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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仲敬:知人论世的幽微史学

2017-08-25 青年史学家



       

田余庆诞于1924年,是北京大学20世纪40年代的孑遗,属于人为摧折最甚的世代。他们的基础奠定于民国的尾声,初出茅庐就沦为思想改造的重点,等到外部条件稍微宽松,人已垂垂老矣。更早的世代在政治压力收紧以前,已经出版了一系列著作,奠定了相当的地位,多多少少可以构成某种缓冲余地。至少在当X权X派的眼中,他们的旧思想可以通过自然死亡而消灭,无需太过苛求,改造灵魂的真正压力,落在尚未扬名立万的青年一代头上。因此,在这一代人当中,失节是正常的,相当于老一辈人的沉默。他们的沉默就代表出类拔萃的节操,相当于老一辈人的仗义执言。


田先生是有节操的人,证据恰好就是他在人生的黄金时代很少发表文章。他在“文X革”时期拖延不肯写完颂扬秦始皇的著作,需要的勇气比施明德(1941-,台湾X政X治人物,民X进X党原主席,曾领X导参与美丽岛事X件,2006年,领导发X动X反X贪X倒X扁X运动,并于台北市凯达格兰大道静X坐X游X行)之流去凯达格兰大道(旧称介寿路,位于台北“总X统X府”与东门之间,凯达格兰是最初居住在台北地区的原住民名称;而“介寿”的名称是为了纪念蒋X介X石的寿辰而命名的。陈水扁在台北市长任内,将介寿路改名为凯达格兰大道,象征对台湾原住民的尊重,此后凯达格兰大道就一直被赋予另一层政X治意义,更成为反X对X党X抗X议的圣地)大得多。浅人很容易认为那个时代的文人全是懦夫,正如他们经常认为弱国的外交家都是傻瓜。公正和准确的判断来自知人论世的理解力,判断力的缺陷不是史料所能弥补的。


田先生2014年12月25日仙逝,享寿90。他幸而仁者得寿,晚岁炳勋。人生最后30年得以充分利用,没有留下太多遗憾。他在秋熟季节的作品仍然重质不重量,然而其中不乏创造范式、衣被天下的杰作,例如著名的《东晋门阀政治》和《拓跋史探》。中古史研究经他耕耘以后,再也不会跟原来一样了。


这一代人无疑是被历史玩弄和耽误的一代,但他们在知人论世的敏锐方面反倒胜过后人。照王小波的说法,经历无人能及。敏锐的判断力主要依靠经验和苏格兰启蒙主义者视为道德基础的共情(empathy),学问本身反倒非常次要。例如,在共X运X史研究方面,美国自由主义者(Liberal)就不如前共X产X党X人。前者的记录充满了汽水、爆米花和周末派对的气息,叙事属于共X运X史的史料,社会背景和认知模式属于美国民X主X党人。如果他们描述的对象真如他们想象的那样行动,在自己的环境中肯定连两星期都混不下去。明智的读者只能用对待《三国演义》的方式对待他们:《三国演义》的叙事属于三国时期,社会背景和认知模式属于元明时期。


田余庆先生的六朝研究有其特长,恰好就在于发微入秘。这个领域没有多少新史料,田先生运用的史料大体也是人人都有的类型。妙处在于,他这样反倒暗合六朝史的传统。从陈寿(233-297,字承祚,西晋史学家,《三国志》为其所著)的《三国志》到唐太宗的《晋书》,历史的真实性跟《世说新语》没有明显区别。要点不在于甄别事实,而在于附丽于时代精神的潮流和演变。


时代精神是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门阀就是时代精神的产物。门阀的定义是什么,边界在哪里,从来没有人能说清楚,但存在就是存在。从正式制度的角度看,东汉到六朝变化甚微。从风气和习俗的角度看,六朝社会的特殊性为秦政以来所仅见。你顺着事态发展的脉络,不能毫无感受;但居高临下地分析结构和规律,多半错误百出。田余庆绝少离开叙事本身,讲究经不离史、经在史中,并不追求具有概括能力的一般性理论。他的分析没有超出人情事理的寻常高度,不要求读者具备健全常识以外的理论素养。所谓发微入秘,就是一种哥伦布鸡蛋(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实际并没有一个人会做;等到终于有一个人做到了的时候,其余的人却说这并没有什么)式的理解力。读者一开始会觉得:事情显然就是这样,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只有傻瓜才会另有想法。然后,他又会想到:仅仅一分钟以前,自己就是傻瓜;如果没有看到这本书,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的。


田先生的著述风格,给读者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六朝门阀与其说是一种制度,不如说是一种现象。中古和任何时代一样,长期趋势的存在不会取消事在人为的因素。即使东汉以来世家大族的上升自有其长期合理性,仍然不能推出东晋产生门阀制度的历史必然性。没有王导(276-339,字茂弘,东晋初年权臣,历仕晋元帝、晋明帝和晋成帝三代,是东晋政X权的最主要奠基人)的审慎,皇权和门阀的平衡未必能实现。没有桓玄(369-404,字敬道,东晋名将桓温之子,403年篡位建立桓楚,后被刘裕击败)的鲁莽,这种平衡未必会打破。浅人往往声称历史没有“如果”,其实无论古今,无论要人还是细民,决策者总是依据多种不同的可能性,选择未来的路径。每一种权衡都是整体博弈的一部分,真实存在的历史恰好就是各种可能路径的积分。


路径选择是理解历史的关键因素。任何人想要理解路径选择的前因后果,必须善于模拟当时的环境。这种能力在陈寅恪的著作中,体现为地缘、族群多因素连锁互动的世界史视野;在田余庆的著作中,体现为人事、家系共同演化的时间之箭。田余庆的解释体系不会完全正确,但是终归不会脱离历史脉络太远。对一位历史学家而言,最好的赞美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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