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出可可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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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西里不是这次旅行的终点。
20天，徒步230公里。一个人，三座山峰，秦岭，昆仑，祁连。可可西里只是一个中间点。一个符号。
中间点如人之青春少年。没多大成色，几近放荡，却秉承人生最美的幻想与想象。
而符号关乎信仰。
顺便提一句，我不是驴友，不是影友，也不自驾。我只是一个人旅行而已。
2▏
比草原更空旷的是颠连的峰峦。滋生曼妙遐想,令旅行者上瘾。
从这个意义上说，丝路关山是个近乎完美的起点。
话虽这么说，在关山时还不知道这次旅行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只知道是西北。27年间的孤旅，惟一明确下来的只有方向。
在关山住在店子上村。白天去西南面的牛背岭看绵延的秦岭，一呆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
关山牛背岭（陕西/陇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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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的夜星星像冰面上凝结的泡泡，人在冰的下面，时空一下子浑浊在一起。
这是为什么夏天这里还在烧火炕，让身体暖和并让人清醒。
子夜土屋门口摆好香案。老乡客气地说，"打扰了，我们要搞个迷信。"
天水请来道士来念经，祀祐土地丰腴六畜兴旺。
凌晨两点身着中山装的两位道士敲响木鱼。打开的折册经卷一共三本。唱经和诵经就像唱歌和吟诗，屋里一场屋外一场。
从屋外看屋内诵经（店子上/陇县）
道士唱诵的经文《三元三品三官大帝》（店子上/陇县）
两位道士子夜在院子里诵经（店子上/陇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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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骤然炸响的鞭炮最解心愁。
硝烟中道士举着幡走过每间屋子，手中摇着响铃，唱着经文，驱除灾邪。另外一位道士在屋子里洒煮过的药水，气味深沉。
用红缎子单子做的幡从棍子上解下来挂在大门口，上面还有镜子。知一切。之后贴符。乡里和道士不时开个玩笑。法师看了屋门上中间的一个铁柱，据说妨碍风水，让主人锯掉。
乡亲允诺。
院外厨房凌晨三点四十五飘起炊烟。饭菜是款待道士，和帮忙的乡党。
山看久了。突然决定要登秦岭主峰。
秦岭主峰（3767米）
陕西▏眉县
5|
秦岭主峰拔仙台海拔3767米，是第一座要爬的山。
登山而言，秦岭主峰没有太多挑战，惟一需要的是耐心。这也是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品质。
从海拔几百米的眉县县城到海拔3500米的大本营，一天之内上升3000米，与其说靠腿脚倒不如靠耐心。
路全在山脊。像是谁在山梁砍出一刀，所以被称作秦岭横切。穿越无人区，要背上两天的吃喝。这最累人。过太白山景区段，有游客问我，货物都靠你们背进去吗？看得出一个适合的发型和装备在这个年代有时可以左右人的认知。
秦岭中国地理南北分界线（太白山/眉县）
所谓秦岭“横切”，去秦岭主峰必经之路（太白山/眉县）
6|
过了3511（米），天下起雨。海拔高，雷在脚下乱云滚动的万丈深渊炸响，顿觉成仙。
上了去大爷海的路容不得犹豫。
侧身深涧，前路漫漫，后路已断。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这么一段路。技术和技巧变得不重要，世界变成最朴素的行走，云起云落，全无所谓。过了大文公庙后，连目的地都想不起来。偶尔停下来，犹然逍遥法外。
世俗之法，那种知轻重懂退尽的计算。
脚下奇妙的深渊（小文公到大文公/眉县）
太白云海（小文公到大文公/眉县）
雨中太白（大文公/眉县）
峭壁上的蓝色铁皮屋（左上角）是过夜的登山大本营（大爷海/眉县）
7|
另一种法永远算不出来，只能去参。
傍晚抵达大本营后和一群参拜大爷海的清一色大妈挤在同一间铁皮房里。上下铺各睡三人。
我在想，大爷们呢？
世界就这么被划分为信徒和凡夫俗子。
信徒奉神衹，敬畏自然。我们好像只崇拜牛逼，寄希望于一生能被牛逼所激励，沉溺于爱听的故事。
