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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外语能力小考

2017-09-11 曹景年 青年史学家


 | 曹景年:孔子研究院



陈寅恪先生(1890-1969)学问渊博,世所共知,尤其于外国语言文字多所通习,尤非常人所及。对于这一点各类传闻甚多,有夸大者,认为陈先生精通三十余种语言;有不信者,认为陈先生外语水平非常一般,连用英文写作的能力都没有,例如最近网上流传的李继宏的文章《陈寅恪是如何走上神坛之路的?》中称陈先生“并无‘精通十余国文字’之可能……如果陆键东能够证明陈寅恪出版过和十余种语言相关的著译,或者最低限度曾用十几种语言写过读书笔记,那么这个说法才有最基本的可信度。但陆键东并没有这么做,也不可能做得到,因为这样的材料根本就不存在。”可见,对于陈先生的外语能力有必要略作考证,以打破各种传闻,弄清事实真相。王庆撰《陈寅恪先生到底懂多少种外语?》[1]对陈先生的外语能力进行了一些探讨,该文主要罗列了来自陈先生朋友、亲人、弟子等的各种传闻,虽然说法不一,但基本上一致认为陈先生外国语言知识异常丰富。不过,这些说法毕竟出自他人之口,可信度不够。其实,考证陈先生外国语文水平首先应该从他本人的言论、著作、行事中去了解。本文通过考证认为陈先生至少懂20种以上的语言,而精通者不下15种。


关于英文。英文为欧洲通用语言,陈先生留学西洋十数年,不可能不懂英文。其文章中对英文材料的引用也随处皆是,例如在《几何原本满文译本跋》中引用了英文本的《几何原本》:“见Thomas L. Heath英译几何原本第贰版第壹册第壹佰柒页。”[2]


关于日文。陈先生对日本学界非常熟悉,在其著作中也多次引用日本学者的文章,如《元代汉人译名考》提到“近年日本箭内垣博士著元代社会之三阶级一文(见满鲜历史地理报告第三卷)”,并引用其中的内容[3]。《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提到:“日本那珂通世成吉思汗实录壹贰所考灵州宁夏地名颇精审,然彼书为元秘史之日文译本,故不及榆林之名,且其所征引,犹未完备。”[4]日文材料信手拈来。


关于德文。陈先生在1953年所写的《对科学院的答复》中说:“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5]宣统三年即1911年,时陈先生22岁,就已经阅读《资本论》德语原文,后来又在德国留学多年,其德语水平自然是毫无疑问的。


关于法文。陈先生在其著作中多次征引法文原著,如《元代汉人译名考》提到:“法兰西伯希和教授Prof.Paul Pelliot谓即华语南家二字之音译(见一千九百十三年亚细亚学会杂志第壹壹集第壹期)。”[6]此处引用的法文报刊,当来自他过去在欧洲留学时的读书笔记,因为当时在国内可能无法看到这类外文刊物,这也可见他在欧洲曾阅读过不少法文资料。另,陈先生留学欧洲期间与法国学者伯希和有过密切的交往,也是其通习法文的明证。


关于蒙古文、满文、藏文。陈先生有《蒙古源流》研究四篇《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彰所知论与蒙古源流》、《蒙古源流作者世系考》(均见《金明馆丛稿二编》),其研究侧重于汉、藏、蒙、满等多种文字的对勘,如果不对这些文字有相当的掌握,又如何开展研究?其中涉及《元朝秘史》、《蒙古源流》、《蒙文汇书》等蒙古文资料,则其必精通蒙古文无疑。他在提到购书计划时说:“又蒙古满洲回文书,我皆欲得。”[7]此可见他学习满文、蒙古文的热情。陈先生写过一篇《几何原本满文译本跋》,对旧藏于景阳宫的《几何原本》满文译本进行了研究,并将其与《数理精蕴》本进行认真比勘,“综校二本之异同”[8]。可见,陈先生必是精通满文才能做到综合比勘。在《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中提到:“今故宫博物院景阳宫所藏蒙古源流满文译本,误连达尔玛、持松壘二名为一名。”[9]陈先生非常重视藏文,他在《与妹书》中列举亟需购买的书时说“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续藏两部”[10]。他的文章中也多次涉及藏文,如《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说“今据EmilSchlagintweit本嘉喇卜经藏语原文第壹贰页第壹贰行”[11],又提到“今据最正确之实物,即拉萨长庆唐藩会盟碑碑阴吐蕃文,(据前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所藏缪氏艺风堂拓本)补正其省略伪误”[12],又云“寅恪近检北平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见八婆罗夷经附载当日吐蕃诏书,中有”[13]云云,可见陈先生对藏文的运用也非常熟练。


关于波斯文。陈先生在研究《蒙古源流》时利用了波斯文著作拉施特的《史集》的资料“拉施特论中国之一节(见Blochet校本拉施特蒙古史波斯原文第叁贰捌页及Quatremere拉施特蒙古史波斯法文对译本第捌伍页至玖陆页)。”[14]此处不但提到引用波斯文原文,还参考了对应的法文本,这对陈先生通习法文提供了又一有力证据。

关于梵文、巴利文。陈先生熟悉梵文早已广为人知,今略举两证,一是《敦煌本唐梵翻对字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跋》提到:“寅恪尝取此本与今存诸梵文本及译本校读一过云云。”[15]二是《有相夫人生天因缘曲跋》中提到:“梵文Divyavadana第叁柒Rudrayana品(见一九零七年通报Prof.Sylvain Levi论文),西藏文甘珠尔律部卷玖,均载此事。”[16]其他材料尚多,一读陈先生原著便知。巴利文佛经是重要的佛经文本,陈先生对巴利文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如在《须达起精舍因缘曲跋》中提到:“考巴利文增一阿含经Auguttara-Nikaya(英伦巴利学会本)第壹篇Eku-Nipata第壹肆品Etadagga-Vagga列举释迦牟尼诸大弟子品德。”[17]


