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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衣舞、女性情欲与自由表达

2017-11-27 王梆 Love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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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梆




不只是“被观看的女性”

更是“我自己的舞蹈”



第一个“脱衣舞娘”


彻底改变我的身体的,不是初夜,而是一次私密的观舞体验。那是一个炎热的暑假,我认识了小星,她和我一样处在“你好,忧愁”的年龄,和我一样皮肤黝黑,和我一样来自离异家庭,我总是借口到同学家做作业,和她厮混在一起。


她身上要说有什么特别迷人之处,就是她的身体似乎比任何人的都要柔软灵敏,一条从她母亲留下的衣箱里淘出来的旧圆领A字裙,我俩一起试穿,我不是勒住脖子就是卡着胳膊肘,而她只需像翠青蛇似地微微扭动一下腰身,窄紧缩水的针织面料就舒缓地贴在皮肤上了。

 

图片来源:电影《青蛇》


那个暑假,小星试衣服试上了瘾,仿佛要在一堆混沌的纤维中,迫切地找出那个未来的自己。有一天黄昏,她拉下窗帘,神秘地对我说,我要给你看一件宝贝,然后她就俏皮地掀起了衬衣衣角,掀起一半,又嘟噜着嘴,假装犹疑地扯下来,配合着一摇一摆的胯部动作,然后又将衣角再次掀起,露出半截平窄的小肚皮……她就这样边脱衣服,边跳起舞来。


没有配乐,她那随着节奏像海贝一样时开时闭的身体,便是一只音乐盒;没有镁光,她汗毛上的上亿颗汗珠就是光。她跳的那种舞,淘气,任性又充满挑逗感,当时只觉得像是她的一项新发明,现在回想起来,它和黑白照片里美国舞蹈艳星Mae Dix跳的脱衣舞竟十分神似。


Mae Dix顶着流苏闪边的帽子,指尖中夹着一根纤细的魔杖,半裸雪脊,翘起法国蜗牛般肉质紧密的丰臀,薄丝碎花吊带裙褪到股沟隐没的位置,一双小巧如簧,底部镶了铜片的舞鞋,将整个华丽的舞池敲得踢跶作响。


图片来源:网络


Mae Dix红极一时的年代,穿裤子的女人仍寥寥无几,脱衣舞(Striptease)这个词还未普及,主流媒体把那种“欲掩弥彰,扭捏作态”的舞姿叫“Burlesque Dance(滑稽舞)”,派去的男记者们,当下趋之若鹜,事后疯狂吐槽

 

我和小星的少女时代,与Mae Dix相距近一个世纪,我们的社会对女性却似乎仍宽容不到哪儿去,我的成长空间一直是平面,粗糙和僵硬的,像一件用纸板缝制的紧身衣。我的身体自从发育健全以后,除了用来作广播体操,短跑和跳绳以外,就一直处于隐身状态。


舞蹈对我来说是奢侈的,因为只有漂亮的女生才有资格加入为大型庆典增色的舞蹈队,也只有学坏的女生,才会顶着一个吹得高高的鸡冠,穿上蝙蝠袖和牛仔裤,潜入地下消防洞改装的迪厅跳霹雳舞。

 

隔着时空,凝望那个夏天的黄昏,在简陋的闺房里兀自起舞的小星和在火山中呼吸的自己,那一幕怎会不成为永恒?


舞蹈是不能毁灭的自由

 

挪威战地女记者奥斯娜·塞厄斯塔,用她那小狼毫般锋利的手笔,在其享誉世界的纪实作品《咯布尔的书商(The Bookseller of Kabul)》中,讲述过一个“在塔利班政府占领前后的阿富汗首都咯布尔,女性如何以身抗命”的故事。那是一个涂脚甲油会被砍脚趾,不穿burka(眼部用丝网覆盖的全身罩袍)会被当街泼硫酸,未婚前和男性单独在公园约会则会被亲生母亲以“捍卫家族名誉”为名下令扼死的宗教社会。


奥斯娜·塞厄斯塔


即便如此,女性仍会借着婚礼前夜(又叫指甲花夜henna-night,以新人手掌和脚掌被涂上指甲花而得名)跳起性感的舞蹈:“……准新娘的家里聚满了她的所有女伴,姑娘们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惊世骇俗的热情,为自己和同伴翩然起舞。她们翘臀相撞,揉捏着彼此的乳房,像连欢蛇一样香臂缠绕,像跳阿拉伯肚皮舞似地抖动着双胯。小女孩们也用一种天生尤物的姿态加入进来,在地板上扭动着,频频扬起眉毛,向众人展送着秋波。


