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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佩琦X赵世瑜:如何评价张居正?

2017-08-04 青年史学家



已故历史学家韦庆远先生旧著《暮日耀光: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近日由“汉唐阳光”策划重新推出,历史学者毛佩琦、赵世瑜围绕韦庆远先生以及历史上的张居正展开对谈,与众多读者分享了他们对明中后期政局的理解。


以下对谈全文经主办方授权发布,由于篇幅较长,兹分为两篇发布,下为第一篇。文章未经对谈人审定。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70 篇文章




赵世瑜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明清史学者。


毛佩琦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明清史学者。




1

赵世瑜:

我们读一本书,过去不太关注作者,一看就进入到书的情节里去,但其实了解作者非常重要。

韦庆远老师年轻时非常有才,他是广东人,退休后,基本就回广州居住,直到去世。

20世纪50年代,韦老师刚刚在中国人民大学留校,很年轻。在大学毕业那个年纪,就出了一本书,虽然篇幅不大,但影响很大,叫《明代黄册制度》,这大概是中国第一本研究明代黄册的书。如果大家去读这本书,就会发现,它是以一个人物及其时代为主线来写的,因为这个时代太特别,发生太多重要的事,体现了中国历史上很多重大转折的关头,如果你不对那些具体变化的来龙去脉有所了解,光写一个人物的话,就不容易写得很准确。

关于张居正研究,早先我读的是朱东润先生的《张居正大传》。朱东润是个非常好的历史传记作家,他一生写的作品不多,但他第一本有名的书,应该是在上世纪40年代出版的,后来不断重版,他的文笔非常漂亮,写出来非常好读。不像有些历史学者写的文章,坑坑巴巴,很枯燥,引一大堆材料。朱东润先生即使引材料都会变成自己的话来讲,包括原文,像人物对话之类的。

但他有一个问题,他不像专业学者能涉及到那么多复杂的历史,他有很多东西不能深入展开,有些东西可能写错,但我们不能拿这个东西来说这个老先生,他们各自有不同的路数。

说回韦庆远先生,他年轻时写了《明代黄册制度》,很快就进入“文革”前后不太正常的状态,所有这一代的老师,都中断了研究,去江西干校劳动,70年代中期,回来重新开始,也不是很正常,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重新开始自己的研究。

我小时候根本不懂这个人,虽然知道他是哪个单位,做什么的,但在学术上完全没有来往。上大学后我学明清史,慢慢地才会有学术上的接触。1987年,我不到30岁,第一次参加明史学术讨论会,当时我很年轻,只能坐在后面。前面有一圈人,都是年纪比较大、非常有名的老先生(那一圈人大多数都已经去世),我第一次见到了黄仁宇先生。

当时,像原来社科院经济所的李文治先生等等,也都在场。因为韦庆远先生是广东人,正好有一个广东学者在场,名叫李龙潜,也是非常有名的明代社会经济史学者。但他说的广东味普通话,就连广东人也听不大懂,讲普通话的这些人更听不懂,所以他发言的时候,大家没办法理解,都在那笑,只有韦庆远先生,因为是广东人,也跟李龙潜先生很熟,就给他做翻译,当时也只能做翻译,虽然他们辈分一样,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

那时韦庆远先生就已经在关注人物问题,但还不是关注张居正,上世纪80年代学界多关注明前期,这是明朝“内阁”刚开始形成,和明太祖时期体制相比有点变化的时期,和张居正时代正好有个对比,韦庆远老师已经在关注人物和时代的关系,研究张居正,我想他是一脉相承的。

从80年代到90年代,韦老师和他的同事利用清代档案,做了其他的很多研究,除了皇商研究外,还有清代奴婢制度等等,年纪大了以后,特别是退休前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张居正。这个《暮日耀光: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是他多年搜集资料,深入思考后做的研究,之前做了很多铺垫,写了很多文章。

主持人张弘:

