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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我为什么写《芳华》

2017-12-21 严歌苓 读家书院



那是个混账的年龄,你心里身体里都是爱,爱浑身满心乱窜,给谁是不重要的。

—— 严歌苓



著名作家严歌苓近照  Photo by 周鹏


写《芳华》的起因,其实太自然了。我从12岁到25岁都在军队里度过,从小跳舞,后来成了部队的创作员。《芳华》里的故事,是我的一段青春经历,里面的人物有我从小到大接触的战友们的影子。


大概在四年前,冯小刚导演跟我说:我们俩拍一个文工团的电影吧,你我都是文工团的,我现在特别怀念那段生活。


我说好啊。



他讲了对这部电影的大致想法,我答应先写写看。关于我自己的故事、人物,这部小说一定要发自内心,才能写好。


我想起关于我战友的那些真实的事情,那些给我所谓的纳博科夫式灵感战栗的东西。我在文工团生活了10年,跳舞跳了8年,后来又当了5年创作员,这段时间,我和战友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练功在一起,朝夕相处。



回忆起来,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情景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所以,这部《芳华》可以说是最贴近我自己、最贴近我亲身经历的一部小说。



写这个故事,我用了不同于过去我常用的叙述手法和架构,书中有一个人讲述过去的事,这个人很像我自己,但她并不是我。


我用这样的手法来写,其实是想探索新的叙事手法和新的小说结构。在美国读艺术硕士的时候,我学过各种不同的小说形式,认为形式美和形式的独特,已经能让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成功了,所以,我采用了这样一个新的形式。



第三人称这种写法,我已经有点疲惫了。我写过很多本书,如果要找一个理由说服我自己再多写一本,那叙述方式的创新就是其中一个理由。



读书的时候,曾有一位教授到我们学校来教俄国和欧洲经典小说,他总是挑战我们说:世界上出了成千上万的小说,你有理由认定你自己写的那本可以出吗?我常常想到这句话,可能我一生都在回答这个问题,这本《芳华》有诞生的理由。



《芳华》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我在叙述人和我自己之间游离、变换,似乎是真的,又似乎是假的。占取了一个虚实之间的便宜,所以讲了大量的真话,也讲了很多我对当年的一些战友,尤其是何小曼这样一个人物的忏悔,以及很多对青春里发生的一些现象的反思。


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人群里对一个弱者的迫害欲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们人性中的一个弱点,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一个现象,导致了4个女兵不同的命运。



《芳华》的男主人公是那个时代的英雄模范式人物,那个时候,平凡即伟大,每个人帮每个人的忙。他是英雄,因为他平凡,他平凡到了最不起眼的程度,但是他又是具有美德的人。


一个英雄到底可不可以爱?可不可以爆发一个男性对女性的接触?恰恰是这样的接触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走向……这些思考就是我写这部小说的起因、过程。



写完《芳华》以后,我跟小刚导演说:我把小说发给你,但可能这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文工团的小说,虽然故事是发生在文工团里,但它也写到了人性的弱点。


小刚看完后,非常喜欢,于是我帮他做了电影的编剧。在此之前,我已经很多年不编剧我自己的小说了。



《芳华》电影拍得非常美,我觉得现在看青春爱情片的观众们看后会觉得满足。我们那个时候的爱情是被禁锢的,男女之间的触碰也是禁锢的,由于禁锢而产生的这种美真的非常动人,会让人感觉,原来任何情感,任何美的东西都是带有一点哀愁的。


先说到这里,谢谢大家。



本文整理自上海书展《芳华》读者见面会,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供稿




《芳华》小说节选: 


那时假如一个男兵给一个女兵弄东西吃,无论是他买的还是他做的,都会被看成现在所谓的示爱。一九七六年春节,大概是年初二,我万万没想到刘峰会给我做甜品吃。


我被堵在了宿舍里,看着对同志如春天般温暖的雷又锋,头晕眼花。把我的情书出卖给领导的那个男兵在我心里肯定粪土不如了,但不意味着任何其他男兵都能填补他的空缺。



我晕晕地笑着,脸大红,看他把一个煤油炉从纸板箱里端出,在我们三人共用的写字台上支好,坐上一口漆黑烂炭的小铁锅。锅盖揭开,里面放着一团油乎乎的东西。


他告诉我那是他预先和好的油面。他还解说他要做的这种甜品,是他老家的年货,不逢年过节舍不得这么些大油大糖。说着他对我笑。刘峰的笑是羞涩的,谦恭的,笑大了,还有一丁点赖,甚至……无耻。



那时我会想到无耻这层意思,十六岁的直觉。现在回忆,他的谦恭和羞涩是有来由的,似乎他本能地知道“标兵”不是个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饭。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见。


他又笑笑,下巴示意手里操作的甜品,土家伙,不过好吃,保你爱吃!我心里空空的,他每句侉音十足的普通话都在里面起回音。雷锋也干这个?用弄吃的示爱?……在我混乱并阴暗的内心,主要感觉竟然是受宠若惊。



刘峰不单是团干部,人家现在是党委成员了。他从帆布挎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一股芝麻的甜腻香气即刻沁入我混乱黑暗的内心。


他把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坨儿,在手心迅速捏扁,填上黑黢黢的芝麻糖,飞快搓成一个大元宵,又轻轻压扁。我看着他作坊工人般的熟练,连他复员转业后的出路都替他看好了:开个甜品铺子。


锅里的菜油开始起泡,升起炊烟,他说,把你们全屋的人都叫来吃吧。我放心了,也失望了,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臊了一阵。



我们同屋的三个女兵家都不在成都,一个是独唱演员林丁丁,家在上海;另一个就是香艳性感的郝淑雯。


刘峰又说,他其实已经招呼过林丁丁了;中午她在洗衣台上洗被单,他就邀请了她,没明说,只说晚上有好吃的,四点钟食堂开饭少吃点儿。原来丁丁是他请的头一个客人。


他又接着说,小郝馋嘴,早就跟他央求弄吃的了。哦,看来第一个受到邀请的是郝淑雯。郝淑雯跟哪个男兵要吃的会要不来?她动手抢他们都欢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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