺材算了。

我父亲是一个特别痴的人,不太懂得政治,1926年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被北大学长张国焘发展加入国民党,当时国共合作,1927年国共决裂,他退出了国民党,1956年,他都北京开会,结果回来被发展进共产党,当时恰好开了知识分子工作会,中央号召要把有影响的知识分子都发展成共产党。

第二年,1957年,跟他一起工作的院长,被打成右派,在我父亲心中,这个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真正代表,于是就给省委写了封信,说,我们一起工作,他打入地狱,我上了天堂,良心不安、天理不公,申请退出,那个时候,做这样的事就意味着叛变,但是他根本不懂得这一套,就觉得人要寻着良知走。

后来我做教育工作,思考什么叫以身垂范的教育,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教育是要有心的,真正要在一言一行的行动中,树立一种榜样,否则教育永远都是只是外在的一张皮,无法进入内里。

习惯养成的教育

“习”的繁体字,上边是羽毛的“羽”,下边是一个“白”字,它本来的意思,是“鸟数飞”,“数”意为多次,一只小鸟学飞,不停的练习,有一天从树上扑腾着掉了下来,就会飞了,这就是习惯的习。不断重复一种行为,逐渐的形成了本能的惯性。这也是中国人传统教育中间的精华。

叶圣陶先生说:“如果我当小学老师,我将特别的注意养成小朋友的好习惯,我想教育这个词往精深的方面说,一些专家可以写成巨大的著作,可是就粗浅的方面说,养成好习惯一句话也就说明了教育的含义……无论怎么样好的行为,如果只是表演他一两回,而不能终身从之,那不过是演戏,无论怎样有价值的知识,如果只挂在口头上说说,而不能彻底消化,举一反三,那是语言的游戏,都必须化为习惯,太可以一辈子受用”。

他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个是开关门窗,如果一个孩子走进来,用力开关门窗,“嘭”一声、“吱”一声,那是不对的,不能扰乱别人的心思,道理讲完,他要示范,如何轻脚轻手的做到,一次不行十次,十次不行百次,等到这个孩子,一辈子走到什么地方开关门窗都小心翼翼,才叫习惯的养成。

他说如果一个孩子就连开门、关门都不愿意扰动别人的心思,他以后还会作奸犯科吗?他会去惊扰这个社会吗?一个非常小的行为,却收获了一个大大的“仁”。

其实我们农村的老师和校长,真能把你的孩子们,养成两个字的习惯就够了,“勤”和“奋”,要养成这个习惯,我们自己就得不睡懒觉,奋力工作,这叫以身垂范。

民主自由的教育

民主不是中华的传统,孔子有一句话,叫“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上边的人有智慧,下边的人总是愚笨的。不移,是不能改变的。孟子不这样看,民贵君贱,老百姓才是可贵的,老百姓是水,国君是船,可载舟,亦可覆舟。

朱元璋后来说,孟夫子的书可读,但是要修改,把这几句话删掉以后才能读。这种专制是一以贯之的,清末贵州出生的张之洞,虽然兴办洋务,却说:“民权之说无一益”,没有一点好处,而有百害。

民国时期,“人民”这个词,随着马克思主义思潮,在中国登上历史舞台,被举到很高的位置,蔡元培先生说劳工神圣,鲁迅先生写《一件小事》,大家还记得吗?知识分子坐在人力车上,过马路时像是“挂”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就慢慢的倒了下去,俺今天的说法,就叫“碰瓷”,知识分子说赶快走,但是车夫停了下来,把老太太扶起来,勇敢的走向了警察局。

鲁迅先生说,这个行为越来越高大,以至于压出自己皮袍下边的那个小字来。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确定,但是这个思潮是那个时代的真实状况,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都开始说“民主”这个词。

民主这个词到底包含什么内容呢?陈独秀说是解放自我,个体自由。脱离奴隶的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人格之位,人间百形皆以自我为中心,有纵横一世、独立不拘的自主精神,有不迷信、不盲从、敢于怀疑的独立思考精神,要有勇于进取,敢当干系的负责任的态度,民主就是我的自由、从我开始。

