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我的三舅——一个农民工的倔强和死亡 【上】
本文写于去年7月,于10月发表在微工汇,由于微工汇被封,在此重发一次。下篇写于春节期间。
我的三舅,我的村
我来自重庆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没什么特色,就是有些穷。儿时的记忆是土墙房、土路、割草、逗蚂蚁、小伙伴们一起在山里打闹、上学要走一个小时山路……但没人认为自己穷,大家都一样。
三舅,不是我的亲三舅,只是因为他和我妈妈同姓,又同辈分。他和我是邻居,一个院子,还是我最好的小伙伴小华的父亲。三舅和三舅母都很友善,尤其是对我,我经常住他家,还时不时的在他家吃饭。
直到90年代初,大人们陆陆续续出去打工了,我的父亲、母亲、三舅、三舅母也都相继离开了村庄,便只能偶尔过年的时候能见到他们了,他们一般两三年才回一次家。
我和小华都考上了大学,也离开了村庄。我们都很少回老家,大人们都嫌过年车费太贵,于是我们便经常去绍兴过年,幸运的话我和小华也能在那里碰上。
偶尔也能去三舅家玩,但我却不怎么去他家吃饭和睡觉了,因为毕竟算不上亲戚。况且,在外打工,租的的房子都很小,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单间,用帘子隔成两半,一边用来做饭,一边用来睡觉。
家乡却很少回去了,村里人少,只剩下“61、99”部队,过年的时候一些年轻人也并不回去。村里靠近马路的地方倒是建起了不少楼房,不过平时也没什么人住,只是为孩子娶媳妇时派上用场,稍有钱的人便在镇上买房了。
这便是我的村,也许和大多数农村一样,没什么特别,只是带着我儿时的记忆,偶尔在梦中还能回味一番。有些怀念,却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它已经萧条了,村还在,人却都离开了,以前经常走的山路也都长满了杂草。
打工,为了啥?
“打工,为了啥?”
我曾这样问父亲,父亲却反问我,“不打工,能干啥?”
这个回答很朴实,却又道出了家乡打工的大人们的真实想法。是啊,农村那么贫穷,不打工还能做什么呢。
打工,当然是为了摆脱贫困,改善家庭条件,为儿女攒钱盖房子,娶媳妇……不用问,我也知道他们想什么。
三舅和三舅母尤其是。三舅是一名建筑工人,三舅母则在一个纺织厂做普工,我母亲经常讲,“他们两都很拼,只顾赚钱,完全不顾身体”。
三舅母长得很结实,一个人可当两个人使,深得工厂老板的赏识,每个月的工资比别人高一千多,因为干得多便拿得多。劲也很大,强过一般的男人,有一次她的手被机器绞进去了,她硬生生的把手扯出来了,手却受了不小的伤,要是换做其他人,估计已经被机器绞掉了脑袋。正好那时我去绍兴,便去看望她,她明显比以前瘦多了,但脸上仍然是友善的笑容。受伤后,老板便不要她了,她和三舅一起去工地上干活了。
网上有人说,建筑工人的工资很高。没错,三舅就是其中之一,运气好的一个月可能挣一万。但重点是,这个钱不是一般的人能挣的,尤其是没 45 32527 45 14940 0 0 4019 0 0:00:08 0:00:03 0:00:05 4019过体力活的键盘侠们。
三舅和几个人一起承包工程,不过只能承包那种最低端的工程。承包工程之后,大家便没日没夜的干,有时候他们每天可以干十三四个小时,干完之后钱是平分的,所以谁也不能少干了。三舅比其他人年纪稍大,便更不能少干了,否则被人瞧不起而被排挤出去。
但活儿并不是随时都有,运气不好,则干完一个工程要休息好多天。幸运的话,一个月每天干十多个小时,工资上万倒是没问题的。
但“为了啥啊,这么拼”,有时,我父亲都不理解他们。我父亲也是做建筑工,年轻的时候也和三舅一样,做“包工”,但近五十了便觉体力不支,就只做“点工”——每天干9小时候左右,也不用像“包工”那样赶着干活。三舅比我爸还大两三岁,却仍然和一些年轻人一起,承包工程,做“包工”。“把身体搞坏了,治病都不止那么点钱”。
但是三舅和三舅母却不会想这些,或许想这些也没用,他们要解决眼前的问题——小华的婚姻问题。小华毕业后,在重庆做设计。娶媳妇,就要先有房子,于是一家人都为房子而奋斗。
有一次,他们攒够了首付,也看上了一套房子,不过就犹豫了一下的功夫,房价就飙得老高了,便只能继续攒钱了。
顽强中的倔强
