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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30

梁漱溟

梁漱溟是20世纪中国独具风骨的思想家、社会实践者,在他近百年的人生中,与众多学者、师长、名流、友人通过信件进行交往。梁先生逝世后,他的长子梁培宽先生逐步将信件收集归纳并加以整理。2017年底,世纪文景出版的《梁漱溟往来书信集》辑录了梁漱溟先生七十余年来的往来书信七百余封,是迄今最为全面的一次梁漱溟书信整理。这些书信不仅是梁漱溟个人不同时期思想、情感、生活等的记录,也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缩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从辛亥革命到改革开放,七十余年来中国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这对读者了解梁漱溟,了解中国历史,实为弥足珍贵的历史材料。

《梁漱溟往来书信集》的最后一辑,则是家书之汇编。本文编者、梁漱溟之子梁培宽在前言中介绍了这些家书来往、收藏的不易:

“说到家书,在写寄我兄弟二人的信中,年代最早的写于1938 年,是先父初访延安后,再至开封做短暂逗留,又到江苏徐州写成并付邮的。此时距著名的台儿庄大会战前约两个月,徐州尚在中国军队守卫之中。此信寄达的目的地为日军占领下的北平,而这时笔者兄弟二人正随堂姐滞留于此。此时约在1938 年2 月中旬,华北已沦入日军之手;此信当是经过苏北、山东、河北等敌占区,然后才到北平的。想不到这么一封短信,竟有如此曲折的经历,而它被保留下来,至今已达七十九年!

自母亲1935 年病故于山东邹平后,父子三人聚少离多,书信成为父子联系的重要工具,而显得更加可贵了。可惜“文革”中被抄没,后只寻回一部分,损失大部分;有幸劫后余生的部分,就更弥足珍贵了。古人诗句“家书抵万金”,借用于此,也是很合适的。”

梁漱溟

从这些家书中,我们能看到一个不太一样的梁漱溟。读者印象中那个瘦削、严肃、硬气的“中国的脊梁”,在生活中也是一个可亲可爱的长辈。

和我们的父亲一样,他也会为孩子的扁桃体切割手术到处打听良医,也会反复强调书信中不要写错别字。1943年3月10日,在给梁培宽的心中写道,“信内有字写错,改正寄回细看勿忽。”几日后,发现次子也有同样的毛病,“恕儿写信仍是落字。写后为何不看一遍?”7月的信中,再次强调,“上次来信仍是错字掉字太多。何以写完信总不再看一遍?心粗指认没有能成事者,假如你粗心之病老不改,则干什么亦不行。”“来信错字仍多。必须自己仔细看清楚我所改底,最好用小本把平常容易错之字都记下来,否则一恍过去,仍旧写错字,永远改不了。”一个严谨又无奈的老父亲的形象跃然纸上。

他关心孩子的教育,却并不横加干涉,“空军是否为你兴趣所在,要尝试过后才知道,而且空军幼年学校并不就是空军,你到里面以后亦许更不喜欢底。你可以试一试看。…… 我的原则是:一个人要认清自己的兴趣,确定自己的兴趣。你们兄弟二人要明白我这个意思,喜欢干什么事,我都不阻拦你们底。不过一个人往往自认不清,又往往不确定,遂致终身无成耳。(1943.02.28)”“报纸已有空幼招生广告,恕宜先写信时忠询问情况,并与哥哥细商,不可贸贸然决定。假如入学之后,不合适,仍能退学便好。万一能入不能出,而其内情又甚不合适,则无办法矣。我是不拘束你们底,但不能不替你们打算。(1943.06.05)”

1955年2月,在与表弟郑毅生的通信中,梁漱溟颇为儿子们的婚姻大事担忧,羡慕表弟的含饴弄孙,“我两儿,长子培宽毕业北大生物学系(全部测验皆得五分),留任母校助教,已是党员兼青年团书记,顾年满卅尚无婚姻对象。次子培恕仍在《人民日报》国际新闻组助理编辑,年二十七,亦无婚姻消息。老人于此无能为力,颇以弟有孙为羡也。”

大概是心诚则灵,两年后的10月,长媳剖腹产下一子,梁漱溟激动地给孙儿起了名字,“你真是辛苦了!!世间最最宝贵的是人才,作为人才的生产者,其贡献不是最大吗?……我已给此儿命名钦元,即国家元首、新年元旦之元,亦就是领先之意。”

