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谁让我们在最寒凉的夜里看见光芒？
作者：俞敏洪
摘自：老俞闲话
在阅读《暗夜传灯人》之前，我并不知道杨渡，这位在台湾有着很高知名度的作家和诗人，也是积极参与时代变革的人。之所以读《暗夜传灯人》，一是因为这是“思享家”丛书中的一本，我对这套丛书的选择标准有好感，二是因为这本书是野夫作的序，对于野夫的判断力，我还是非常认可。何况杨渡是他多年的好友，我和野夫也算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暗夜传灯人》主要是杨渡对于那些对他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师友的回忆。其中比较着重描写的是渡海传灯人。
一九四九年，蒋介石退守台湾时，带过去了一大批知识分子、文人、艺术家等。他们辗转台湾各地，谋求生路。这些飘零的生命，把文化的血脉，带到最偏远的角落，透过教育下一代，把深厚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思想，植入到了台湾这片土地上。
除了这些人，在台湾三十年戒严的岁月里，在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被严令禁止的时代，一些有独立思考勇气的人，都通过各种手段，让思想和希望得以薪火相传，直到台湾成为真正的思想开放之地。他们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在蒙昧的年代，用他们的历史视野、生命格局照亮夜空。
这很像是中国文革时代，在那个思想禁锢的时代，总有一些人，愿意拼尽自己的力气和勇气，在黑暗中进行呐喊，说出真实的语言，比如顾准、张志新、储安平等。杨渡本人，也是推动台湾政治改革的主要人物之一，在马英九的竞选中，他几乎就是股肱人物。野夫称他为时代的俊杰，是同时立德、立言、立功之人。“无论法统如何变更，真正的道统却毁之不尽，在民间一脉相传。每一种思想和门派，都在民间社会春种秋收，默默传承。正是这样一些暗夜中的传灯者，给吾族保存火种，让我们在最寒凉的时代，也能看见光芒。”
这本书所讲的故事，让我想起了在农村上学时所碰到的老师。我的小学中学都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很多城市知识分子都被当作右派或者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了农村。所以在小学二年级，就有个作家给我们讲课；在高中阶段，我的语文老师是从江苏省作家协会下放过来的，英语老师是从南京翻译局下放过来的，到了闭塞落后的农村第一线，进入破庙里的中学教书。
我们尽管没有从这些老师口中听到太多自由的语言和独立的思想（因为他们像惊弓之鸟一样），但无意中他们上课的神态、自身的学术水平、不经意流露的精神，已经在我们的心里种下了成长的种子。这些种子，一旦遇上时机，就会生长、开花、结果。我后来能够考进北京大学，和这些老师对我的浸染，应该是有着潜移默化的密切关系的。
在读《暗夜传灯人》的时候，搜索杨渡的资料，发现了他的另外一本书《一百年漂泊》，就用Kindle下载阅读。如果说阅读《暗夜传灯人》，好像是一个朋友一边喝茶一边用平静的语调给你讲述师友的故事和时代的变迁；那么阅读《一百年漂泊》，就像是一位亲人用忧伤的情感，朴素而优美的文字，向你喃喃倾诉一个家族在时代变迁中的生命之流。
在我看来，《一百年漂泊》这本自传体小说，绝对是一本值得读、而且令人感动的作品。小说以父亲生病为线索，串起了接近一百年一家几代人的故事，把亲情的故事放在大时代的背景下进行陈述，“通过父母的故事，通过我们家的故事，去追索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是必须从农业向工业转型的时代，在国民政府的政策下剥削农业、滋养工业，让大量的人从农村向城里过渡。”
杨渡以一个儿子的身份，讲述了父亲如何希望摆脱农村束缚，母亲如何和全家相依为命、受尽冤屈，父母如何在贫困中努力崛起、养家糊口、筚路蓝缕创立事业，最后把孩子培养成人。文笔生动感人，叙述朴实亲切。尽管台湾被日本统治了五十年，但民间保留的文化和习俗，依然是中华文化和习俗的传承。
当杨渡讲述自己童年故事的时候，我屡次掩卷回忆自己的童年：那屋后的小溪、小溪中的鱼虾、岸边的茭白、还有稻田里的泥鳅、后院的鸡鸭、父母的争执和相依，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时代的发展，使家乡的一切面目全非。小河没了，鱼虾死了，江河污染了，农田变工厂了，这一切在台湾六十年到八十年代发生了，在大陆八十年代至今正在发生。杨渡的梦想，年纪大了回到故乡、生活在童年的环境中，已经变成了永恒的不能实现的梦想。
我的故乡本来也很美丽，一个小小的古镇，古镇东边，有一座小山叫青山。可惜因为建设用石料，青山早就被夷为平地，原来从山上下来流经我家后面的那条清清小溪，先是因为建工厂变成臭不可闻的水沟，然后就干脆彻底被填平，变成了一条城乡结合部尘土飞扬的道路。现在，我的故乡也早已有名无实，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了。
去年的时候，我们家乡的领导来和我说，我们家乡要撤镇并区。家乡原来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夏港，现在夏港被撤销了，和城西部合并叫澄西区，夏港这个美丽的名字要永远消失了。我听完后悲从中来，请求领导，能否给这个地区留一条路，这条路的名字叫夏港路，这样至少我们回去，还可以从这两个字上找一点儿时的记忆。
故乡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都在变成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因为故乡是和童年生长的环境紧密相连的。当我们童年成长的环境被彻底消灭，故乡的思念也因此被彻底消灭。失去故乡，每个中国人都在变成游子。
（刚写完这篇文字，就读到一个新闻，成都郫都区正式挂牌，“郫县”退出历史舞台。那“郫县豆瓣酱”怎么办呢？）
2017.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