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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还是策划----《做书的日子》连载之五

2018-02-07 李昕 编余闲笔

      1991年摄于圣彼得堡


我负责综合编辑室以后,社里把港台文学划归我负责,因此这类选题在编辑计划中占有一定比例。编辑室中做港台文学的是一个团队,包括资深编辑彭沁阳、青年编辑杨渡和曹晖等,老编辑白崇义也曾参与。他们都具备良好的专业素质,工作效率高,发稿量大,所以我们每年出书数量很多,这方面明显超出其他编辑部门。我们出版港台文学,除了编李敖、梁凤仪作品外,还编过许多其他作家的小说、诗歌和散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套书是《台湾当代名家作品精选集》,一共25册,选录白先勇,陈映真,锺理和,锺肇政,王文兴,马森,郑清文,洪醒夫等25位名家作品,每人一册。它的主编郭枫本人是著名的台湾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主编《新地》杂志,一向以倡导现实主义基调的纯文学为己任。这使他以严肃态度和严格的尺度,以文学成就和创作的艺术水平作为遴选标准,编选出版一套全面系统地介绍当代台湾文学的丛书,在当时中国内地出版物中,同类书是不多见的。


《台湾当代名家作品精选集》中的四种


综合编辑室的特点是选题不受原有文学体裁的编辑分工局限,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都可以出版。原来社里严格规定,小说的出版归其他编辑室,我们不能编,但这时,我们不受这个限制了。于是也主动出击,组织了一些长篇小说书稿。其中也不乏有影响之作。比如王安忆作品《纪实与虚构》,就是我曾参与约稿并担任复审的,此书出版后就获得“人民文学奖”,被认为是王的代表作之一。2016年,我忽然听到这本书又获得了“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的消息,成为极少数获得这一荣誉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之一,也颇觉与有荣焉。


在散文随笔方面,有一套丛书反响颇大,这就是《漫说文化丛书》。


      《漫说文化丛书》


1990年春天,我编辑室的编辑王小平(她当时就是知名作家,后来做过《甄嬛传》和《芈月传》的编剧)介绍北大学者陈平原到人文社,和我们谈一个选题:陈平原说,他和钱理群,黄子平一起,最近花了一点时间,研读了二十世纪以来的名家小品,从中有了许多感悟。那时,正值中国文坛上的“文化热”方兴未艾,很多出版社都组织出版了一些文化学著作,学术界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论问题极表关注。但是,在当时人们普遍的概念中,大家对文化的理解似乎偏于“硬件”(即显性的文化,或者说物质的文化),而对于作为“软件”的文化(即隐性的文化),也即人们的观念文化,行为文化等等缺乏认知。陈平原说,他们发现梁启超,鲁迅以来的许多名家小品捕捉到了这些富有“软文化”特征的生活现象,阐发了具有独特文化意义的主题,非常富于启示性。他们想把这些作品按照不同文化专题编辑成书,交给我们出版。我们听了非常高兴,以为这种编辑的思路很有创意,于是立即邀请他们着手编选。很快,他们就交来5本书稿,我们于1990年10月推出;第二年又交来5本,我们于1992年5月出版。


在这一套10本的《漫说文化丛书》封底上,我写了一个“丛书简介”:


中国文化是什么?

中国文化在哪里?

或许,本丛书可以给你一点启发。你会发现,文化不仅是玄奥的理论,而且是你所熟悉的一种情感,一种愿望,一种心态,一种意趣,一种习性,一种生活方式。它不仅积聚在书本中,而且渗透在你的生活里,很可能你的一举一动都和它有关。文化就在你的周围,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夫妻父子朋友关系中,甚至就在你的衣服上,茶杯里,你有兴趣了解它吗?

没有说教,没有枯燥的理论,不重概括而专于描述,这是本丛书的一大特色。挥洒自如,生动活泼,妙趣横生,余味不绝的文笔,可以使你在轻松的艺术享受中丰富知识。丛书所选400篇散文杂文小品文皆二十世纪名家精品,分作十集,题为《父父子子》《佛佛道道》《男男女女》《闲情乐事》《世故人情》《生生死死》《神神鬼鬼》《说东道西》《乡风市声》《读书读书》。