刚才赵老师说,写历史人物,关键是在历史背景和大格局下来看他的作为,毛老师之前上《百家讲坛》讲过明代皇帝,专门做过明史研究,下面请毛老师讲讲,张居正当时的作用及其做法所引起的争议。


2

毛佩琦:

我跟韦庆远老师学习是在1962年,韦老师给我上的中国古代国家机关史,这个史很重要,就讲制度沿革,你设什么机构,六部、中书省、御史台、都察院,中央什么样,地方什么样。现在这个词改了,叫政治制度史还是什么史。

国家机关史以机构为主,不像行政史,还涉及到机构运转。我受他影响,就注意明史。韦老师有部最早的成名作,大家还不怎么关注明史的时候,就出了本《明代黄册制度》,当时30来岁,一炮而红,研究历史要用一手材料,韦老师所在的档案系得天独厚,这书就是依据各种档案写成的。

大家知道黄册吗?黄册就是一种土地册,是国家税收的基本依据,当时规定,十年丈量一次土地,把土地分成若干都图,以万石粮食为一个图,把一万石的粮税画到图上。这个图记载了每个户的土地四至、肥瘠程度、粮税多少,它配合着户贴,管理人口和土地,成为国家政权的支柱。

这事跟张居正有关。他干了一个重要的事就是清丈土地(所以我一开始就说张居正吃的还是祖宗饭)。制度一久,必生弊端,黄册制度,弄着弄着就出问题了。

黄册十年造一次,时间很长,没那么大精力去考察虚实,洪武时期没动员国家力量,让府州县官去量土地,而是派太学生去,就因为丈量土地情况很复杂。在国家政权不强大的时候,你想去丈量,3亩地给你丈出2.5亩就算不错了。为什么?因为逃税需要。等十年造一次,也懒得丈量,干脆老账抄头,反正老本子都有,所以国家控制的、在本子上所记载的和实际的土地数,相差很大。有的地抛荒了,但土地还有,还得找到土地主人,跟他要税去。

还有的地方开垦了,滩涂都已经变成粮田,没有税,有的农民为了逃税,投奔大户,比如赵世瑜他们家有势力,跟官府通着,我家有30亩地,他那有50顷,我投到你那,你那50顷能免税,我也给你好处。还有藏着掖着的,把土地隐瞒起来,这就造成国家收税上的困难。

张居正面临的就是这么个情况,嘉靖年间,张居正刚入阁,当时内阁还有徐阶、高拱。明朝处于危机之中,南倭北虏。

倭寇,大家知道,沿海不断闹事,都说这是海上商人,真倭十一二,假倭十七八。北虏,就是蒙古人。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就到德胜门、朝阳门那一带,全是蒙古马。当时严嵩当政,说,不用抵抗,靼虏自退,什么意思?你抵抗了,可能失败。你胜利了,他也走,你不胜利,他也走。抢够了东西,他就走了。

黄册制度坏了,财政没有了,土地数字不对,征税征不上来,问题很大了。还有知识分子不听管教,一帮人到处讲学,办书院,讲什么观点?是不是主旋律不知道。

赵世瑜:

您讲的就是主旋律。

毛佩琦:

张居正面临的时代,传统制度在崩溃,新东西在萌发。污泥浊水在腐蚀制度,新生力量也在冲击老制度。

这一情况从嘉靖年间开始不断出现,也出了一些包括徐阶、严嵩在内的能臣。在这里要提一句,不要小看严嵩。他执政将近20年,很了不起,他能不能被列为奸臣,在清朝修明史的时候有激烈争论。

张居正在这样复杂官场上出来了,用了些下三烂的手段。在这里我要说,评价历史人物不应以道德标准来评价,有很多很能干的人,手段龌龊,但从大的角度去看,这些手段可能产生重要,甚至是进步、积极的影响。如果完全用道德评判标准评价历史人物,很多人就会在光彩的事情中消失。