不过梁老没想到,儿子辈的错别字顽疾也遗传给了好不容易盼来的孙儿,三十多年后,在写给钦元的信中,我们又可以看到老人在较真,读来令人忍俊不禁,“来信字体多欠正确……一笔一划不宜多,不宜少。不要自己认得就行了,要顾虑到收信人看得清才行。”

梁老并没有因为隔代就溺爱孙辈,曾直接指出钦元的问题,“你信字迹嫌小,墨淡,气魄不足之征也。”教育孙儿钦东则是“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为人要堂堂正正,俯仰无愧。”但也并非严格古板,不近人情。1982年,梁老得知孙儿钦东情绪懊丧,耐心宽慰,“此大可不必,得失利害之念愈少愈好,应当有一切平等观。要超然物外,高瞻远瞩,莫堕入得失成败窟中”。 

梁家人长寿,且到了晚年依然思维敏捷、精神矍铄,或许也得益于。梁老自创的养生大法。1972年,在写给因“现行反革命”罪被押解去广东乡间接受劳动改造的侄子梁培昭的信中,频频嘱咐他要注意饮食和锻炼,不要用脑过度,“饮食起居有节制、有规律(饮食要少不要多,完全素食),同时身体有每日一定的活动,不偏于用脑。心气很壮,便把身体带着健康起来。……你终日忙忙碌碌于琐碎事务,心要超出来,不要埋头去干活。……此外可以寻陶诗来看,亦能养心。心得其养,自然身体会好。政治问题难望解决,置之度外可也。”

1975年,梁培宽因慢性肝炎病休在家,梁老还兴致勃勃地向儿子传授独家养生之道,“保健按摩小册所说差不多,但缺少手指尖搬脚指尖,以申大腿后筋之功夫,应补充之。又揉腹部之外,应注意抚摩两乳,即是以两乳为中心,手掌环绕其周围画圈而抚摩,不必用力。自能感觉舒服,大有益于推进脏腑功能。胃肠有气上升,从口吐出,甚畅快。以上均宜在睡前及起床行之。”

著者:梁培宽编注/出版时间:2017.11/ 出版社: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下文为1948年,梁漱溟与梁培宽、梁培恕二子的几封通信,这样的长信在梁漱溟的家书中并不常见。他谆谆教导儿子们要“精神有所归,生活有重心,一根脊梁竖立起来,两脚踏在地上”,也以此共勉。感谢世纪文景授权发布。

寄宽恕两儿1948年

宽恕两儿:

日前寄你们一信,内附南京田先生信,计应先此到达。宽一月廿九日来信,内附青岛广州两信阅悉。兹先答复宽前次及此次所提问题,然后再谈其他琐事。

宽前问我为何认他求学已上了道。不错底,我对你确已放了心,不再有什么担忧底。其所以使我如此者,自然是你给我很多印象都很好,非只一时一次,亦不可能一次一次来说。总括言之,不外两点:(一)你确能关心到大众到社会,萌芽了为大众服务之愿力,而从不作个人出路之打算。这就是第一让我放心处。许多青年为个人出路发愁,一身私欲得不到满足,整天怨天尤人、骂世,这种人最无出路,最无办法。你本非度量豁达之人,而且心里常放不开,然而你却能把自己一个人出路问题放开了,仿佛不值得忧虑,而时时流露为大众服务心愿。只这一步放开,你的生命力便具一种开展气象,而活了,前途一切自然都有办法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底呢。(你个人出路亦早在其中都有了,毫不成问题。)(二)你确能反省到自身,回顾到自家短处偏处,而非两眼只向外张望之人,这就是让我更加放心处。许多青年最大短处便是心思不向内转,纵有才气,甚至才气纵横,亦白费,有什么毛病无法救,其前途亦难有成就。反之,若能向自家身心上理会,时时回头照顾,即有毛病易得纠正,最能自己寻路走,不必替他担忧了,而由其脚步稳妥,大小必有成就,可断言也。

培恕可惜在这两点上都差(他虽有热情,但一日十二时中其要求似是为他自己的要求多),我对他便放不下心。更可惜他的才气你没有,若以恕之才而学得这两点长处,那便不可限量了。