丛书出版后颇受欢迎,上市两个月就脱销,然后再版。由于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三人都是现代文学研究的名家,所以这套书可谓名作名编,生命力持久不衰。直到今天,人文社的版权早已结束,但是这一套现代小品文的编辑作品仍然在其他出版社重印,再版。同时,由于它是第一次按文化专题将现代散文小品分类编辑,改变了出版界编辑作家个人散文集的传统模式,一时引来多家出版社争相效仿。90年代以后,图书市场上,读者看到了不少尾随这套丛书的续貂之作。


正是因此,《漫说文化丛书》在新闻出版署直属出版社第一届图书评奖中获得“优秀选题奖”一等奖。


人文社编辑王培元,是我当年的重要伙伴。2001年,我为他摄于香港愉景湾


到了1991年,社里再一次调整编辑室,将综合第一编辑室改名为当代文学第二编辑室,仍由我当主任,但我的合作伙伴、原来的编辑室副主任高贤均被调到另一个编辑室去当主任了。于是我将现代文学编辑室的资深编辑王培元调入,请他主持理论组。王的理论素质极好,工作有激情,策划和案头能力都是一流的,有他在,我就不再费心。后来他主持下的理论组,的确出过一些有影响的作品,如《猫头鹰丛书》等。而这一时期,我重点关注的领域,一方面是港台文学,另一方面就是报告文学和传记文学。关于后者,许多选题,我要直接参与策划。当时有几部作品社会反响较强,包括麦天枢和王先明的《昨天---中英鸦片战争纪实》,梅斌的《法兰西漫游》,孙志远的《感谢苦难》和李鸣生的《走出地球村》等。这四本书背后都有故事:


麦天枢我早闻其名,读过他几篇报告文学作品,但我此前并不认识他。他是自己将《昨天》投稿到人文社的,根据分工,我把稿子交给了我编辑室的一位负责报告文学出版的老编辑。那老编辑看后,写了一份审稿意见,将作品基本否定,建议退稿。他的理由主要是说作品写的故事没有新意,这些内容都是老生常谈了。因为这位老编辑也是作家,甚 45 38121 45 17326 0 0 6893 0 0:00:05 0:00:02 0:00:03 6891自己也写过很有影响的报告文学,所以对他的意见我不能不重视。但是,因为我过去读过麦天枢作品,知道麦是一位思维敏锐的作家,非常善于在报告文学作品出提出自己的独立思考。于是我决定自己看看作品再说。谁知一看便被吸引,进而被作品震撼。我发现这部关于中英鸦片战争的全景纪实作品,在中国文坛上是首次超越了传统的政治解读,而从中英两种文化冲突的角度透视这场战争,不仅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新的观点,而且还做出了许多深刻的反思。在历史知识和观点的表述方面,由于麦天枢找到王先明这样的清史专家进行合作,所以书中的史料既丰富又严谨。我觉得,这样的作品简直不可多得。为了坚定自己的看法,我马上把书稿转给高贤均,请他发表意见。高贤均是我在人文社期间最为亲密的合作者之一。他的才华和水平,他对书稿的判断力都是我素来钦佩的,如果得到他的支持,我便会获得自信。结果两人的意见真的完全一致。于是我们决定将《昨天》作为重点书出版,由我担任责编,高贤均担任复审。书出版后,我们举办了一个有文学界和史学界两方面专家参加的作品研讨会,会上这部作品大受好评。著名近代史专家雷颐说,《昨天》的出版显示了一个现象:在引领社会思考方面,文学领先于史学。这是对作品思想价值的高度肯定。


我和高贤均(1984年)


翻译家梅斌的《法兰西漫游》,是武汉的一位朋友介绍给我的。这部作品,曾由那位朋友经手,在武汉一家杂志发表过一部分。作品记述的是作者90年代初在法国游历半年的经历,对法国历史文化、风物人情、社会百态进行详尽描述,是一本文化认知意义极强的游记。特别因为作者是一位文化知识渊博的才子,他与钱锺书、罗大纲、吴祖光、范曾等学者和艺术家多有过从,他将自己和这些人交往的故事也融入作品中,使得作品的文化意味更浓。我接到作品时,甚为喜欢作者娓娓道来的文风,看得如痴如醉。然而,我发现作者和当时定居法国的范曾交往甚多,他在法国的一段时间甚至住到范曾在巴黎的家里。《法兰西漫游》40万字,至少有七八万字和范曾有关。我从梅斌这里知道,范曾先生于1990年11月与情人楠莉双双出走法国,曾经发表过《辞国声明》,两年半以后,于1993年6月,又发表《归国声明》,然后与楠莉一起回到天津南开大学定居。这些事情都没有见之于报端,显然是媒体对于报道范曾行踪有所顾忌。那么我们出书可否这样详尽地介绍范曾的法国生活?我仔细阅读了书稿,看不出政治问题,于是决定照常出版。事后,据我所知,国内一些关心范曾的人,都在寻找这本书。此书出版后销路不错,很可能与此有关。