就连年迈的阿嬷们也跳了起来,尽管只是蜻蜓点水。这些阿嬷们并没有将古老的训教抛到脑后,只是谁也没有毅力中途离场。”时值2001年前后,中世纪极端清教主义重返世界历史舞台,阿富汗是重灾区之一,而女性用身体表达爱欲的现象却始终无法赶尽杀绝,在一首地下诗歌中,某位匿名的女诗人写道:“将你的唇压在我的唇上,并让我的舌头自由,这样我就可以言爱/将我搂入你的臂中,你才可以将自己绑入我的丝袜带/你已拥有我的唇,为何还来搅动我,我早就湿润了/我将化你为烟,假如我只能望你一眼”……


为了收集这些地下诗歌,1998年,阿富汗诗人Sayd Bahodine Majrouh被残酷地暗杀了,而指甲花舞夜的体汗和这些地下诗歌的芬芳,却合成一股持久不散的暗香,洒在本世纪最受压抑的女性身上

 

Sayd Bahodine Majrouh收集的阿富汗女性的诗歌


被观看的情欲主体


小星也好,那些美丽的,会跳舞和写诗的阿富汗女郎们也好,无论社风有多保守,却始终无法杀掉她们身上某种奇妙的共性,我相信这种共性就是“女性”。


“用身体语言(艳舞或脱衣舞)释放体内那条被催眠的蛇”——这种美妙的方式,与其说是“西方当代恶俗文化的产物”,不如说是造物主在开天辟地时就已赐予女性和人类的礼物。女性的身体即乐器(Instruments),全身每一个动作合奏起来便是“舞蹈(Dance)”,弹奏的权力在她手里,即使红灯区的女性也该无条件地享有这个权力,谁也无权对其横加摆弄和羞辱(Shaming)

 

——一个性别平等的世界难道不该如此么?

 

那个夏天以后,我的身体也渐渐地变得柔软灵敏起来,不管别人对我有多苛刻,我对自己学会了宽容。我爱上了一切可以用身体表白的方式:我爱上了王尔德那离经叛道的舞剧《莎乐美》和“莎乐美”一层层掀掉七层纱的决绝和美艳;我爱上了艺术家Carolee Schnccman和小野洋子(Yoko One)为反击“荡妇羞辱”而真空上阵的全裸表演;我爱上了阿姆斯特丹大街小巷的脱衣舞娘,曼谷风月场的T台花,甚至将《天鹅湖》编成脱衣舞版的东京女优……

 

是的,我们的社会充满了对女性(身体)的剥削和利用,因此有的女权主义者会拿出“脱衣舞或艳舞”作为男权社会将女性资本化和物化的证据,但这并不等于说“脱衣舞”或“情欲”本身就是邪恶的,也不能说职业化的脱衣舞娘和性工作者就丝毫不值得尊重

 

Cosey Fanni Tutti是英国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和音乐人,对西方1970年代的先锋艺术影响巨大,她年轻时就曾是一名脱衣舞娘。在她最具争议的作品之一《Prostitution(性交易)》中,她展示了自己作为脱衣舞娘和色情模特的生活体验(伦敦当代艺术机构,1976)。


Cosey Fanni Tutti


谁敢说她的体验——浓妆艳抹,在布莱顿的游船上为围观得水泄不通的男性观众跳脱衣舞,就该被文明雪藏?谁又敢质疑人类的文明史同时不是一部风化史?


在《Frieze》杂志对Cosey Fanni Tutti的专访(2017.5.12)中,她开诚布公地谈到女性主义,自由和个人政治:“作为脱衣舞娘,我的名字叫Scarlet,在艺术表演中,我也曾赤裸。脱衣舞的赤裸和艺术表演的赤裸真的就有那么不同?出于谋生我并不在意赤裸,真正让我在意的是那些言论(Feedback)……我的每一件作品总会招致一些女权主义者的围攻,她们对待我的方式和那些男人们是一样的。我们这代女性,要变得强大,就得不断地剔除我们自身的歧视和厌女。”

 

我喜欢Cosey Fanni Tutti,她已经65岁了,仍非常性感,也很有勇气。如果我可以在“愿望单”里加入一个新的愿望,我希望自己“能学会一点简单的脱衣舞”,就像学习瑜伽一样,不为世人所动,只为取悦自己


(文/王梆 作家、影评人、纪录片导演,特约专稿,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本文不代表本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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