1912年的教材,《共和国教科书》,讲到共和,它说是以人民为国家主体,一切政务人民自形处理之,亦谓之民主国家。一国人数那么多,每个人都来参与政治行吗?它说势所不能,于是有民主选举之法,由多数人选少数人,用来代理政务。国家不再是一家一党之国家,而是所有人民的国家。

现在我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自由”这个词。民国时期三年级的课程,有两课讲自由,它说我正端着饭碗在吃,别人无缘无故把饭碗拿走,我正在写东西,别人无缘无故的把它抢走,我住在家里边,别人把我赶走。如果这样,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共和国将制定《宪法》,《宪法》用来保障每个老百姓的这些权利。比如生存的权利,财产的权利,言论的权利。

另外一课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个自由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行吗?不行。你的行为必须在法律的框架下,如果违反了法律,就不是自由,而是法律的范畴了。人和人之间怎么相处呢?你有自由,你身边的朋友也有自由,中国的哲学家说,我不希望别人强加于我,我也不会强加于人。西方人说,不侵犯人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这是当时小学三年级教材里边的内容。

陶行知先生写过一片关于民主教育的文章,什么叫民主教育呢?民主教育是教人做主人,做自己的主人,做国家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

有一次,哲学家李泽厚到贵州来,我陪着他到黔东南去,当地山清水秀,很多吊脚楼,很漂亮,这是一种原生态的美,他问我,这么一块古老的土地,要多少年才能发生变化?

我说,什么时候发生变化,你得看看这些孩子,如果他们的眼睛亮了,腰板直了,手脚勤快了,脑子灵活了,那么这片土地就变了。

这些孩子是这片土地未来唯一的、真正的主人,而不是中央一号文件,也不是哪个领导上台,哪个领导下台,或者老师又升了什么官,发了多少工资,那都没用的。

我们今天的教育就应该是,培养主人的教育。

科学创造的教育

科学也是中国近代以来的舶来品,科学精神有什么特点呢:

首先是自知,自己知道自己是无知的。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我唯一所知的就是我一无所知”。自知其无知,才会去求知。我介绍一本书:《假如时间不存在》,作者叫卡尔罗·罗威利,理论物理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圈量子引力论”的创始人之一,我那天为什么会买这本书呢?因为它谈到了教育。

他说:“科学的基础就是批判性的思维,极强烈的认识到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总是片面的、主观的、模糊的、局部的和简单的,这就是科学……科学思想就是要意识到我们是无知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伟大的无知”。

第二,因为我无知,所以我要观察和把所有知识都建立在数学的基础上。要用数学、几何这样的方式,普遍必然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能验证它的那种方式,来思考问题。(《人类简史》)

第三、因为我不懂,我要取得新的能力,我要通过我自己对于大自然的实践,来看它反馈过来我自己有多大的能量,这是西方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用实践的过程来检验科学。(《人类简史》)

科学是在民主的环境下产生的,自由思想互相碰撞,中国传统社会等级森严,不存在产生科学的土壤。近代以来,科学在中国越来越具有强势的地位,我们今天的教育就是把科学教成什么东西呢?教成一系列“真实的知识”(打上引号的)。

比如1+1=2,这个话对不对?对,但是它只是在中观自然世界里正确,在一些特定的领域里边,它不正确。比如爸爸+妈妈,如果没有计划生育,可能有1+1等于3,等于4,等于5的。在管理学中,本来只有一个人在管事,再加一个人,应该产生更多的效益,但是两个人一吵架,一点效益都没有了。

我们今天把科学就教成一系列打上引号的“真实的事实”,或者“真实的法则”,训练如何解题,这种教育科学的方法完全背离科学思想的批判、怀疑的本质。

我认为,我们要教给学生的,应该是科学批判的精神,而不是死啃书本,要让学生学会置疑所学的知识和每一个老师,而不是盲目的相信一切。只有这样才会让年轻人去相信未来,去建设一个充满活力不断发展的社会。

比如哪个领袖又讲哪句话了,于是大家向他学习,把我们的思维统一到他的思维中去,于是万古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其实凡是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都是不准的,这才叫科学。