大妈们来自岐山，人人宣称做得一手好臊子面。可惜大爷海这里连毛都没有，3500米有的只是高山反应。
夜里每个人早早卧在被子里。
大妈说唱个歌吧。起个头，外面突然下起暴雨，风声高过雨水敲打铁皮房的声音。几个人跟着民歌出了个声音就断掉。
余下的是一夜风雨。
好像谁都没睡。
大爷海（秦岭主峰/眉县）
8|
凌晨4点起来雨变成大雾，两次找登顶的路失败后体力和精神瘫软下来。
天就亮了。
最先看到的是一束绝美的高山杜鹃。奇异的花朵孤零零铺在碎石之中。前百万年冰雪，后百万年洪荒，中间隔着这么几朵凝聚着露水的小花。大概在一瞬间，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走到二爷海的时候，山梁上乱石中隐约显现出一条道，但不能肯定。绝望的可贵之处在于你别无选择。也就对了。攀爬了大约两公里后就看到了被雷击毁掉的庙宇。
秦岭主峰拔仙台就在破庙的后面。
雾约来越大。
一个人终于站在秦岭主峰，世界却一片浑浊。
山下飘来大妈们在大爷海边咏唱的歌颂神明的颂词，曲调和南泥湾很像。很好听。
心里想着雪山。这才要去玉珠峰。
第四纪冰川遗迹上绽放的高山杜鹃（秦岭主峰/眉县）
大雾中雷击后的庙宇废墟（秦岭主峰/眉县）
秦岭主峰拔仙台下浑浊的全世界（秦岭主峰/眉县）
玉珠峰（6178米）
青海 ▏海西州
9|
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位于青海海西州的昆仑山脉，是这次旅行爬的第二座山。
传统登山路线在南坡，我选择了北坡。一是北坡有庞大的冰川，二是我不登顶，三是我有充足的时间。
事实上在玉珠峰的几天中，基本上从早晨起来到太阳落下全天呆在雪山上，一天只吃一顿晚饭。大概是因为海拔高或冰川的诱惑，不觉得饿。
一直到最后一天从玉珠冰川下来虚脱。
从西大滩远眺玉珠峰（青海/海西州）
下山觅食的藏原羚（青海/海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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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面对巨大的冰川浑身会在瞬间积聚一种能量。或是一种荷尔蒙，驱使你向更高处攀爬。这很危险。
之前融雪滚落的石砾，野兽奔走时踩踏碎石的声音，以及突然出现的流水声都让人惊心动魄。
对独自登山者来说这是一种积极的保护。
夏季小规模的雪崩很常见。因为脚下踩的是冰雪和黑色细沙混合的山体，身体任何突然晃动（比如躲避飞石）都有可能失去平衡滑落到山下。
而冰川都在最高处。
某个角度望去会看到一两束夺目的光芒，突然觉得整个雪峰生机勃勃。
时间久了会有各种各样的幻觉。一觉无所谓孤独，再觉无所谓界限。
惟一能把人拖回现实世界的是雪峰上的云。它们像是潜伏山峰的后背，片刻会让原本碧空飘下雪花。抹去所有的不可思议的景象，提醒，该下撤了。
玉珠峰北坡（青海/海西州）
玉珠冰川（青海/海西州）
玉珠冰川（青海/海西州）
玉珠日落（青海/海西州）
玉珠日落（青海/海西州）
玉珠日落（青海/海西州）
大戈壁上最后一丝余晖（青海/海西州）
月上玉珠（青海/海西州）
可可西里（平均海拔4600米）
青海 ▏玉树州·海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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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青春，可可西里突如其来。
闭上眼，是一群身着白裙手牵手跳舞的少女。如异象，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可可西里山。
去那曲的撒拉族大货司机把我送到可可西里索南达杰保护站门口，自己把大车停在一边说要休息。
从西大滩出来过不冻泉翻昆仑山口刚走了两个小时，司机和我都困得要死。
好像再也记不起玉珠峰。
才两个小时就干掉了自己的小历史。
可可西里广阔无边，又高过一切。
这是可可西里作为一个符号的意义。起码对旅行者而言。
大戈壁积水的地方藏羚羊群和野驴群一起在喝水。你不看它们，它们也不看你；你看它们，它们也看你。原本两个世界，融化成一个，那么熟悉，如童年。
可可西里（青海 /玉树州·海西州）
可可西里山（青海 /玉树州·海西州）
可可西里山下的藏羚羊群（青海/玉树州·海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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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西里索南达杰保护站的洛藏警官一再嘱咐不要走远，"是为你好。让狼或野牦牛顶了不好。"他说。