张居正

张居正勾结宦官告阴状、造假案,排挤掉了高拱。

高拱说了一句万历是个“小孩子,我们得把这个事儿做好”,意思是朝廷的事儿我们得作主。

这句话就被抓住把柄了,什么小孩子?你眼里没皇上啊?张居正把这事儿告诉李太后,说高拱独断专行,眼里头没有你们,他是不是董卓?这下就把李太后激怒了。

第二天上朝汇报事儿,高拱也来了,张居正也来了,大家都跪在太后面前。高拱汇报完了,说是不是下边有好事宣布?以为会宣布将来太子(万历)登上龙位,要高先生好好辅佐。没想到李太后嘴里说:“罢免高拱”。高拱当时就瘫了,谁告的状?张居正告的,说他欺负“孤儿寡母”,张居正是这样上台的,不光彩。

但问题在于,掌了权以后你想做什么,你做了什么。你真做了好事儿,哪怕他是土匪出身都可以。我们看历史人物,要看他对历史起到作用的一面。

张居正究竟做了什么事儿?六个字:“尊主权、课吏职”,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尊主权”就是提高皇帝权威、加强中央集权,改变一盘散沙、阳奉阴违的情况。“课吏职”,就是对官吏加强管理,治理官场风气。

提高行政效率,有“考成法”,预备两个小本,这个本上写一、二、三、四、五,初一、十五、二十五谁完成什么事儿,完成了就销账,不完成就拿你说道说道。这样改之后,取得了不错的成效,当时有个说法,叫做“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所谓财政改革、边疆整顿、学校整顿,我觉得都可以划在“尊主权、课吏职”这六个字当中。他提倡按祖宗成法办事,有制度没?有,有就执行。比如丈量土地,十年丈量一次,以前丈量形同虚设,应付差事,税收收不上来,国家没有钱。严格丈量土地,是一亩就是一亩,最后什么结果?“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明史》),把隐瞒的土地清理出来,把该上的税给上了,没有加税,国用就足了。

当时有人问张居正,仓库的粮食有多少?张居正说,“太仓之粟可支十年”。弘治时期也有“可支十年”这个说法。粮食多了,边疆就强。刚才我讲北方问题,其实早在嘉靖末年和隆庆年间就已经解决了。嘉靖末年和隆庆年间正是北方大修长城的时候,戚继光、翁万达、马文升、俞大猷这些人,都是北方能干的人,他们都参加了修长城。这事在此期间就已大体完成,谁来完成的?高拱、徐阶他们都在做,不是张居正一个人。

这个完成的标志是什么?俺答封贡,即蒙古首领俺答汗接受封号,给明朝朝贡。这就理清了明朝和蒙古之间的关系。美国人曾经出过一本什么书,书中有个地图,这个地图我特别不喜欢。

赵世瑜:

《剑桥插图中国史》。


3

毛佩琦:

它说长城以北不是中国,不能这么说。

明朝跟蒙古是什么关系?说的不太准确一点,是中央和地方的关系。为什么不太准确?蒙古地方高度自治,它对明朝有进贡的责任。这个进贡不是进献礼品,而是一种象征,象征这个地方是明朝版图。

但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修长城?我们一直认为的长城是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分界线,是一个秩序界限,同时也是联系纽带。很少有战争在长城上打的,长城上基本没有打过仗,都是打关口冲过来的。

俺答汗在隆庆六年接受明朝封号,封顺义王,按时朝贡,不打了,完事儿了。当时有人说不能投降,咱们一封贡,就跟辽金一样,这哪成?得打。打意味着什么?他没有认识到问题关键,严嵩认识到了,他说“虏饱自去”,他明白,蒙古人就为那点粮食,为那点铁锅抢点东西,所以丘浚《大学衍义补》说,我们这个地方固然无英雄,彼处也没有豪杰。

蒙古人他们没政治野心,不是来夺权的,所要求的是一种经济意义,只要你有一个正常的渠道,让他用马匹等当地的产品来交换铁锅、粮食、书籍等丝织品、纺织品,就行,双方在没有封贡的时期,长城上仍然有小不溜的交换。这种情况,记在《华夷译语》上,都有出处。