有一个晚上,应该是很晚了,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三舅骑自行车回家,结果被后面的一辆小轿车给撞飞了。那么宽的路,路上没车,没人,却发生了车祸,而且肇事司机还逃跑了。
所幸,司机又回来了,却因为害怕不敢把三舅送到医院去。那时,三舅还有一丝意识,便告诉司机,他记住了他的车牌号,肇事司机才把三舅送到了医院。三舅捡回来一条命,不过由于大量失血,撞断了两根肋骨,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由于肇事司机在当地有背景,便躲了起来,再也找不到人了,三舅除了拿到一些基本的医疗费后,没有拿到什么赔偿。
有一次,我问三舅,“车祸的时候你真的记住了车牌号?“三舅回答,”当然记得“。我开始无比的佩服三舅了,他真是比小强还顽强。
三舅身体恢复不久,便又到工地上干活了,而且仍然是“包工“。我妈说,三舅就是一头牛。
隔了几年,三舅又检查出肝脏有问题,听说他们家族有这类遗传病史,我有些为他担忧,早些年,五舅(三舅的弟弟)因肝病去世了。三舅便一直吃药来缓解病情,但由于肝病,就不能抽烟喝酒了。
6月的一天,母亲却打电话给我,说“三舅得了癌症,肝癌“,我有些震惊。
我马上打电话给小华,他却说,三舅得的病不是癌症,只是肝腹水,去年过年很严重,通过治疗,已经好很多了。我便坦然了。
6月29日,我却看到了小华的微信上发了留言“爸爸一路走好“,我便电话给他,果然,三舅走了。
母亲告诉我,有人给小华介绍了女朋友,三舅从老家去浙江已经给他们俩定了婚期,结果就病发了,医院抢救时已经晚了,出院后往老家赶,还没到老家便停止呼吸了。
三舅去世前,依依不舍的盯着自己的儿媳妇,眼里噙满泪水。自己的奋斗目标实现了,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自己却要离开了。
后来听说,三舅就是得了肝癌。那时,三舅刚为小华在重庆买了房子,家里没钱,如果要治病的话就必须卖掉重庆的房子,不过就算卖了房子,癌症却未必能治好,于是病情被隐瞒起来了——大家都知道实情,除了小华和三舅母。
给小华打电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心里很难受,感觉有些呼吸困难,我知道小华肯定更难受,我希望能帮他承担一些痛苦吧,希望他们能好起来。
祭奠三舅,祭奠农民工之殇
三舅再顽强,也没能敌过岁月和病魔的摧残,他走了,就像千千万万个打工者一样,悄无声息。
我却希望把他留下,作为祭奠,不只是为他,也为千千万万的打工者。
其实,父辈的打工者们,都和三舅一样,有着野草般的生命力和顽强。但岁月不饶人,他们都逐渐的步入了晚年。
去年到浙江和父母一起过年,父亲跟我数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在绍兴二十年了,好多楼我是我盖的,但没有一块砖一片瓦属于自己,干不了几年也要回家了”。这句话,我在文章中看到过,但这一次,却是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的,我能感受到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情感,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曾以为这只不过是知识分子的总结,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顿时提升到了哲学高度。
我父亲,还有三舅,还有家乡的最多乡亲,他们也都是中国千万打工者的一员,中国的第一代农民工,他们为社会付出了,为城市建起了高楼大厦。现在,他们老了,却只能回农村了。
出来时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儿,回去时便是白发苍苍,带着病弱的身躯了。
由于劳累,廉价食品的不安全,水和空气的污染,他们都染上了不同的病。母亲说:“现在的病越来越多,越来越怪了,不到五十岁的人,便患上了七八十岁人才会得的病。“三舅得了肝癌,大舅得了肺癌,二姨夫得了糖尿病,而母亲的病到现在为止也没闹明白是什么病……
我希望,父辈乡亲们都能够老有所养,病有所医。
但这“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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