宽此次问:学问与作事是否为两条路,及你应当走那条路,好像有很大踌躇,实则不必。平常熊先生教青年,总令其于学问事功二者自择其一。择取之后,或再令细择某学某事,这自然亦很有道理,亦是一种教法。但我却不如此。假如你留心看《我的自学小史》,看《朝话》,应可觉察到此,我根本不从这里入手。

但我是经过想走事功一路那阶段底。此在《自学小史》内已叙及。因祖父痛心中国之积弱,认为文人所误,所以最看重能作事之人,极有颜李学派之意味,自小便教我们练习作事。因此我曾一时期看轻学问,尤看轻文学哲学以为无用。其后经朋友矫正(见《自学小史》),破此陋见,乃一任自己生命所发之要求而行,全无学问或事功之见存。当出世之要求强,则趋于佛法,不知不觉转入哲学,固非有意于研究哲学也。当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而解决社会问题之要求强,则四方奔走(革命、乡村运动、抗战、团结),不知不觉涉足政治界,亦非有意于事功。及今闭户著书,只是四十年来思索体验,于中国旧日社会及今后出路,确有所见,若不写出,则死不瞑目,非有所谓学术贡献也。说老实话,我作学问的工具和热忱都缺乏,我尝自笑我的学问是误打误撞出来底,非有心求得之者。

你自无须循着我的路子走,但回头认取自己最真切底要求,而以他作出发点,则是应该底。这还是我春夏间写信给恕和你,说要发愿底话。愿即要求,要求即痛痒,痛痒只有自己知道。抓住一点(一个问题)而努力,求学在此处求,作事在此处作,就对了。因为现在任何一事没有不在学术研究之内底。作学问固当研究它,即作事亦要先研究它才行。举例来说,假如你最真切底要求是替大众解决生计问题,而又认合作社为最有效之路,那你即应先研究合作,而致力于合作运动。合作研究是学,合作运动是事,没有充分之学术研究,恐怕事情作不好,而在从事之中,亦可能于学理或技术有发明贡献。即事即学,即学即事,不必太分别它而固执一偏。又如你重视心理卫生这门学问,而发愿谋此学与中国古人学问之沟通,那自然是作学问了。而其实亦还是一种运动,尤其是要有一种实际功夫,从自己而推广到社会众人,亦未尝不是事功。我以为末后成就是在学问抑在事功,不必预作计较,而自己一生力气愿用在那处(那个题目上),却须认定才好。

以我看你,似是偏于作事一路,即如你来信不说“事功”,而说“从事实际,服务群众”,这就宜于作事之证。说事功,不免有“建功立业”之意,而有此意念在胸,倒未必能建功立业;倒是以“从事实际,服务群众”为心,可能有些功业说不定。总之,你为大众服务作事之心甚诚,随处可见,即此就宜于作事。但究竟作什么事还不知,俟你有所认定之后,当然要先从求此项学问入手,嗣则要一边作,一边研究,边学边作,边作边学,终身如此努力不已。至于成就在事抑在学,似可不管,即有无成就,亦可不管,昔人云“但问耕耘,不问收获”是也。

我在作事上说,至今无成就。乡村建设虽是我的心愿,能否及身见其端绪,不敢说也。你的路子似于民众教育乡村运动为近,假如我所未实现者,而成于你之手,则古人所谓“继志述事”,那真是再好没有了。——不过你可有你的志愿,我不以此责望于你也。

恕不忙去粤,试就道宗同住,在北大旁听半年,再说。

以二百万送四舅母为小晋学费,事属可行。但二舅零用送一些没有,或在二百万中分划一小部分亦可。

火药局四月收房,为期不远,本月内要给他送信、表示,或请何老伯以律师名义行之,或托郭会计师为之,总不可放松。

父手字二月八日

忠璐同阅此信。璐来川否速决勿延误。

(宽恕两弟:师谕阅后请转小宗一读陈亚附)

注:此信写于著者退出和谈后,在重庆北碚筹办勉仁文学院之时,而宽恕二人则远在北平。“忠璐”即培忠、培璐,为著者长兄之子女,当时均求学于北平。“熊先生”即熊十力先生。信末括号内为陈亚三先生附笔,“小宗”即陈道宗,陈先生之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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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宽儿1948年