《法兰西漫游》封面


而另外一件相联系的事情,是发表范曾本人的作品。1993年,人文社创刊了一本新杂志,名为《中华散文》,编辑部设在我们编辑室,主编是一位社领导,我担任它的第一副主编。正在我欲为杂志约稿之时,梅斌告诉我,范曾先生写了一篇非常棒的美文,题为《风从哪里来》,问我可否登在《中华散文》上?我读了作品,感到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作者采用类似楚辞汉赋中的那种铺陈手法,以大量的排比句写自然风,写得洋洋洒洒,气势磅礴,读之回肠荡气。我曾兴奋地拿着文章给杂志编辑部的同事朗读,副主编丛培香和几位编辑听了都一致叫好。于是我们决定将它发表在1994年第1期头条位置上,为了隆重其事,还连同梅斌专为推荐此文所做的“小序”一并发表。须知,当时媒体上虽然已刊登过梅斌介绍范曾的文章,但范曾归国后,还没有他本人的任何一篇原创文字见诸报端。管理层究竟是否同意范曾作品公开发表,至今还是未知数。在这种境况下范曾的郁闷可想而知。然而,我们刊出此文后,其他一些刊物或许是由此认识到范曾美文的价值,或许是由此知晓范曾的作品其实可以公开发表,反正用梅斌的话说,范曾是由此实现了一次“破冰之旅”,他当时为此而兴奋之极。果然,后来许多报刊纷纷向范曾约稿,一段时期的困局便被打破了。我也曾为自己在困难中助人一臂之力感到快慰。


当然,这件小事在今天看来,或许已经不值一提。我2005年从香港回到北京工作以后,因为工作上的联系,曾经多次到范曾先生家里拜访,每每都会与他聊天。一次我曾问他,你是否记得自己从巴黎回来,第一次发表作品是在什么地方?他想了一下,说记不得。于是我知道,我和梅斌帮他"破冰"一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原想提醒他此事,但觉这样便有邀功之嫌,所以最终没有提及。


《感谢苦难》


孙志远的《感谢苦难》是老一辈画家彦涵的传记。我们当时推出过一套传记文学丛书,先后出版的还有关于司徒乔、吴冠中等人的传记作品。《感谢苦难》展现彦涵这位饱经沧桑的老画家的命运和追求,记述他从抗战时期走上革命道路以后几十年来的坎坷足迹,描述他对于艺术创新的不懈努力和奋斗的过程。编辑龚玉阅后的评价是:题材很好,故事很棒,可以出版,但最好改一稿,因为它的叙述结构单调,平铺直叙,把很精彩的人生故事表达得沉闷了一点,可读性受影响。我看了稿子以后,和龚玉的感觉差不多。我们一起约作者长谈,大概足足谈了两三个小时。我当时讲的具体意见今天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说服作者,告诉他作品以目前的面貌拿去出版,将是非常可惜的,使人有功亏一篑的感觉。因为作品在内容上有很好的基础,只是表达不到位,如果下功夫改一下,可以使作品提高一个层次,我们相信作者有能力改好。我们又谈了一些修改建议,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我对作者说,你的作品,通篇都是以你的眼光去看彦涵和他的艺术,建议你再补充一个角度,就是用彦涵自己的眼光去看艺术、看世界。作者听了似有所悟,他表示愿意配合我们的意见进行修改。几个月后,他把作品的结构重新梳理,增加了新的视角,采用了时空交错的叙述方式,使作品的艺术质量大大提高。


《走出地球村》的作者李鸣生是一位部队作家。他17岁入伍就进入西昌航天工业基地。独特的经历使他专注于“航天文学”,写出多部脍炙人口的报告文学(他后来一共写出航天七部曲,并多次获得多种重要奖励)。他的早期作品,如《飞向太空港》、《澳星风险发射》等都曾在《当代》发表,所以我早早就关注到他的创作,也不止一次地参加他的作品研讨会,对他的创作成就给以肯定。及至《走出地球村》发表时,我第一时间阅读了作品,写下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推荐文章,发表在《当代》上。后来这部作品在人文社出版,交由综合编辑室编辑,我又是复审人。这时李鸣生找我,希望把我的推荐文章作为本书的序言。他对这篇序言非常看重,20年以后,另有一家出版社要出版他的作品集,他还特地打电话来,要求我同意将这篇序言收入他的文集中。


