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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闭上双眼,它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大概被烛熏了一夜,熏得流泪了吧

风铃的后花园 风铃的后花园 2021-12-17

这一篇文章写的是人与狗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是去年夏天写的,今天找出来修正,一并发在这里。


狗守了一夜的长明灯


今年的中秋夜,待外孙熟睡后,她用一个土碗,往里面装了大半碗菜油,再把一个啤酒瓶盖放进菜油里。她在瓶盖上放了一只蜡烛,再用火把蜡烛点燃。她把自制的长明灯放在灶台上。她在长明灯面前,双手合十,为逝去的母亲祈祷,也在月圆之夜为家人祈福。
这个仪式,她在每年的中秋、春节都要把灯火点亮,她想把神请到家里。她的理解是神到了家里,家里就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这是中国人最朴素的心愿,也是她最心安的理由。
可是,无论她多么虔诚,多么笃定,神还是给她开了很大的玩笑。她的老伴年轻的时候生病去世,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在人间流浪。她的女儿、女婿前几年车祸离世,唯有外孙没有在车上,才躲过一劫。
她和外孙相依为命,还有一条流浪狗,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她把狗当成另一个外孙,外孙读书去了,她就和狗在家互相陪伴。
这天夜里,待她睡着了,狗从客厅来到了厨房,它蹲在长明灯面前。它心里担忧,长明灯万一把火苗渗出来该怎么办?万一大风不长眼睛,风一吹,把长明灯吹熄了怎么办?这个苦寒的家庭,承受不了任何意外了。
它彻夜未眠,眼神和它的主人一样虔诚,直盯着长明灯,做出祈祷的样子。它明白,越虔诚,神就会照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心思越简单,神统治人间的一切,就会越用心。
它和长明灯的一夜,好似一切都想通透了。所有的祈愿,像一片叶,最终挂满大树。人间所有的情,孙辈的学业、子女的事业、老伴的不弃,全家人的平安健康,朋友间的义气,在神看来微不足道的事,对一个家庭来说是生活的全部,最终走向一个叫做爱的地方。
它舍不得让自己睡去,它想替主人静守这一夜。她的主人已年逾70,这辈子没干过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家里。她很累很艰辛,也很真诚很善良,但神没有把爱洒向它的主人,反而留下生活的大窟窿让她一个人缝补。她拼尽全力都修补不了这个黑洞。这个黑洞吞噬着她的身体和灵魂,好似已经把她的灵魂拽走了,徒留肉身在人间。唯一给她安慰的是有乖巧的外孙和这条叫“大毛”的狗在身边。
凌晨三点,窗外有风,像一个旋转的木马,转到了厨房。燃烧的火苗被吹歪,只留下一小团筑底的火苗,也许它离菜油很近,也离神明很近,小团火苗并没有因大风而熄灭,反而像沙漠里的绿洲,拼命地把自己嵌进天地里。
狗心里一怔,长明灯千万不能让大风吹熄了。吹熄了,主人心里的愿望就不能实现了,肯定会伤心难过很久。主人已经没有别的愿望了,她徒留小小的愿望,保全她日渐衰败的家庭,保佑她的外孙,她连自己都不祈祷了。她想用自己的健康平安换来外孙的健康平安。
它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风,但是任凭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大风的侵袭。在大自然面前,都是平等的,大自然不会因为哪家穷,哪家富,就会偏向哪一家。
正在狗焦虑之际,另一阵风吹来,和刚吹进屋的风合抱在一起。另一股风从西边吹进来,两股风对峙着,最终西边吹来的风把剩余的风请了出去。狗在心里祈祷,谢天谢地,上天开了眼,大风也是有感情的。
五点过,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楼下的吆喝声,脚步声,摩托车的声,卖早点的推车的声卷在一起,提示人们新一天开始了。狗伸了伸懒腰,吐了吐舌头,它在想,再过半个时辰,主人就该起床为外孙女做早餐了。它看着长明灯燃了一夜,舍不得离开。燃烧的火苗很轻,很透明,像天边正要升起的红霞。被圣光关爱了一夜的家庭,未来的路,荆棘应该少一些吧。
“吱呀”一声,主人打开了房门。它立即从厨房跑到了客厅的一角,做出睡眠状。它不想自己守了一夜的长明灯的事情让主人知道,它只想把爱分散出去,在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就像主人爱它一样。
狗闭上双眼,它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大概被烛熏了一夜,熏得落泪了吧。

(图源网络)

有一个容身之所,是他活着和死后的全部意义

                   

他在床上蜷缩着,脸色蜡黄,目光呆滞,呼吸急促,心里翻江倒海着,他用手去抠喉咙,一阵猛烈的咳嗽,但就是吐不出来。任何食品对他来说,都是寡淡的。他知道自己的时日已不多了,他没有钱治疗,也不想惊动远嫁的女儿。任凭癌细胞在他身体里蔓延,尤其是到了他认为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在熬,从日出熬到日暮,从夜晚熬到天亮。
他是一个独居老人,老伴在十多年前病逝了,唯一的女儿远嫁新疆,多年才回故乡一次。
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就是这条狗。这条狗每天在他的门口守着,就像守着自己的孩子,也像守着自己的父母。饿了,他们一起吃点儿东西。困了,狗就蹲在门口打一会儿盹。但狗的睡眠时间很短,它怕自己贪睡后,自己的亲人就会和自己永别。狗是他的陪伴者,也是这个家的守护者。
狗是一年前来到这个家的。有一次,他去镇上赶集,看到路边条毛茸茸的狗,暗黄色的毛发很暗淡,身上布满了泥。它很瘦,嶙峋的骨肉被一层薄薄的皮裹着,应该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它望着苍茫的天空,长着嘴巴,叹着气。


