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刚:对零工群体最好的保护方式,是创造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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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化浪潮来袭,对于超2亿人的灵活用工市场,会产生什么效应?是加剧了鸿沟,还是缩小了差距?
根据官方数据,截至2021年底,国内灵活就业人员已达2亿人。
灵活就业支撑的零工经济已成为就业市场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人向往着当“数字游民”,自由又随性;但有人认为,这是非正规就业,背后指向经济形势承压,固定用工成本压缩带来的就业转向。
零工市场里的冷暖变化,以及其背后相关联的薪资福利、岗位供应、流动性、劳动者权益保障,都需要走进这个2亿人的池子里才能清晰感知。
近期,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副教授、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主任张成刚为了寻找答案,和小伙伴成立课题组,一起用两个月时间,先后走访了深圳、杭州、郑州和北京四座城市的零工市场,和兼职就业者、大龄农民工、短期工、日结工人深入交流。
在张成刚看来,并不是固定工作的人多,就意味着社会是进步的,就业结构的变化更多要看背后的经济结构。而对劳动者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创造足够的就业岗位。
张成刚在走访中发现,这些零工群体的月薪从2015年后几乎没有上涨;大龄务工者众多;现实中存在对35岁、45岁以上人群就业的年龄歧视,实际上消除就业和职业歧视公约的规定中没有“年龄歧视”,招聘中出现这些更多是因为人口老龄化,包括招聘企业、其他主体在内的劳动力市场还不适应。
调研关注的一个重点是,数字化浪潮来袭,在灵活用工市场里,到底会产生什么效应?是加剧了鸿沟,让跑得快的更快了;还是缩小了差距,帮助那些更底层的灵活就业者快步赶上?
张成刚的结论是,数字化工具在60岁以上灵活就业人群中使用较少,虽然它不能创造岗位,但能解决匹配问题。数字化不能解决零工群体的都市梦,这背后还需要大的城乡架构设计跟上。
豹变:张教授你好,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你决定调研零工市场?
张成刚:我本来就是研究就业、劳动力市场的,比如网约车司机、外卖骑手这种新就业形态的灵活就业也研究很多年,而劳动力市场的数字化也一直是我关注的方向,一直思考两者是否能衔接起来?
今年8月,偶然接触到支付宝,他们有个就业频道,引发了我的好奇。不知道求职者是依然采取传统的站街方式,还是说有了一些数字化的手段,我想知道答案。
零工市场应该讲是劳动力市场的最底层,如果他们找工作也可以通过数字化方式,就很有意义。我决定到市场上看看数字化程度。
豹变:你调研了北京、郑州、杭州、深圳四地的零工市场,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发现吗?
张成刚:这部分群体,相当一部分是第一代农民工,那么他们之前积攒的收入,支持了家庭、孩子,还不足以来养老,河南60岁以上农民每月发105块钱,这个不够他的生活,他就还得出来打工,以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活。
豹变:有种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的样子。
张成刚:在郑州,我和另外两位专家,分析了调研的情况,在现场看到的这些灵活就业者,你感觉已经很底层了,但是我们计算了一下,其实他们的收入在现有的劳动者当中,大约排倒数10%-20%的样子,也就是还有10%还不如他们的收入高。
豹变:他们的日薪大约多少?
张成刚:200左右吧,各地也不一样,一个月工作20多天。在杭州下沙市场,劳动者原本预期今年双11期间的工价能像去年一样到300元/天,但发现其实只有平均220元/天左右,涨不上去。
豹变:在调研中,听说也发生了一些突发事件,比如有人向你们投掷石头、有人报警,为什么?
张成刚:那是在深圳龙岗,第一次被丢酒瓶子,吓了我们一跳。当时还有政府官员在,龙华市场零工群体有个称呼叫“亚文化大神”,原来能就近工作,并且基本上能“干一天休息三天”,这是工作方式,也是生活方式。
当时我们调研有用视频在记录,他们非常在意那种拍短视频的主播之类,以曝光“大神”去赚取流量,“大神们”反感别人消费他们。其实我发现这些零工群体,本质上是善良的,过去的经历中可能受过创伤,或者是说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不是很友好,他们很敏感,这种敏感是一种自我保护。
豹变:也有受访者发牢骚,教授也解决不了他们的工作问题。
豹变:张老师,我比较好奇,在灵活就业中做日结工至少可以去开个网约车,去拉个货,当个快递小哥什么的,是不是相对更稳定些,他们为什么不去呢?
张成刚:没有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因为我们是站在一个精英的视角往下看的。开网约车需要一辆车,这个车是要花钱的。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投资,投资能不能收回,得到回报,现在还不好说,有可能就赔进去了,还有可能遇到事故等突发事件,总之他们承担风险的能力要小得多,这些在我们看来很正常的选择,对他们来讲却非常困难。
豹变:也就是说,很多灵活就业者不具备去找一个相对长期工作的能力?
