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他下班了,和往常一样,走路回家。这条路有两公里,从盘溪五支路走到三支路,他要走半个小时。他从没坐过公交车回家,更别谈花高价钱去打车了。
他一个月收入3000多元,他要养家,还要把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所以,能走路的时候,他不会花钱坐车。能抽五块钱一包的烟,不会花十块钱去买。每个月只留五百元在身边,其余的钱交给妻子,是他当丈夫的责任,也是他长年累月“苛刻”自己的习惯。
这一次,他和往常一样,5:30下班回家。他路过菜市场,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把菜心,和三块钱买了一块豆腐。妻子在餐馆打工,包吃。晚餐,他必须自己解决。一盘菜心、一碗豆腐菜汤、一碗饭,一瓶啤酒,是他当晚为自己准备的。
他美滋滋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每天傍晚下班,都是他心情最愉悦的时候。身体不用受累了,疲劳暂时从他身体里撤离。他走到上坡路的时候,突然感觉身体的重心往前移,他差点摔了出去。他的腹部疼起来,疼痛像一个鼓风机,在身体里捶打着。王小波说人生是一个受锤的过程,他连“过程”都没有,直接进入了剧烈疼痛的等级。
眼看着还有一点五公里到家了,看着黄色的“羚羊”(重庆的出租车)一辆辆从身边驶过,他想过打车,但忍住了。从没花钱打过车的他,不会为了这区区的一点五公里就掏腰包。打车的十块钱,他可以买几包蔬菜了。
疼!腹部的疼痛像放射状,让他的身体疲软下来。他走几步,坐在路边的花坛的石凳上休息一会儿。他再走几步,又休息一会儿。他拖着铅状的身体,以前健步如飞,而今步履艰难。
要不要打电话给妻子?不能打。妻子在餐馆打工,现在正是餐馆最忙碌的时候,端盘子、洗盘子、招呼客人、端茶送水,已经够妻子忙乎半天了。不能打扰她,不能让她担心,不能让她请假,妻子一请假,大半天的工钱就没有了。
打电话给儿子吗?也不能打。儿子在上班,收入本来就不高,不能因自己的事情惊扰到儿子。
忍。自己忍,这是注入到他血脉中的坚持,也是他半生为人的信仰。什么都忍。一家人住在城中村,自己和妻子用血和汗在城里建起了40平米的小巢,住在15楼,夏天卧室没有空调,要忍;自己在冻库搬运物品,再重的货物压在身板上,有时真想歇一歇,但是要忍,忍受货物像大山一样压在身上,忍受自己没有文化,只能用肉身扛下身体与生活的苦。就连这个腹部的疼痛,他也要忍,估计是胃疼,也可能是阑尾炎,到了家,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他在自我安慰中寻找一丝生活的希望。
疼痛剥削着他的肉体。他的汗珠大颗大颗的从额头往下冒。“这该死的疼痛。他妈的。”他忍不住开骂了。他想通过“骂街”,把疼痛骂出他的身体,他想通过这一声吼,把他积累半生的慢性疾病吼出去。但都是徒劳的。
越来越疼,锥心的疼,打断骨头的疼,亲情分离的疼。他的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他的嘴角冒出了血花。他的汗水打湿了衣裳,他甚至把手上提的豆腐和菜心扔掉了。此时,很轻很轻的菜,对他来说,都是千钧重量。他的脚步已经载不动他的身体。快了,快到家了,还有一公里。这是他和妻子平时散步的地方,这里有他们最美好的回忆,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继续挪动身体,用右手把腹部掖着,走一步,大喘一口气,他恨不得把疼痛捉出来,他要把疼痛碎尸万段,还要把疼痛揉成粉末。
“我即使爬,也要爬回家,我是男子汉,我必须忍,前半生都忍过来了”。他的妈妈忍受不了生活的重负在二十年前服毒自杀,那种揪心的疼,他忍过来了。他的爸爸的体内长着“定时炸弹”,他经常听到爸爸在夜里喊疼,他把自己的疼和爸爸的疼拼在了一起,在风雨中,陪着爸爸渡过了人生的劫难,如今爸爸出院回乡养病,也忍过来了。妻子在十年前,因为心脏的问题,做过穿刺手术,当他在手术室门口守着术后奄奄一息的妻子,所有的悲喜凝聚在那一刻,他忍过来了。
