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籽：茶定我心

茶定我心

文 ｜ 松籽

当我们说起茶能让人安定时，现代科学派茶人总是以茶叶中的化学成分来做解读，譬如茶中独有的茶氨酸所带来的降压安神功效。再往细处说，在人的四种脑电波中，a-波是促进松驰的，而L-茶氨酸能让a-波明显增加，故多喝茶，能让人从烦燥趋于安静。

但是，仅止而已吗，除了那个茶氨酸。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遥想五百年前，日本茶圣千利休被丰臣秀吉赐其剖腹时，三千士兵将他茶室团团围住，彼时风雨大作，千利休夫妇望着屋檐上倾盆而下的雨，还担心士兵们没有屋檐躲雨呢。

一个将要赴死的人，却惦念着施刑者被雨淋湿了身子，在慈悲的情怀下面，有着怎样的淡定从容的底子，我想所谓的视死如归，也莫过如此了。难道说作为茶人的千利休，是因为茶氨酸的缘故吗。

如果是，那茶氨酸就成了旷世神药，与金庸小说中的“豹胎易筋丸”一样，一旦服下，不但可以强身健体还可以返老还童。

有人说，利休这是得知无法逃避的死亡事实后，无可奈何地故作镇定。事实上，能让一个茶人真正临泰山之崩而气定神闲的，一定是长期不断借茶修习的结果。早在他与宗久和宗及成为织田信长三大茶头时，虽然作为宗易（利休别名）的他尚是其中最小的师弟，但在茶学上修养却远远超过了两位师兄。这里所说的修养，并非指手上技法，那只是外功的高低，在茶学中，真正的修养，从来不是高超的技法，而是身心合一的笃定和自信，以及面临忽如其来的困境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从容。

《寻访千利休》剧照

山崎之战后，丰臣秀吉杀死了明智光秀，确定了他的关白大将军地位。他下旨命令宗久和利休表演巡回点茶，得到这个消息后，宗久心头窃喜，因为巡回点茶是按“台子”礼法，一直以来，宗久都是严格按照台子茶道进行点茶，这次说是巡回表演，不过是一场高手对决罢了，胜负之后，谁是天下第一茶头立见分晓。对于宗及来说，不过就是一次家常便饭般点茶表演。但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利休师弟，已经很长时间致力于“草庵茶”研习和实践，就算他去复习，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完全重拾“台子茶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决赛那天，利休先上，这下宗久更加胸有成竹了，最先表演的压力肯定最大，利休短时间复习后的“台子茶法”怎么可能表现得好呢。可是，表演开始后，让宗久始料未及的是，利休从容不迫非常流利地表演完了，不过虽是流利，其中却省略了很多环节。这个时候，秀吉从君座上走下来问他，你这不是台子茶法吧，你这是偷懒耍滑。利休平静地说，因古流事多，故略之。秀吉听了，无言地回到座位上。

轮到宗久表演时，师弟的表现与预想的巨大反差让他心里一片混乱，平时驾轻就熟的手竟然在这个时候不听使唤，当他用水舀从茶釜中舀上茶水，正要倒入天目碗时，却有一滴热茶落在了茶碗边缘，这可是他从信长到秀吉担任两朝茶头以来从未有过的失误。也许有的人会说茶席上溅一滴茶水没啥大不了的，但在以礼法著称的日本安土桃山时代，在君王面前献茶出现失误是可以被杀头的。

其实，如果宗久当时不慌乱，镇静地按步就班把茶点完，估计还是会胜过师弟，毕竟比赛的是台子茶法，而他的手法正规又熟练。所以利休胜在不是手法，而是作为一个茶人，所具备超强镇定的心法。

在佛教中，修定与修戒修慧并列为三项重要训练，通过修定让内心达到平静状态，从而去除困扰性烦恼。而日本茶道，较全面地吸收了中国古代禅院茶道文化，加上日本本土的一些严密繁复的礼法，通过不断反复练习，一步步培养出强大的定力。

而定力的作用，往往会产生不可估量的效果，当孔明面对司马懿大军围城，他打开城门，端坐于城头，悠闲自在地弹起琴来。其实这个空城计的成功，还是在于诸葛先生强大的内心，想想吧，如果他心乱了，琴声中传出哪怕一丝不安，司马懿一定打马扬刀冲进城里去了。

现代的测谎器，不过也是利用了人在说假话的情况下，出现面会改色心会跳的原理。一个人在测谎机前，可以镇定到面不改色，但若要能做到心率不变，那才是真正的高人。

《寻访千利休》剧照

一个人内心的从容镇定，是可以抵御生活中很多杂乱的烦恼。新冠期间，同样是在喝茶，即使是喝同样的茶，不同的冲泡方式得到的效果是不一样的。那些将茶叶抓起来投进大杯，毫无章法一顿胡喝的人最多也只解了口渴。在连续蜗居十天以上的时候，一定有着囚犯般的抓狂和绝望。而在茶艺班群里，却是另一番岁月静好的景象——饭后，饭桌收拾干净，两张宽窄重叠的桌旗铺了上去，盖碗公道杯茶杯茶则茶巾陆续登台。那个平日里被讥笑成矫情造作的茶艺学员，此刻脱去臃肿的睡袍，以一身宽松的茶服，开始一举手一投足地展示优雅和自信。温杯洁具、摇香闻香、注水出汤，每一道气定神闲的动作，都在昭示着无论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的自在从容。这个时候，让家人一杯杯去捕捉每一泡茶汤带来的滋味和香气的变化，一切由病毒带来的恐慌和焦灼感，早已烟消云散了。

当然也有例外，我曾发现群中有两个学员一直没有露面，私下一问，才知道，她们年前检查怀孕了，她们不看群，怕看到同学们喝得那么热闹会心痒难忍。我问她们有妊娠反应吗，回答都说妊娠得厉害，吃了吐吐了吃。我说这个时候怀孕太辛苦了，被困在家里，不能出门散步，不能看看花草晒晒太阳，她们都说没什么啊，一切挺好。我问她们在干什么，一个说在读史记，一个说看电视，不过后者的电视看得有点特别，她看的是《茶，一片树叶的故事》，她一边看一边记解说词，我听了有点不可思议，她于是把她整理出来的解说词文档发给我，我一边看，一边想象着那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一边拿着摇控板按暂停键，一边在电脑上敲打记录句子的样子。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好好泡茶，真的可以让生活更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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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松籽：重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