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平：冲在新冠救治第一线
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下称“孙逸仙纪念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江山平原计划加入2月7日下午飞往湖北的广东省第三批驰援武汉医疗队，支援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工作，“我的行李和防护服都准备好了。”
但2月7日上午，江山平接到钟南山院士的电话，通知他一定要参加广东省科技厅、广东省卫生健康委当天下午召开的全省新冠肺炎救治攻关会议。
最后选择留在广州，是因为江山平还有重任。疫情爆发初期，江山平率先提出使用磷酸氯喹治疗新冠肺炎的可能性，并制定出科学研究方案，彼时临床实践正处于关键阶段。
在江山平的牵头下，研究团队取得阶段性成果。5月28日，中山大学联合广州医科大学、广州再生医学与健康广东省实验室在国际权威期刊National Science Review发表报告，197名入组患者的治疗效果表明，磷酸氯喹在普通型新冠患者中可显著缩短病毒核酸阳性时间，提高阴转率。磷酸氯喹也入选国家卫健委发布的第六版和第七版新冠肺炎诊疗方案。
感谢病人选择了我
磷酸氯喹的研究让江山平备受瞩目，但面对个人专访邀约，他总是重复：“要不得。”这位低调谦逊的广东名医，不愿过多开腔谈及个人成就。
现年55岁的江山平出生于安徽省农村家庭。在他的家乡，长江和淮河横贯东西，黄山更是名扬天下，江山平曾在广西会诊时婉拒了当地朋友的游玩邀请，他开玩笑说：“看山山水水我没兴趣，我老家就是山和水，我更喜欢高楼大厦。”
1987年，江山平从安徽省皖南医学院医疗系毕业，并于1993年获中山医科大学硕士学位，从此扎根广州。如今，他已经是孙逸仙纪念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及博士生导师。
江山平师出名门，研究生导师是国内著名呼吸病专家张森泉，国内最早开展支气管哮喘系列研究的学者之一，同时也是国内高等医学院校统编教材《内科学》第一、二版支气管哮喘章节的编写者。
20世纪50年代，张森泉组建了孙逸仙纪念医院呼吸内科。“张森泉老师是钟南山院士之前广东省医学会呼吸科病学分会的首任主任委员，当时孙逸仙纪念医院的呼吸科应该说是华南地区最好的。”江山平对老师尊敬有加。
这所超百年历史的老牌医院，为广东呼吸学科输出过不少优秀专家，包括广东省人民医院呼吸内科前主任陈正贤、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呼吸内科主任赵子文等。这批精锐力量之中，自然包括江山平。
在孙逸仙纪念医院总院区，江山平办公室桌面上摆放着厚厚的医学书籍，电脑屏幕显示着科研材料。每当谈及病患，他总是语速缓慢，以求准确表达医学措辞，展现出一贯严谨的行医态度。
2013年，一名来自湖南的65岁直肠癌患者手术后第7天开始发烧，体温在39℃左右波动，肺部出现大面积变白，被当地医院诊断为术后肺部感染。在服用大量抗生素后，其病情未见好转，甚至用上了呼吸机。
江山平受邀会诊指出：“患者不是肺部感染，而是急性纤维素性机化性肺炎。”
征得患者家属同意，江山平采取经皮肺穿刺病理检查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改用激素治疗。两个礼拜后，患者肺部大块病灶面积逐渐缩小，最终完全吸收，成功获救。
这一疑难重症的救治被视为教科书式的案例，收录至人民卫生出版社专著《实用间质性肺疾病（第2版）》。
江山平经常跟同事说，常见病治疗要规范，危重症抢救要成功，疑难症诊断要准确，“孙逸仙纪念医院是大学附属医院，不能只看普通感冒，重点是疑难急危重症救治，我们要从病例中总结潜在发病机制，推测病理过程，选择合适的治疗方式。”
如此专业的医者风范，让江山平获得众多好评，在一个网络问诊平台上，耐心、严谨、医德高尚是患者评价他的关键词。
一位患者家属留下的感谢信中提到，2017年，患者因呼吸困难和肺部积液，在云南老家医院被诊断为肺癌晚期，来到孙逸仙纪念医院继续求诊，江山平第一时间排除肺癌的可能性。经过20多天住院治疗，再在家服药一段时间后，患者基本痊愈。