这次轮到自己了,还有0.5公里的路,他必须回家,任何事情必须回家解决,任何疼痛也好,大喜大悲也好,必须留在家里解决,这是庄稼人的宿命,也是他把土地抛荒在乡野来到城里打工唯一信的命。
疼痛继续捶打。他的嘴唇发紫,血丝在他的嘴角凝固,脸色变得暗淡无光,疼痛一点都不可怜他,疼痛很有执念,继续在他的体内奋斗。他手捂着肚子,走到了小区的门口。近了,近了,到家了,家是希望,家是明灯,家里有恒温。他伸出右拇指按住了电梯,他想让电梯带他去云端,到了云端,他就变轻了,疼痛就变得没有了。
他掏出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房门。终于到家了,他倒在了沙发上,脸上因为疼痛,痉挛着让他的面部开始变形。
“你怎么了?”儿子在家,他从卧室出来,望着他的父亲。
“疼,估计是阑尾炎。没事,我歇会儿就好了。”他捂着胸口,轻描淡写地对儿子说。
“我送你去诊所”。儿子焦急的说。
这一次,是他和儿子最亲近的时候。儿子叛逆,和他的心走得很远,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了。这一次,因为疼痛,让他和儿子的心连在了一起,他疼得扭曲的脸庞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他们来到了楼下不远处的诊所。
抽血、做彩超、照片,一系列的检查下来,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住院,病危。
儿子拍了一张父亲住院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
他的侄女看到了他住院的样子,侧躺着,脸部看不清,但从他的体型能够分辨就是姨夫。
一张住院单,上面描述的“病危”,让侄女的心揪住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病危,一个硬汉怎么突然病倒了?她立即告诉妈妈。“快,把家里的现金拿出来,打车赶到江北”。
侄女立即打电话问小姨。“姨夫生病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在家里拿存折,准备去取钱。”小姨说话带着哭腔。
“我们马上赶过来”。挂完电话,大姐和侄女匆匆打车,赶到了江北。
诊所无法医治,转到就近的三甲医院急救部。
所有的亲戚全部汇聚到了急救部。突如其来的疾病,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平时不常联系的亲戚,全部拧在了一起。
他在疼痛中气息微弱,疼痛渐渐吞噬着他。苍白的脸、汗水、泪痕包裹着他渐渐变小的身体。
“太痛了,我已经受不了了。”他在轮椅上,对着亲戚,挤出了这几个字,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钱。他的儿子拿着住院单,走到缴费窗口,一次性缴纳一千元。这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第一次亲历父亲的病痛,诚惶诚恐。他打开微信,余额只有400元,让他望而却步。“妈妈去银行取钱的路上,左等右等等不来,怎么办?”
关键时候,大姐和侄女赶到急救部。
“我来。”侄女走到刷卡的窗口,为姨夫交了住院费。
钱,是救命的稻草。钱到位了,所有的检查都能如约进行。
做急诊CT,胰腺炎的诊断让所有的人不寒而栗。
入院,抢救。这时,他的妻子赶来。
“我急匆匆的走错了银行,我拿着农村商业银行的存折,走到了建设银行。”妻子握着丈夫的手,她焦灼着等着,盼着,希望奇迹在丈夫身上发生。
“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不打车啊”?侄女抱怨着,握着小姨的手。
“打车要花钱啊!”
(后记:急性胰腺炎,他住院十天。花了一万多元,这是他一年的存款。起死回生后的他,再也不能干体力活。他在寻找一个轻松的工作继续生活。这是作者姨父的经历,作者在睡前花一个半小时写出来,铭记姨父那一次要命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