张成刚:是的,更关心这些依靠体力劳动的零工群体,能否通过支付宝等数字化的手段,挣得比以前多一些,也让用工需求和服务之间,匹配的效率更高一些。接着讲完第二点,零工群体是否具备长期工作能力,核心是对于一个有9亿劳动年龄人口的大国来说,能不能创造出9亿的正规工作岗位,是这个问题的前提。
像美国经济那么发达,劳动法律体系也很健全,能不能够创造出一点五三亿的长期工作岗位来呢?美国都没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也有灵活就业者。
豹变:那怎么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有劳动岗位,“劳有所得”?
张成刚:根本上还是发展经济,去解决这么庞大的就业问题,光靠高科技行业是不行的,比如近些年发展的先进制造业、新能源,生物医药这类,这些行业生产率很高,但吸纳的就业岗位肯定不够。
最好的保护是创造就业岗位
豹变:你提到,调研中有2亿零工群体,是怎么统计出来的,未来趋势是怎样的?
张成刚:从统计局的角度来说没有这个数据,因为要发展灵活就业,所以要有一个大致的规模的估计,人社部曾做过推算,个体工商户加上新就业形态,加上非全日制就业,这三类加起来大概2亿,从趋势上来讲,这个群体一定是上升的。
豹变:如此大的规模,对于研究中国整个的就业市场,就不能忽视这个群体,它占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比重。
张成刚:对,从学术研究的角度也好,还是从政策制定的角度也好,我们都不能忽视这个群体,它是重要组成部分。以前我们叫什么?补充或者蓄水池,目前看这些表述都不准确。它已经不是个补充了,是组成,它也不是蓄水池。蓄水池的意思是其他行业就业机会少,劳动者就流过来,等其他行业有机会了,劳动者又流出去。其实不是这样的,无论是干网约车,还是大学生搞直播,这都是自己的长期职业选择。
豹变:一个健康社会的灵活就业形态,应该是什么样子?
张成刚:对劳动者的保护最好的方式是,市场经济发展得好,我在这边失业了,下一个单位马上就能找到工作。
豹变:关于灵活就业,我感觉其中很多观念是很难转变的。虽然现在直播带货等各种灵活就业方式,挣到的钱可能会超过国企,但更多的人还是愿意进国企,有个长期固定的工作。
张成刚:这个观念是很强,但是我们还是要把这个范围缩小,你刚才说中国人很难转变观念,我觉得要分情况。比如年轻人,他就能转变这个观念,南方沿海的人更能转变这个观念,北方年龄大的人不太容易转变。
声明我没有地域歧视的意思,经济发展决定就业观。我们原来做大学生创业报告,去访谈浙江的大学生,他说我进大学第一天起,我就没想着打工,我就想怎么创业,最后他就在电商平台等,寻找机会自己当老板。
当时我们想在电商平台上找一个北方大学生创业的案例,真的没找到。
如果年轻人愿意选择,经济发达地区的人愿意选择,那么我觉得灵活就业就代表着未来的就业趋势。
豹变:我是有误解了,之前我会觉得灵活就业多,意味着经济形势不好,看来我的判断太单一了。
张成刚: 取决于我们的产业结构,制造业多肯定是正规就业多,服务业发展起来,那么各种类别都有,服务业有的在家也能完成,有的在线上也可以服务。中国就是产业结构非常丰富,理论上讲各种各样的就业形态也都很丰富。
豹变:那么,灵活就业的定义是什么,新就业形态都属于灵活就业吗?
张成刚:灵活就业的定义是说,没有在劳动法律体系和税收法律体系覆盖范围内的就业。
豹变:但是现在很多灵活就业者,应该会缴纳个税和社保之类。
张成刚:有可能,因为我们本身对于灵活就业群体,也在构建相应的社保体系,税收体系。但我的观点是,就业岗位只要充足,就是对劳动者最大的保护。当年富士康在河南设厂的时候,当地所有的服务业全都涨价了,你给我2000块钱怎么行,我去富士康打工能挣4000。
选择多是最好的保障。当经济上行的时候,当有更多的岗位去追求劳动者的时候,劳动者的福利就会增加;经济震荡的时候,非要让企业去保障劳动者,企业也有可能不堪重负,而去减少岗位。
所以,也要保障企业正常生产经营,让各种市场主体想尽办法创造岗位,对于9亿劳动年龄人口的大国来说,创造岗位是最迫切的一件事情,要让岗位去追求劳动者。
豹变:你提到了灵活就业的35岁、45岁现象,能进一步解释下吗?