他看到这条狗,心里一酸,仿佛是他的孩子,也像是他前世的恋人。他立即把狗带回家,连集也不去赶了。他为狗煮了一锅吃的,还为狗洗了澡。狗换了一身“新衣”,填饱了肚子,立即神清气爽。从此,一个人的家里,有了一个伴。他和狗,是彼此的引渡者。狗渡他打发孤独的时光,他渡狗不让它的胃受寒。
若不是他患了癌症,狗不会这么忧郁。狗经常蹲在大门口,望着天,伸出长长的舌头,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来。狗想帮他减轻一些疼痛,但狗无能为力,独自神伤。疾病落在人身上的痛苦,只能由本人承担。狗默默的陪着。心灵上的慰藉,这条狗给他很多。
那天下午,连续几天没有睡好,他的瞌睡战胜了他身体的疼痛。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被圣光笼罩,在一片蔚蓝的天地间,自由的,舒坦的走着,没有疾病的困扰,也无孤单的困境。他的身边,跟着这条狗,他去哪里,狗就去哪里。他想把狗撵开,他一个人上路,但是平时温顺的狗这次和他对着干,狗一直跟着,仿佛想和他谈谈未来,也想和他谈一些上帝的想法。直到他向狗怒吼,弯腰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扔向狗,狗露出惶恐的表情,但狗没有奔跑,狗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想继续在梦里飞翔,但身体有一把铁锤,捶着他的肉体,也捶打着他的生活。他被疼痛惊醒。他用右手支着身体,从床上慢慢爬起来。他披上外套,拿着一把锄头往肩上扛。他走得很慢,他走两步,歇一会儿,后山只有一公里的距离,他走了一个小时。
后山有一块他的自留地,是生产队分给他的,他靠这块土地活命,也靠这块地把他和故乡的关系确定了下来。他蹲下身,弓着腰,把上面的野草一点一点剔除,他刨得很认真,也很卖力。他刨累了,就停一会儿,用手在土地上婆娑着,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也像抚摸自己的一生——直到大约有一平米的土地上的杂草被他清除得干干净净后,他就用锄头往地心里挖,挖一下,歇一会,挖一下,再歇一会儿,他从下午挖到晚上。他挖了一个能装下自己的身子的洞,他就停止了劳动,露出了忧伤的,凄苦的神情,随后朝着家的方向沉默着,仿佛要把千般愁万般苦化为一声长叹。
他对自己的身体是很敏感的,也是很熟悉的,他知道自己的容量,尤其是生病后的半年,他变得更矮了,更瘦了,只剩下了皮包骨。他知道自己占不了多少空间,他对自己在地下的房间,和他的日子一样,很节俭,只要有一个容身之所,他就认为是他活着和死后的全部意义。
他年轻的时候,有走出村庄,跳出农门的欲望,想去城里通过自己的努力挣钱,打拼出一套房子,有条件的话买个车,再回乡修一楼一底的房屋,哪料梦想和现实出入很大,凭他一己之力承载不了他的心愿。他到老了才自省,一个人一辈子花不了太多,很多东西都是过剩的,过剩的情感,过剩的物品,过剩的欲望。一张床,一个小屋,他就可以栖身。当梦想化为虚幻,只有土地和狗,才是他最踏实的依靠。
狗远远地望着这一切,狗的沉默是土地的沉默。直到他放下锄头,把全身的力气耗尽,他颤巍巍的往地上一坐,狗夺眶而出的泪水泡软了夕阳。他第一次看到狗的眼泪,比雪山上的雪莲晶莹,比海里的珍珠透明。他看着狗的眼泪,像望见自己的一生。
夕阳映红了他和狗的脸,把他和狗的身影收藏。
第二天一早,狗去叫他起床,可是怎么喊也喊不应。狗立即跑出家门,在村里狂啸,声音凄楚而迅猛,就像要了它的命,它想用全身的力气去为他争取时间和光明。狗的长啸惊动了村里的老人和小孩(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大家纷纷赶来——他已经被上帝召唤到了天堂,他脸上的神情是欣慰的,挣扎的,无奈的,凄凉的,超脱的——浓缩了他悲欣交集的一生。有一个老人看懂了他留在世间的表情,老人猜想,有狗送他一程,他的死才会如此平静。狗是他的知音,也是他的孩子。狗是他的伴侣,也是他的影子。
他埋在了自己掘的土坟里,也埋在了自己的命运里。唯有狗,每天孤孤单单的身影,从后山到家,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图源网络)             
后记
我回乡,听到这个故事。我在村里走了很久,我没有看到这条狗。第二天一早,我走到了村庄后面的山上,这条狗在土堆前坐着。我远远的望过去,好似土堆被安上了地灯,苦难、悲伤和沉重被留在了地里,土地的安详和平静像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灯光覆盖了土地的黯淡,也掩盖了地下的悲凉,唯有被地灯照耀过的土地,温暖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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