马克思曾经讲过,谁说它是马克思主义者,他就会大发雷霆——当说一个东西是主义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很完备,无懈可击了。马克思说,我的东西不过是一个求证过程中的探索,马克思从来不承认自己有什么主义,凡说自己是主义的,都该怀疑,这才叫科学。

民国的陶行知先生说,科学要从小教起,有了科学的儿童,自然会产生科学的中国,科学的民族,要把科学变得阳光空气一样普遍,人人都能享受。陶行知说,培养创造力,目的是实现创造的民主和民主的创造,只有民主和自由才能衡量创造精神,只有真正的创造精神才会有真正的民主。

他讲了六个解放:解放眼睛,敲碎有色眼镜,教孩子们看事实;

解放头脑,斯掉精神的裹头布让大家想得通;

解放双手,剪去指甲,坏掉无形的手套,让大家可以执行自己头脑的命运,动手向前,开工开辟;

解放嘴,让大家可以言论自由,摆龙门阵,谈天谈心谈出真理来;解放空间,把人民与小孩从文化的鸟笼子里面解放出来,飞进大自然,大社会去寻觅丰富的粮食;

解放时间,把人民与小孩从劳碌中解放出来,让大家有点空闲,想想问题,谈谈国事,读读书,干点与老百姓有益的事,还要有空去玩一玩,这才算有做人的味道。

有了这六个解放,创造力才可能会发挥出来,中华民族才会有科学这个词。陶行知有一个《创造宣言》,里面说:造物主未完成的工作,让我们接过来继续创造:宗教家创造出神来供自己崇拜,最高的造出了上帝,其次造出英雄之圣,再其次造出了财神、土地公、土地婆来供自己崇拜,绅士把别人创造的现成的东西拿过来崇拜。

教育工作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他们所要创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教师的成功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先生创造学生,学生也创造先生,先生、学生合作而创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生生的人。

博爱宽容的教育

爱才是真正的教育,但是,爱是什么东西呢?凡是熟知的,就是成天挂在嘴上的,往往一问都是无知的。因为时间关系,关于博爱和宽容,我简单谈谈自己的看法。

最近我翻了一本书,美国人写的,书的名字叫《情种起源》,谈了很多爱情产生的生物学基础,我不知道对不对,但它提供了一种思考问题的基础视角。

李泽厚先生多次讲,21世纪最重要的一项事业就是教育,这种教育不是让你考上大学的教育,而是培养人性的那种教育:

新时代的教育是如何建立起一个人,是研究如何建立健全人性的问题,人不同于动物,不能把人性归结为动物性,人性也不是机器性,现在人几乎就是机器的一个部分。包括教育。

我们现在的老师,就像是机床前的的人,我们不问孩子们的过去,有什么优点,出身什么家庭,有什么爱好,我们只管用考试来加工,好的就留下,不好的就认为是失败的。所有被打上失败者标签的那些孩子,以后学习和做人,找工作都是有心理障碍的。人被电脑统治了,人被机器统治了。

毕节前一阵四个孩子自杀,这个事出了以后,我心里很压抑,因为我曾在毕节分管过教育,也分管过计划生育,我总觉得我们自己逃不过这个事,这个事是一个综合的效应。

前些天有个女孩子在我的微博上评论,留下一句话很打动我,她说当雪崩来临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觉得自己没有责任。我突然觉得,自己原来是其中有责任的一片雪花。

那四个孩子死了以后,我注意观察,有没有人在网上,或者在公共场合里边做一个自我批评,说我也有责任,但没有。我就在想,在这个时代里面,爱不是一句空话,它需要的是每个人都担当起那一份对孩子们、对这个国家的那份责任。

总而言之,以身垂范的教育我们可以归纳成身教;习惯养成的教育我们可以归纳成养成;民主自由的教育我们简称民主;科学创造的教育叫科学;博爱宽容的教育叫博爱,加在一起是我对民国教育的一个总体的印象。

民国教育是中西交融的,在国事维艰的艰难情况下,人们焕发出来的、独特的创造性。他们用自己的话语描述着这个世界,我们今天特别缺少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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