患者的孩子写道：“全家悬了3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下来，我父亲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感谢江教授，是他给了我父亲第二次生命。”
重症患者在求医过程中更换医生并不少见，有人慕名而来，也有人另觅良医。江山平说，“病人跟着你，痴心不改，你在病人身上会学到很多东西。”
我身上有非典抗体
救死扶伤的使命感，早已融入到江山平的血液中。他形容，上班就是打仗。当江山平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活照片，收藏的尽是病例素材和科研资料，其中就有17年前的SARS救治材料。
用抗疟疾老药治疗新冠肺炎，这并非江山平的灵光一现，而是时隔17年抗非经验的一次延续。
2002年底，非典突袭广东，随后形成一场影响全国的公共卫生事件。在抗非主战场广州，孙逸仙纪念医院因大规模医务人员感染成为焦点。对于这段过往，时任呼吸内科副主任的江山平记忆犹新。
2003年1月30日，孙逸仙纪念医院放射科接诊来自广州芳村的“毒王”周某。这位40岁非典病人是黄沙海鲜市场的批发商，因突发高烧前来求治，胸部CT显示肺部大面积感染。周某就诊后第4天，陆续有医务人员发病。
“一共有96名医务人员感染，加上医院职工和家属总共104个，牺牲1人，104个都有明确的传播链。”江山平牢记这组熟悉的数字。牺牲的是救护车司机，他在运送周某时被感染，以身殉职。
《SARS十年，非典亲历者的回忆》一书中，40多名一线医护人员回顾了2003年春天的难忘经历。书中提到：最早收治非典病人的呼吸内科一度仅剩江山平没被感染，他在医院院务会上大声呼喊：“快想想办法吧，这还要倒下多少人！”话没说完，江山平号啕大哭起来，几天后他也未能幸免。
幸而，江山平的症状较轻，刚出现腹泻，他立马在医院呼吸科就地隔离7天，痊愈检测出抗体，“我可能是全球第一个自我隔离的非典病人。”
体内的病毒不仅没有击垮江山平，反而让他燃起了熊熊斗志，帮助孙逸仙纪念医院在SARS科研上获得重要成果。
非典时期，孙逸仙纪念医院是国内最早使用激素疗法的医院。
院内疫情爆发后，一名21岁护士的病情发展迅猛，2月2日发病，8天后双肺全部变白。经江山平及团队谨慎决定，护士在2月11日开始接受激素治疗，13日病灶迅速吸收，直至16日病情大幅好转。
通过对病例的总结，江山平推测，激素治疗对病毒感染诱发的肺部免疫性炎症疗效显著，但激素使用的时机和剂量必须准确把控，否则会出现继发感染、糖尿病、骨坏死等后遗症。
另一贡献则来自非典临床诊断。由于当时没有核酸检测，只能靠流行病学和临床表现来判断，他们将100多位患者的胸片和CT进行整理，分析病例的影像学特征，出版专著《SARS临床和X线透析》。
江山平发现，“非典患者最重要的特征是虽然病人肺部有显著渗出，但病人咳嗽无痰，体检肺部没有啰音，也没有胸腔积液，这些特点与细菌性肺炎不同，后者有黄痰，有坏死空洞。”随后加拿大多伦多医院研究团队也有同样发现，双方的结论基本一致。
疫情过后，江山平作为第一作者撰写的《隔离病房的建筑因素与医务人员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感染率之间的关系探讨》，被收录在《中华结核和呼吸杂志》2003年第10期。
鉴于医务人员大规模感染，该研究是探讨在呼吸病传染病防控中如何降低隔离病区的感染风险。文献对2003年1月30日至3月30日非典病房的建筑因素、不同病区内医务人员的被感染情况进行数据分析。
结果显示，隔离病区的窗户面积与病房体积比值越大、空气流通越好，感染风险越低。“周某在八面通风的急诊室没有传染任何人，可见在通风良好的环境里，单位体积空气中病毒负荷量低，院内爆发的可能性相应减少。”江山平说道。
新冠药物研究先行者
17年前的战役给江山平留下深刻烙印，当战友们一个个走上医院管理岗位，这位抗击非典老兵坚守在临床一线，继续钻研呼吸系统传染病防治。