关于西夏文、畏兀吾文。陈先生曾地说:“寅恪于西夏语文未能通解,不敢妄有所论列。”[18]陈先生一贯过于自谦,有时候在外人看来他对某一领域相当精通,可他仍自谦不懂。他曾写过多篇与西夏文有关的文章,如《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夏梵汉合璧校释序》、《斯坦因Khara-Khot所获西夏文大般若经考》,后者多次引用西夏文献,如“西夏文妙法莲华经”[19]、“西夏译义净本金光明最胜王经残本”[20]等。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提到:“寅恪所见敦煌本中文金光明经冥报传(合肥张氏所藏)西夏文之译本(北平图书馆藏)及畏兀吾文译本(俄国科学院佛教丛书第壹柒种),皆取以冠於本经之首。”[21]这里不但提到了西夏文,还提到了畏兀吾文。


关于阿拉伯文、土耳其文。陈先生在《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中说:“今日所存之阿拉伯文波斯文土耳其文等蒙古旧史,大抵属于第三类之回教化者云云。”[22]此二种文字在陈先生其它著作中似未见提及,不过,即使他并不精通此二种文字,至少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以上罗列陈先生著作中涉及到的外国语言文字,计有英文、日文、德文、法文、满文、蒙古文、藏文、波斯文、梵文、巴利文、西夏文、畏兀吾文、阿拉伯文、土耳其文,共14种,此皆斑斑可考而不容否认者,李继宏妄以“陈寅恪出版过和十余种语言相关的著译”这样的材料根本不存在,何不读陈先生书之甚而妄下论断?又季羡林先生在《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23]中提到陈先生的后人将陈先生遗留的笔记本送交他保存,共64本,其中关于外国语言文字的笔记就占大多数,包括:藏文13本、蒙文6本、突厥回鹘文14本、吐货罗文(土火罗文)1本、西夏文2本、满文1本、朝鲜文1本、佉卢文2本、梵文巴利文耆那教10本、印地文2本、俄文伊朗1本、希伯来文1本。这些也都是李继宏认为“绝不可能存在”的陈先生亲笔所写的读书笔记,再综合上文提到的14种,陈先生研习过并有相当水平的外国语言文字,种类在20种以上,是绝没有任何虚夸的。


那么,陈先生对于这些语言文字是否精通呢?我们首先要对“精通”这个修饰词略作诠释。一方面,精通自己的专业是非常正常的事。陈先生海外留学数十年间研习的主要领域就是东方语言文字,他说:“寅恪尝游普鲁士,从教授治东方古文字学。”[24],他希望借助于多种语言文字的综合对勘,能够在古代东方民族、语言、文化等方面有新的建树和发现,其回国后数年内所撰写的论文,如《蒙古源流》四篇就是是沿袭此一思路。以他的敬业态度,通过学习越多的语言和古文字来精通自己的专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然而可惜的是,在欧洲有大量这方面的资料可以利用,而国内这种资料极度匮乏,所以他说:“我之久在外国,一半因外国图书馆藏有此项书籍,一归中国,非但不能再研究,并将初着手之学亦弃之矣。”因此他“甚欲求得一宗巨款购书,购就即归国。”[25]回国后面对资料的匮乏,他每每叹息:“惜局处中土,无从广征欧书旧刊,为之证明耳。”[26]最后不得不放弃这一他费过大量心血的研究领域,转而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史,导致他外国语言的积累无法充分施展,数十年之后他还无奈地说:“寅恪频岁衰病,于塞外之史,殊族之文,久不敢有所论述。”[27],塞外之史、殊族之文正是他多年前努力过的领域,流露出对无法继续原有学术领域的可惜与无奈。


另一方面,对语言文字的精通需要以其学习目的为标准,达到了其学习的目的,便可谓之精通。陈先生研习外国语言更加注重两个方面,一个是注重专业文献的阅读,以读通外语文献并且不产生误解为目标,因此,他可能对于相关领域的词汇非常熟悉,而对于其他方面可能并不熟悉。另一个是注重语言文字的源流考察与语言之间的对比研究,比如某一词语在某种语言中是何义,翻译至另一语言又是何义。可见,陈先生是以学术研究特别是文献考证为目标来研习语言文字,不是为了做翻译,不是为了写文章,陈先生曾说“至外国文字皆不能动笔作文”,虽是自谦,亦说明其研习外语的目的不在是。因此,我们说陈先生精通外语,应该以是否实现上述两方面的目标为标准,不能以会写外语论文、会口头交流、能熟练运用等等世俗认为的“精通”为标准,陈先生可能不能用英文写作,但阅读相关的英文文献来帮助其研究肯定不会有任何障碍。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认为,至少对于陈先生著作中确曾利用的14种语言,以及季先生所提到的有多达14本读书笔记的突厥回鹘文等,以“精通”来形容应该并不为过。


[1 见《文史知识》2014年第11期。

[2]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07页。

[3]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99-100页。

[4]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21页。

[5]   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页。

[6]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03页。

[7]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56页。

[8]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06页。

[9]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12页。

[10]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55页。

[11]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11页。

[12]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12页。

[13]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19页。

[14]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01页。

[15]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97页。

[16]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92页。

[17]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95页。

[18]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24页。

[19]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14页。

[20]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15页。

[21]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98页。

[22]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29页。

[23] 见《季羡林文集》第6卷,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72-285页。

[24]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34页。

[25]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55页。

[26]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107页。

[27]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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