宽二月廿三日信收阅,兹覆如下:

一、原信:“不想作什么领袖上司,只希望有一个合理底工作环境,能让自己的力量贡献出来。”须知今天之中国大局或中国农村,其第一问题均在没有现成底“一个合理底工作环境”以容人顺利地贡献其力量,“希望有”是不行底。头一段工作就在创造此环境,环境造成了,则中国问题已解决大半,若不认识这点,则努力必落空。或久经碰壁乃始明白,力气白耗已多。

二、列举三点,意思均好,终身实践,诚然已够。

三、原信:“努力方向是改进人民生活(不限于经济)……”不限于经济一句小注自然加得甚好,但仍恐你认识不够深刻。若好像与“人民的需要不限于经济”那意思差不多,便是太浅了。今天说改进人民生活,无疑是要经济建设,增加生产,提高生活水准……。但普通人不晓得要进行此建设,此增加,此提高……先大有问题在。若于此注意不够或没有善法,即进行不得,或生出流弊。——凡此所说皆有所指之事实,而得之于经验者,非空洞语。——而所有这些问题却是超经济底,属于人类精神方面底。这即是说:在进行经济工作时,要有高明底眼光注射到乡村人心理深处,引发出其平稳而活泼底动力,以为工作进行之本。此动力不出,即进行不了;或有动力而非平稳,则虽进行却4有流弊,末后将不胜其害。故人民生活改进,一入手应是经济超经济同时作功夫。——此层须他日当面为你讲明。写信不够。

四、所引陆志韦先生话,大致甚好。潘光旦先生的话,原系就其“自我教育”之题目而发挥,且不免针对时弊而说话,我以为并不算错。(有所针对则偏是不免底。)《新民报》之批评,则代表另一偏向。凡事既要能入,又要能出。孤独是从群众中出来而有所入,既入之后还要出来,才行。虽三出三入,亦不为多。吾意潘先生未尝不理会到此,《新民报》记者却怕是只晓得一面。

五、原信有“是早离开学校好,还是晚离开学校好”之问题。此问题实以后面你自己所说“先与现实接触一下,然后再回头研究”为最好答案。你的学识太不够,学校生活必不可少。为了不逞空想,诚宜接近事实;为了免于脱离民众,诚宜下乡。但你学问还要扎根,才行。扎了根以后,乃可一边作事一边学,于4事中学。最近之三四年内,假有机会(多则一年半年,少则二三个月)历练历练是很好;却不应放弃学业。到解放区学习民众工作,度必有益;第恐无妥当之机会或办法。

六、原信说到邹平研究院,有“无疑地这是工作人员与人民间有很大距离的原故”语,你真是说话出口太易了!像当年杨效春武绍文几位先生工作之深入实际,居今思之,犹能感动下泪。惜你固未见之耳。——关于邹平工作他日当面再讨论。

七、原信论勉中教育偏失处,虽与今日情形不必相合,然我甚喜欢。因为你不是不懂得它的长处底,而你能见其偏,这就合于上面既能入又能出那句话了。(惜你之入与出均不够。)任何学派都免不了偏,勉仁其何能免,不过不应当不提防。还有你上次反对成立国学专科,亦都是我喜欢底。我生平以短于西文及缺乏科学根柢为恨,尝思儿辈为补偿,勿令再短于此。今恕既不能走科学路,西文吾望其能够用,即宽亦难再向物理学或生物学深入,但仍望在此方面留心、勿疏,则于愿足矣。

吾顾虑者仍在恕,其身心健康皆不如你。自信树立不起,是其危机。知师友之可贵而需要之,是其生机。我没有许多话对他说,说多了亦不好,但亟望他常来信以慰吾念。恕之水彩画已经陈先生检觅出来,交璐手存。

璐身体不甚好,英甚佳。璐有心,似其姊修。英之长短吾尚未认出,但能留此度其中学阶段,则于其前途是好底。

宽恕今后费用恃缨巷药局二处房租够不够,望计划覆我。前嘱忠侄送一百万元至陈二姨处,已送否。此必须速送。我在此付璐用。余不尽。

父手字三月六日

注:“璐”即培璐,“英”即培英,均为著者长兄之子女,当时均随著者生活于北碚,在勉仁中学求学。

寄宽恕两儿1948年

前寄恕儿信,希望他取出陶先生纪念册一厚本来看,并嘱他不要忘记是陶先生的学生。他来信总没有答覆,昨日曾就恕来信批答。大意要他自觉自决,计应在此信前收到。本来我对你们说话,总不外要你们自省自决,甚少具体指出你们应该如何做,现在我从这一面说一些。