一直想来可可西里。
一个寝室的蒙古族师兄老家在可可西里附近。94年读研究生时听他讲放牧时会到可可西里，有人见到古代的的盔甲。还有其它奇异的东西。可可西里本身是蒙语，"青色的山梁"。青色在蒙古文化里不仅仅是一种色彩，更多的代表绝对的神圣。
一个人走在可可西里荒原，世界有了弧度。
偶尔会看见几只跑跑颠颠的狼。
惟一的安全感来自地平线的尽头那些巅连在一起的雪山。紧张的时候驻足眺望青山，总能看到几只漂亮的羚羊身影。
这种生命的安详对于独自行走在可可西里的人来说，是一种潜能巨大的暗示。
风雪中的可可西里山（青海/玉树州·海西州）
觅食的藏羚羊（可可西里/玉树州·海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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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的短草坚硬如刀。
暴风之前惟一能听到的声响就是它们刺向鞋底的声音。一直担心有一根会刺透鞋扎入脚心。不久，这种担心被风暴取代。
傍晚的时候可可西里山下出现一阵烟尘。
突然发现一直跟在身旁的几群藏羚羊不知跑到哪里。有一种错觉，一直把它们当成牧人的羊群。这时感觉很不好。
另外的错觉更要命。是空间上的错觉。20公里在可可西里看上去只有一步之遥，走过去却需要好几个小时。
在荒原风暴不可怕。可怕的是气温骤降。
被风撕扯着，从来没觉得世界会那么冷。冷得都不忍呼出口中的热气。海拔4000多米跑又跑不几步，眼看着保护站变的越来越小，天越来越黑。
可可西里（青海/玉树州·海西州）
迁徙途中的藏原羚群（可可西里/玉树州·海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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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你人就不见了，去哪儿了？"洛藏警官问。
洛警官小伙儿帅得无可争议。自来卷儿的头发总爱用手拢来拢去。话冷，人酷。
我摇摇头。
觉得我可能在高山反应，洛警官不再问。估计问我也说不清。原本可可西里就没有一条让人走的道。
6个小时后回到保护中心天彻底黑了。
回到房子后面的宿舍，白天到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床上多了一位室友。头蒙着被子。
保护站没水，没食物。水要去30公里外的不冻泉去拉，食物也靠外面补给。
带的吃的在玉珠峰的时候都打扫干净，包里只剩下两条牛肉干。
我坐在床上发呆的时候，黑暗中室友坐起来举着旅行杯问我哪里能打到开水。我说找前面的警官吧，他好像没听懂，高举着杯子天真地问我这里有没有小卖部。上下铺的木床，我也只能看见杯子。
饿一晚上没什么。不想给原本就很艰苦的保护中心再添麻烦。
可可西里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青海/玉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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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洛警官要开水，看见办公室里有几个人摆着小碟小碗小酒兴致勃勃。洛警官说你跟我来。
我被带到一间像是放巡逻器材的小屋。洛藏警官从地下的一个纸盒箱子里扒拉出一大袋子煮熟的牦牛肉，继续扒拉，又摸出一袋饼子，一个大苹果，和半袋瑞士卷。
"你拿去和那个人一起吃。"洛警官说。
那个人就是我的室友，玉树称多的小伙子叫香巴旦培。他一个人一个背包徒步去拉萨。从格尔木出来第三天，也是和我同一天到的可可西里。
食物很宝贵，香巴和我各吃一个饼子几块牛肉，就都说饱了。
藏原羚（可可西里/玉树州·海西州）
藏羚羊（可可西里/树州·海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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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巴第二天计划赶到五道梁，要穿越109公里的无人区。
今天从不冻泉过来30公里的路香巴就走了一天。我不知道这一百多公里他怎么走。香巴告诉我他的脚已经开始疼。这不是个好兆头。
青藏线越往后食宿站间隔越远，徒步五、六天都不一定能到达。我看过香巴的帐篷，也就只有个帐篷的样子。