       

军旅作家李鸣生


说到序言,也是凑巧,上面提到的4本纪实性作品,我都有幸作为责编之一,而且无一例外地为书作序。(《感谢苦难》的序言虽然署名为老作家管桦,其实也是由我代笔。)前面提到,我一直有志于钻研文艺理论,不时撰写文学批评和随笔,在文坛上虽然不能说有什么名气,但是文学圈内作家、学者不少人知道我喜欢写评论。及至我担任了这些书的责编,几位作者都邀请我在书前作序。我不敢敷衍,每每都慎重其事,把序言写成一篇有些分量的论文,极力向读者推荐新书。这些序言都颇受评论界和读者好评。说来有趣,1993年我申请加入中国作协,因为当时不曾有个人专著出版,达不到入会的门槛(需要出版两部著作),所以申请被驳回。但此时已是作协会员的女作家韩小蕙竟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拿着一本报告文学《昨天》,找到作协负责审批新会员的领导,说你们发展会员怎么只看数量不看质量?你们看看李昕给这本书写的序言,还不够资格当个作协会员吗?不知是不是她的话起了作用,1994年我便顺利地加入了作家协会。当然,话说回来,能把序言写好,前提在于作品要好,才有话可说,说得恰如其分,既不空谈,也不妄议。上面提到的4本书,《昨天》、《法兰西漫游》和《走出地球村》后来分别获得“中国报告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


我在人文社的14年,中国的出版业大体上还处在铅字印刷的时代。所谓电脑激光照排技术在90年代初期才开始推广,也是一步步成熟起来的。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书虽然叫做图书,但基本是无图的。我在这个时期编辑的书,都是纯文字作品,只有一部著作是例外。这就是杨义的《中国新文学图志》(上下卷)。


1994年,有一天杨义忽然拿了一大堆书稿来找我。此稿文字不多,大约20多万,但是插图却有1000多张。那些图是杨义四处搜罗来的,主要是从民国时期的报刊上复印,清晰度不高,有些图黑乎乎的。


杨义的《中国新文学图志》,后在三联出版,更名为《中国现代文学图志》


杨义告诉我,他要开创一种文学史写作的新文体,叫做“图志”,以图文互现、图文互证的方式展开研究,以图出史,以史解图。这当然应该支持。但是,当时人文社和国内大多数出版社一样,没有电脑排版设备,无法进行图文混排;书中的插图,要在照相单独制版后,再和文字版拼在一起印刷。要把1000多幅插图先一张张照相再拼版插进书里,工作量大到不可想象,而且,每一幅插图都要占单页,现实中也无法操作;何况,许多插图还需要修饰,不能直接印书。所以杨义此前曾将书稿交给两家出版社,编辑都知难而退了。


杨义和我(2012年)


这时,杨义问我有没有办法。我知道这套书已经出版了台湾版,台湾那家出版社曾利用电脑编排了插图,并修饰了图版。我想出一个取巧的主意,请杨义给我找两套台版书,打算利用书中编排和修饰过的插图来发稿。我把两套书中正反两面的插图都用剪刀剪下来,贴在A4复印纸上,凑成一套图稿,再把插图的文字说明另外排字印出,也一条条剪下来,和插图拼贴在一起,最后将一摞摞的图稿送去照相制版。即使这样走捷径,工作量也大得惊人,我足足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四个月。那时我家房子很小,晚上在家里编辑这部书,桌子摆不下,就把床上的被褥掀起来,在床板上摆摊子。我太太至今都还记得当初满屋子都是稿纸的情景。


当然这功夫没有白下。这部两卷本的著作出版后,不仅好评如潮,而且颇为畅销。因为那时中国还没有进入“读图时代”,多插图的读物非常少见,特别是以“图志”形式写史的著作,尚属绝无仅有,可谓开风气之先。所以它在日本、韩国、中国大陆与台湾都引起强烈的反响,被认为是文学史写作独创性和多样性的相结合的一个范本。著名作家萧乾甚至直接称“这是文学史上的一部旷世奇书”。有这样的评价,我也便感到欣慰。


 (以上为连载之五,待续)


    

《做书的日子》,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当当网上书店及各大网店有售,链接为:http://product.dangdang.com/2520904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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