我觉得发愿是根本,前寄恕信似已提及,陶先生可敬处,只是有愿力,他真是有愿力,旁人均说不上了。你们若有一种心愿发出来,则一切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心愿要出于感触亲切,在自己感触亲切之问题上为大众而发愿,奋不顾身,不顾一己力气单薄,只将大众问题一力承担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心中念念只此一事,则凡百问题都成小问题,都不成问题,都不费力而解决。一则因为相形之下其他问题自然小了,一则因为解决问题之智慧与勇气却不知不觉大了。就在这一面缩小一面长大之情势下,再无什么事纠缠你,使你困于碎屑,使你犹豫忧闷,你自然而然,从内里生出力量来。像是培恕学画不学画,入新闻专科不入新闻专科,像是培宽如何求学,改系不改系,等等问题,将无困难重压之感,并且把事情看得很活。

所谓自己感触亲切之问题,举例言之。如武训感触于自己没受教育,看见大多数人受不到教育,而发愿之类。如陶先生决心改造教育,普及教育,把偌大问题,放在自己肩上,一心干去,不问成就。又如道宗学政治,不知其出发点是什么,假如他感触到中国几十年内战内乱不息,老百姓之苦不堪言状,总解决不了,总无出头之日,而奋然下大决心,要弄明白,中国之乱到底为什么乱?

为什么政治不能走一条路去?我一定要弄明白它,我一定要把中国之乱解决它,使全国人享受到安居乐业,那么,他就是发愿了。

此时只见问题,不见其他,专心致志,坐卧不离。精神有所归,生活有重心,一根脊梁竖立起来,两脚踏在地上,眼光放远,而起脚不妨自近处起脚,胸怀胆量放大,而作事亦不忽略碎细,心里绝不焦急。但心思亦不旁骛,于是在学习上自然滴滴归根,一切见闻知识都归到这里,不知不觉系统化、深邃化。此时学问亦绝不再是书本上学问,而自然是自家的心得了。

我想你们的问题都应该从这里求解决,不要支支节节,不要左思右想,只有自己真发愿之一天,才是真有了自己的一天。此寄

宽恕两儿,念之,念之。

父手字五月十二日

此一九四六年春间写寄宽恕两儿书信两通,于今检视盖不觉忽忽廿六年矣。计其时愚适以参预国内和谈,先(二月)则在重庆,后(五月)则在南京,两儿则在北京谋升学中,多有书信往来。此两信寄出后即不复省忆,不意其乃为儿辈所保存,全国解放后愚来京,家于小铜井旧居,儿辈或求学或工作均不随我同住。但各有一部分书物存放家中。一九六六年八月红卫兵小将来抄家,一切书物(连同儿辈之件)无存。比及一九七○年一九七一年迭经领导上为我查寻,前后有所发还者三次。顾书籍衣物什九不复可得,而此两信竟杂于乱纸堆中检得之,非所意料矣。审阅之后似觉可存,因付装裱。窃谓廿六年来国势升进变化最大,要以全国人思想暨作风之变化为其根本力量所在。方我写此信时,犹是国民党的天下,凡后来盛倡之毛泽东思想尚未有闻,而信内思想倾向隐然若不相悖,是可以自慰者。若加校核,信内述熊先生教育青年必当于学问事功二者择一,未免意图个人成名成家,良非无产阶级思想。然我未曾取之。其有不符合者独在称引及武训之一点乎?是固由于我夙乏阶级观点。我之言发愿,原本佛家而来。人或不知,必须自白之。一九七二年三月漱溟识于装裱后。

附注:信内有陈亚、子温附加字迹。子温者侯生思恭,先从学亚三,后则俱从我于邹平。抗日战争既起,随同我入川,成立勉仁中学于北碚,两人同任教其间。而陈之子道宗与培宽培恕则皆为中学学生。方宽恕在北京,道宗亦同在,故尔附字云云。亚三自北大哲学系以来,从我数十年,迄于一九六五年而身故。子温乃更早廿年故于北碚。言念亡友,不禁怃然若有所失。八十健叟漱溟再识