过了五道梁香巴后面的路自己也说不清。
香巴不会像我搭车。
他去拉萨朝拜。
香巴说，人家都磕长头去拉萨，我这算个什么呀。
雪后的可可西里山（青海/玉树州·海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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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香巴把剩下吃的带走，穿越无人区不开玩笑，再碰不上洛警官。
第二天天不亮香巴悄悄起身走了。
我起来第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牛肉、饼子、苹果和点心。
香巴只带走一个饼子。
我和香巴到可可西里的这天是2017年7月7日。可可西里申遗成功。
我和香巴浑然不知。
一只离群的藏羚羊（可可西里/玉树州·海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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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可可西里时背着惶恐。离开可可西里时心里莫名惆怅。
一进一出，两个世界。
洛藏警官问下面去哪儿，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在可可西里等便车的时候我想，要是搭上南去的车就去藏北羌塘草原。若是北上的车就去祁连山。
结果去了祁连山。
岗什卡雪峰（5254米）
青海 ▏海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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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山东段最高峰海拔5254米的岗什卡雪峰是这次旅行最后要爬的山。
下午两点多到达的岗什卡雪山脚下。这里海拔不高，4000出头。
上雪山过第一个垭口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座牧民的帐篷。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晚上牧民必定要把狗放出来。牧区的狗远比狼要更可怕，我有说不尽的教训。
这个垭口往上去岗什卡雪峰，往西翻冷龙岭过隧道大半天的路程可以去甘肃山丹军马一场。
岗什卡雪峰（青海/海北州）
雪峰之路的第一个垭口（青海/海北州）
岗什卡冰川（青海/海北州）
雪峰上的积雪（青海/海北州）
暮色中的岗什卡雪峰（青海/海北州）
岗什卡冰川（青海/海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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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岗什卡看完落日已经晚上九点多，这才想起半路上的帐篷和狗。一路几乎小跑趁天彻底黑下来赶到山脚。
第二天早早动身去岗什卡雪峰旁边的卫峰。
过了登山营地路就断了。再也看不见雪莲。
前面是陡峭的山坡，溪流，冰川和巨石。只能沿着乱石攀爬。
坡度越来越陡，担心下山可能更麻烦。
前两个垭口的时候前方除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过了第三个垭口，一抬头，脸几乎撞上岗什卡卫峰。
就那么近。近得无法呼吸。
与世隔绝的雪山由深深的谷底直冲云端，在四周巨大的冰川的掩映下，如雪域众神之巅。
万朵云朵翻滚的时候，几乎能听到曼妙的音乐。
一个人面对一整座雪峰就像一个人在太空看一整个地球。最澎湃的心归于最纯粹的宁静。
又想起可可西里。
又想起一个人面对荒原。
去岗什卡雪峰路上随处可见的雪莲（青海/海北州）
岗什卡冰川（青海/海北州）
冰川融雪（青海/海北州）
岗什卡卫峰（青海/海北州）
岗什卡卫峰（青海/海北州）
旅行时间：
2017年6月25日至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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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文字及图片版权©️属本文作者Chunfeng 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