所以不能够按照现在的国家观念,把长城之外就看作是外国。

我这里要讲一个故事,有一个说法叫“清代奠定了中国现代国家的版图”,功莫大焉。著名标志承德外八庙的修建、土尔扈特部回归东土,太了不起了。乾隆往那一坐,该磕头的磕头,该进贡的进贡,多风光。我要问的问题是,渥巴锡进献的第一个礼物是什么?没有注意吧?读书要细致。

赵世瑜:

高考不考这个。

毛佩琦:

因为不考这个,所以给人错误印象,知道这个细节,才有真正的历史观和历史知识。这个礼物是“上彝族所受明永乐八年之印信”,上,就是交上,彝族,他们的祖先,这个印信是明朝永乐八年颁发的印信。

这些人当时就是明朝部下。现在我不是投奔,你改朝换代,我把印信交给你,表示我又回来了,所以这不是清朝把问题解决的,而是明朝就已经解决了。

但这段历史细节没被别人揭示出来,整个史实就错了。大家贬低明朝和莫名其妙抬高清朝,就不对。

什么叫做“清延明制”?什么叫做“明清的继承性”?有本书叫《圣武记》,魏源写的。《圣武记》写到俺答封贡的时候有这么一段话:“俺答封贡不仅使边民知有生之乐,且开我朝二百年之太平。”俺答封贡带来生活的和平,“且开我朝二百年之太平”,开了清朝的太平,这是清朝大学者说的,不是我瞎说的。

但现在我们强调,乾隆往那边一走,回头一看,说我朝不修长城。其实这问题隆庆六年就已经解决了。现在好多学清史的人,他们本科的时候研究清史,研究生还是清史,博士生还是清史,就不看这个。

赵世瑜:

你这挤兑人太厉害了。

毛佩琦:

陈寅恪先生说,“而今讲授一门课,胜任尚且不多”,所以清史不通也很正常,我也不是批评他们。

(未完待续)

《暮日耀光: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韦庆远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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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是很厉害,但在这事儿上的牛吹得有点大 

一位帮皇帝“打劫”国库的改革派



已故历史学家韦庆远先生旧著《暮日耀光: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近日由“汉唐阳光”策划重新推出,历史学者毛佩琦、赵世瑜围绕韦庆远先生以及历史上的张居正展开对谈,与众多读者分享了他们对明中后期政局的理解。


以下对谈全文经主办方授权发布,由于篇幅较长,兹分为两篇发布,下为第二篇。文章未经对谈人审定。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71 篇文章



赵世瑜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明清史学者。


毛佩琦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明清史学者。




1

毛佩琦:

张居正最重要的一个改革叫“一条鞭法”。

究其所始,“一条鞭法”不是张居正发明的。在江南地区很早就在实行,嘉靖初年就在做了。

万历九年,张居正以国家法令的形式要求推行一条鞭法,正好水到渠成。当时也没想到资本主义萌芽,也没想到人身解放,也没想到便于流通,他只不过是为了征收方便,原先有各种利益,又有土地,各种乱七八糟,现在“一条鞭法”,干脆征银子,省事。至于后来起到的作用,都是经济学家给他加上的辉煌帽子。

其实我不同意把张居正称为改革家,他“尊主权、课吏职”,是要加强原来的制度,让制度更有效地去运转,你如果承认改革是进步,他反之就不是进步的。恰恰相反,张居正的死让社会一片解放,这个解放对明王朝不一定是好事儿,但对于社会可能是好事儿。

张居正一死,书院慢慢恢复,大家爱开放就开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万历皇上根本不管,我懒得理你们,朝都不上了。万历皇帝不勤政,但《万历会计录》《万历邸钞》《万历实录》这么一大堆史料都记载他干什么了,比如他指挥了朝鲜战争。至于上朝,就是皇帝早上起来天不亮五点钟在大殿上坐着等着,官员都来了,磕头,有事儿就说,没有事儿散了。皇帝不上朝,就是晚上我把你叫来,聊聊有什么事儿,这也是工作啊。