注:“陶先生”即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著者批注首句“此一九四六年……”,实应为1948年。“写寄宽恕两儿书信两通”,即指本书第1052—1055页一信与此信。

寄宽恕两儿1948年

恕信宽信先后收阅。我以为恕此时正好反身寻求自己的病在那里,而宽则正好本于教育眼光当作一教育问题,而研究之。因为恕屡次自白其精神鼓舞不起,此次又以闻一多诗《死水》自譬。明明是一病态,非青年人之常态,所以自己要反省,此情形从何时起,因何而起,寻出后分析批判之。“哀莫不大于心死”“行尸走肉”,岂可甘心于此。一个人兴味所在即其心之所在,即其生命之所在,你要寻回自己的心。上学不上学是小事,乃至躯壳的死活都是小事,所以假如为了吃饭问题而上学,那种打算千万要不得。(在意识止于此,兴味止于此者,倒不要紧,倒不成问题。)等于随着自己心死而不问。宽既然在了解人生、教育自己上,学教育。则恕之变态或病态,正宜从旁研究。凡真能了解自己者,才能了解他人;同样,了解他人亦即了解自己之一助也。你研究恕之受伤或受病在何处,当如何药之。怪其无志,似不如追究其无志之故。假如能诊断出病原,并能医好他,则必为一超等教育家。虽未在教育系毕业而教育系毕业者不如也。恕先不必发旁底愿,先发愿救自己,寻回自己。一切其他皆小事。

注:此信约写于1948年上半年。

寄恕儿1948年

来信错字仍多。必须自己仔细看清楚我所改底,最好用小本把平常容易错之字都记下来,否则一恍过去,仍旧写错字,永远改不了。

一个人生活或行为之原动力,天然是感情或兴趣,而不是理智;不可能是理智。现在人流行底话爱说理智、理智,其实根本没有明白理智是什么,理智在人类生命上,在生物界中,居什么位置,只是在瞎说乱说。

理智之特色在冷静,冷静是犹豫之延长,犹豫是活人临于其行动之前底那一段。理智之用只在矫正盲目冲动,并不能代替情感而发动行为,它的功用在选择及筹划——这是容易懂底。但更重大之功用在化冲动(怒或欲)为清明正当底感情,此时理智感情合一不分。

日常生活的原动力最好是高尚优美之兴趣。一种行动或一种努力或一种事业之原动力最好是志愿或决心,志愿或决心是经过理智考量之后,从深处发出之感情。根本没有理智作行为的原动力之理。试问冷静怎么能热能动呢。

你说:“我不再被什么东西鼓舞着了。”这只是对某事某物之消沉,其实鼓舞你的东西还多底很。古人所说“不动心”,你哪里作得到呢。

“不再被什么东西鼓舞着”一句话,最好作“心里清醒”讲。心里清醒时恰应有其高尚之兴趣与深沉之志愿于含默不言中。

我的话句句是重要底,你们知道重视它吗?如果重视,要把它抄记下来啊!

注:此件为著者对次子培恕来信的批复,故未写月日,似写于1948年夏秋间。

寄恕儿1948年

恕儿见字:我前接你要我电覆之信,因为其中并没有要紧问题,你来川后我不会阻止你出川的话,刚巧有一信已经说过,你看了便等于得到答覆,所以没有再发电。今日接你九月廿日来信,似乎没看见那信,还在等待我的回电,所以只有再发电报了。就在写此信时,同时发电,计你见此信之先,应当早收电报了。东北你万不能去,你去了,将使我对你娘的嘱咐抱憾无穷。你忍心让我造成这样憾事吗?恕儿啊!我一定要见你一面,把话说清楚,不见面,不把话说清楚,你就这样去,是不行底,速速来川,能搭飞机就搭飞机,否则,赶快到天津招商局面见张经理,他一定可以设法让你到上海。到了上海,可以去永嘉路(俗名西爱咸斯路)集益里八号问叶笃义先生,借住数日,持民生公司介绍信(此信已先寄你数日矣),觅直航船来渝,并不费事。

父在盼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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