磷酸氯喹与冠状病毒的研究，是他长期关注的课题之一。磷酸氯喹并非新药物，1934年，它由德国科学家汉斯·安德柴克（Hans Andersag）通过奎宁的结构优化改造而来，被广泛应用于疟疾治疗，距今已有86年历史。
2004年，比利时鲁汶大学有研究显示，磷酸氯喹可以抑制SARS病毒。2005年，美国疾控中心的报告进一步阐明，磷酸氯喹有抑制冠状病毒复制的作用，开始引起江山平的注意。
当新冠肺炎病毒肆虐，江山平敏锐地察觉到，新冠作为冠状病毒族谱里的一员，磷酸氯喹可能对抑制新冠病毒也有效。
经历非典战疫的江山平深知，临床救治刻不容缓。在科研理论依据充分的情况下，1月27日，他牵头的磷酸氯喹研究立项申请书被送至广东省新冠肺炎疫情科研攻关组。那一天，全国确诊病例数不到3000例，疫情仍处于前期爬坡阶段，而广东也只有146例患者，江山平走在新冠药物研究的最前线。
考虑到孙逸仙纪念医院不是定点医院，缺少病例，江山平联系省级定点收治医院中山大学附属第五医院院长单鸿，希望将临床研究放在珠海进行，“单鸿院长是一个很有胸怀和魄力的人，他同意让我干这个事情。”
由于广东自2011年以来再无本地感染疟疾病案例，全省仅储备260片磷酸氯喹。广东省政府予以支持，向巴基斯坦厂家一次性采购超过30万片药物，同时火速授权省内药企生产。
磷酸氯喹立项之初就受到广东省政府的高度关注，省领导多次联系江山平，询问该药物治疗的理论依据和风险程度。由于磷酸氯喹治疗剂量与中毒剂量差距小，为防止超量服用导致急性中毒，江山平建议中山五院第一时间购买检测氯喹血药浓度所需的仪器，以准确监测安全剂量。
“做这个事情我也会害怕，如果出现死亡病例那不得了，我会被钉上耻辱柱。”江山平时刻将患者放在第一位，在确保生命安全的前提下开展实践探索，并与患者签下用药同意书。
1月30日，江山平亲自操作首批10个病例入组用药，剂量是500毫克，每天两次。治疗3天后，3位病人咽拭子检测转阴。江山平团队确定这是有效剂量后，尝试减少至每天一次，结果没有病例转阴，而且1例复阳。他们再次将剂量恢复到每天两次，3天后7个病例转阴，最终10个病例的平均转阴时间是6.1天。
在江山平对剂量安全性的严格控制下，首批病例的检测结果显示，患者的血药浓度在1.5ｕmol/L左右，比国际公认标准的3.125ｕmol/L安全线要低得多。
2月7日前往湖北的计划取消后，江山平当天参加了广东省科技厅及广东省卫健委联合组织的研讨会，在钟南山的主持下，江山平与全省10余家收治医院的专家共同制定了多中心协作方案，扩大磷酸氯喹的临床试验。
第二批入组的患者数量增至120名，平均病毒转阴时间只用了4.15天。截至目前，项目入组197例，转阴天数的中位数为3天，并未出现严重不良反应。
江山平牵头的研究受到国内外密切关注。科技部曾组织北京、广东和湖南等省的10余家医院联合开展磷酸氯喹治疗新冠肺炎的安全性和有效性评估，2月17日，在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上，科技部生物中心副主任孙燕荣公开肯定磷酸氯喹能有效缩短转阴时间。江山平还收到国外卫生部专家的邮件，就磷酸氯喹研究向他取经。
▲江山平教授为患者检查身体
2月19日，国家卫健委、中医药局发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六版）》，磷酸氯喹首次入选，推荐用药时间是10天。在120人入组的结果出来后，第七版用药时间被修订为7天，推荐发病48小时内用药。
钟南山指出，虽然磷酸氯喹还够不上特效药，但从现有苗头来看是值得探讨的药物。在网红药辈出的新冠疫情下，磷酸氯喹是为数不多经过严谨临床试验的药物之一，江山平敏锐、严谨及创新的医者精神尽显。
每年春季是流感肺炎的高发期，呼吸科住院患者激增。孙逸仙纪念医院原本有14名呼吸科专家，先后有7人被派往湖北和境外抗疫，2人支援发热门诊和隔离病房。留守广州的江山平异常忙碌，除了坚持每周两次专家门诊，他还要将精力放在疫情思考上。
如今疫情防控进入常态化，针对新冠病毒的药物研究工作也远未结束，在江山平看来，“从文献理论到临床验证，要不断通过实践来认识和进步。一个医生，没有一刻时间是吹牛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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