韦老师的书,把张居正从出生、成长,到怎样辅佐小皇帝、怎样完成理想都写进来了。

在明朝,知识分子最高理想是什么?做帝王师。我在很多地方说过,古代知识分子不做良相就当良医,最高理想就是做帝师佐。做皇帝的老师,做皇帝的助手。但前提是这个皇帝得听我的,不听我的,我就不干了,我必须贯彻这一套学问。我的学问是什么?天心就是民心,以民为本。他的口号是这样的,是不是都做到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但他的理想高悬了,他们追求这样一个目标。

讲一个嘉靖年间的故事。吏部尚书高拱还是国子监祭酒,管最高学府。国子监实行积分制,督促学生读书。他查宿舍很负责,有次他看到宿舍墙上贴着几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自有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便大为光火,他说这是什么?宋真宗的《劝学文》,你们还把他的座右铭贴在墙上,这样的人如果培养出来,那不就是国贼吗?你们要做了官,学而优则仕,就是奔着黄金屋、颜如玉去的、奔着千钟粟去的。读书就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实现政治理想。所以像当时的读书人,他们有平天下、当帝师和王佐的理想,张居正实现了读书人的最高理想。

张居正有管理一个国家的能力吗?现在说可以,治理得不错。但大家记住,读书人从不想做皇帝。少数像董卓、曹操这种人不算读书人。张居正主政的时候,面对着10岁的小皇帝,他编《帝鉴图说》,天天给他上课,要求非常严格,动不动还瞪眼睛,小皇帝见着他哆嗦。这个事不得了,但张居正有后台,就是李太后,李太后说,这个孩子交给你了,是打是罚都任你管,他有这个尚方宝剑。他就希望培养出一个明君,皇帝的确是在张居正管束之下。

在头十年中,如果说万历继位的时候是10岁,到了15、16岁,就已经很成熟了。张居正死的时候,他20岁了,作为一个在宫廷政治家庭成长的孩子,他可以明辨是非掌管国政,做成一个好皇帝。

但张居正和小皇帝的关系,不正常。张居正过于把自己当老师了,他没想到一个君臣关系。

所以这里牵扯到一个问题,张居正为什么最后被抄家、清算?很多人说你看吧,改革家无好下场。错,张居正死后,他推行的政策没有任何一点被否定,清算不是冲着改革来的。考成法、“一条鞭”仍然实行。冲什么来的?冲着他的专横跋扈来的。张居正给人写信常常称孤道寡,拿皇帝不当皇帝,他违背了传统君主制下君臣关系的基本准则。

你别忘了你虽然很厉害,你是老师,但你是臣他是君,他把这个东西弄错了,大家反的是这个,但为什么说他不是改革家?他的做法,是在传统政治制度框架下,所有正直士大夫都支持的行为,他完全没有背离任何明太祖开国以来的制度,他的施政是对于传统制度的加固,让这个已经散了架的车重新修理修理,上螺丝和油漆继续运转。

张居正死了以后,他的高压和严厉的控制松懈了,给新生事物的发生提供了空间。当然这里有很多的其他原因,如工商业的发展、海外贸易的解禁(隆庆年间就在做)等。

“一条鞭法”的初衷是为了方便征收,土地清理是为了保证国家财政,这两项工作给明朝的财库增加了实力,“一条鞭法”以中央命令的实行,推动了明朝社会的进步。但他专断的做法,又和后来的社会进步相反。历史很复杂,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历史时期、一个时代,张居正及其时代也是如此。

主持人张弘:

为什么张居正去世以后,明朝没有维持那种很好的财政状况,我想请两位老师分析一下。

2

赵世瑜:

毛老师讲的,可以看成是韦庆远老师这部书的一个通俗解读版。我跟他观点非常一致,就不多说了。

但这里头涉及一些对张居正本人以他所实行的政策措施,及其对明代的影响,还是可以有一些不同讨论。

韦老师的同乡,应该算是他前辈的梁方仲先生,20世纪30年代梁方仲在写硕士论文的时候,就写“一条鞭法”,他做调查、写论文时,发现当时征收粮税的基本原则,就是从“一条鞭法”开始的。

张居正在全国统一推行的这个改革,一直到清代才正式完成,意义重大,这是一种“新型”财政制度的建立。

“新型”财政制度的建立,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可能不见得所有学者都同意,也不见得对。一个新型的财政制度从确定,到全国普遍推行,不是说马上就能非常的完善。张居正说“太仓之粟可积十年”,人家没有说我积50年,能保万世太平,但至少在那个时候,可以对付十年,说明国库是充盈的,这需要一个过程,制度一直到清代还在不断的完善。

明朝末年确实比较开放,张居正给万历皇帝当老师,让他读书,经常发脾气,对皇帝打过手板,大声呵斥。但他教课的方法,真的很厉害。后面摆一溜屏风,贴着利玛窦带来的西洋地图,此外,还贴有一些官吏的信息。

张居正的确面临一个新形势,他要解决很多问题,北边隆庆和议和南边的隆庆开海在高拱时代已经基本结束了。张居正也支持,后来魏源在《圣武记》连高拱一块表扬了,不是光表扬张居正。  

毛佩琦:

我插一句,张居正收了一系列的胜利果实,大家都说这是张居正做的,这不对。

赵世瑜:

但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一些新问题。后来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就是陈子龙主编的《明经世文编》,这个书本身就说明问题,它把很多讨论国计民生经济方面的文章编成一本书。陈子龙这帮人,一开始特别注意打仗,他们觉得明朝怎么都不会打仗?知识分子不懂军事,他有一帮人整天讨论军事,张居正打压过他们,其中有人在《明经世文编·序》里,讲到当时周边国际形势,说边疆问题,最严重的是北虏,南倭排在第四位,但中间讲了很多地方,它们都是朝廷要花大钱的地方,像广东广西等沿南岭一带,有很多瑶人少数民族居住,云南、四川等地很多汉人涌入山区开发。

陈子龙。

跑过去以后,这些汉人和老的原住民,在生计上发生冲突,引发了一系列所谓瑶人的起义。那时候叫瑶乱、苗乱。这是资源开发或者山区开发必然带来的结果,但政府不管不行,所以政府采取了好多行动。张居正就与当时两广总督殷正茂通信,里边就讲,我一定要采取军事行动。

北边的北虏,差不多稳定了,像毛老师讲的,双方交易,铁锅可以给,但不给陆锅,因为陆锅太笨、沉,万一做了刀枪就不好了。

军事行动搞完了以后,就建立州县,配齐了人,就得花一大堆行政经费,他开始有预算的概念,因为形势、时代的原因,外国人也进来了,我要有事做,要花钱,这在当时是个非常雄才大略的、很厉害的一盘棋。但张居正很快死了,“世间已无张居正”。继任者,像张四维、申时行等大学士构成的内阁来守成,守成也很困难的,后来基本就不行了,万历三大征以后,东北女真人兴起,内部的农民起义也起来,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很重要的症结在于,社会走向市场化,人们思想多元和开放,政府在制度上的调整,一定会激化很多矛盾。

比如一些边疆地区和内地地区之间的矛盾。你跑过去开发,人家原来老老实实在山里种着,你突然把我的好地全占了,然后把我们赶到更远的山里,这必然会激化矛盾。如果说这是社会发展带来的必然结果,国家应该做什么?如果你比较有钱的话,应该做一些公共福利的东西,比如对挣钱多的人收重税。

当时明朝虽然有这个意识(“一条鞭法”就是让有地的人收钱,没有地的人,你不在这儿,我就不收)。但毕竟是个传统国家,它做不到,矛盾激化以后,前头很多东西就没有了。

(终)

《暮日耀光: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韦庆远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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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佩琦X赵世瑜:如何评价张居正?|对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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