张成刚:很多能进厂的劳动者的年龄上限基本就是45岁。再往上,除非有一定的技能,一般来说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某些环境下,对劳动者的能力和体力是有一定要求的。我举个例子,河北有个生产羊毛衫的淘宝村,机器生产出来的袖子扣子是要靠手工缝的,缝这件事情只能是30岁以下的女性去干,因为年龄再大,眼睛花了看不清楚。
豹变:招工方注明年龄限制,是否违法或者歧视?
张成刚:如果我们仔细去看国际劳工组织的消除就业和职业歧视公约,其实是没有年龄歧视的。我参与过的国标制定,里面也没有提年龄歧视。
豹变:前段时间媒体上有个讨论,一家大厂的地方工作站,招聘中提到不招45岁以上的骑手,引发了比较大的争议。
张成刚:有的招聘主体也没有反应过来,和长期招聘习惯也有关系,以往招的都是年轻人,干得不错,现在招聘年龄怎么这么大了?
北师大调研报告指出,我国劳动年龄平均是40岁,大家现在对年龄这件事儿越来越敏感,是因为大家逐渐变老了,或者说老的人越来越多了,如果大家都是年轻人,没有人在乎这个事儿。未来的话就像美国这样,他招的空姐都是空阿姨,都是空妈,是吧?这就是一个适应地过程。
豹变:在这些零工市场里,关于数字化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张成刚:第一个就是数字化的工具已经在使用了,他们会通过微信群、支付宝小程序寻找岗位,一般50岁的劳动者还可以用,60岁以上的就很少了。还有些具备使用能力的人却没有使用。
豹变:为什么?他们不了解这些工具吗?
张成刚:对于虚拟的,他们还是将信将疑,站在路边能直接看到雇主,增强他们心中的确定性。再者,打个电话的成本在咱们看来没什么,在他们那里还是要权衡的。
豹变:使用支付宝找工作,需要付费吗?
张成刚:不用,这是公益的,理论上讲所有给劳动者介绍工作,都属于公共就业服务,包括职业介绍所,然后包括类似于支付宝这样的小程序,理论上讲都不能向劳动者收钱,因为这个是国际劳工组织公约规定的。
豹变:你也曾经提到过零工市场人数萎缩,这是不是和有些类似支付宝这样的工具出来,并没有纳入统计范畴有关,这个群体的趋势是什么?
张成刚:主要还是由于对劳动者的需求下降,使得一部分劳动者退出劳动力市场。我们国家的统计中没有公布劳动参与率,就是说在劳动年龄人口当中有多少人是选择进入劳动力市场的,我们没有公布这个数据。实际上,有一部分劳动者(退出)因为找不到工作,还有一部分由于找不到工作丧失了信心。
豹变:分析原因,那些无法使用数字化工具或不愿意用的人害怕被骗,依然通过线下的方式使用传统模式找工作。而事实上,他们失去了很多就业的机会,对他们如何帮扶?
张成刚:由于年龄的差异,不同劳动者群体面对的岗位本身就不一样,所以这种鸿沟对劳动者造成的影响也没想象那么大。更重要的是,可以帮助企业规范用工,包括社会保险体系也要改,而不是说让就业模式去适应社会保险的模式,数字化、数据化还是能为建立保险制度提供很多帮助。
豹变:你还提到零工群体的“年龄工资倒挂”问题,工具能解决倒挂吗?
张成刚:倒挂的本质是工作性质和技术问题。拥有一定技术的蓝领劳动者,收入水平还是挺高的,年轻人喜欢朝九晚五的白领工作,坐办公室当文员,起薪并不高。我们在亦庄马驹桥调研,就发现水管工的父亲每月能挣7000多,他儿子大学毕业起薪4000块。但他孩子大学学历,随着自身不断发展,收入一定是会超过他的父亲的。
豹变:在你的调研中,看到这些灵活就业者的报酬也是下降的,是怎么一个曲线?
张成刚:大约从2015年开始不涨价了,从2001年开始的15年间,月薪从1000块涨到五六千块钱,五六千块钱到现在已经维持近8年时间了。
豹变: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耗电量、铁路货运量和贷款发放量此前被用来分析经济,张老师有没有用灵活就业去分析些什么?有什么样的结论?
张成刚:我们现在正在和人社部门合作,想做这么一个事儿,但还是在商讨阶段、研究阶段,目前国内还没有这样的指数。
豹变:在日本出现大量“啃老族”,日本官方媒体称为“消失的100万人口”,你担心我们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
张成刚:我觉得要分阶段,看经济运行的周期。经济上行时劳动者更多主动选择灵活就业,收入也会高,下行多被迫挤入到灵活就业中,有可能收入是下降的,对吧?
豹变:明白。感觉数字化还得通过一些传播和教育,才能更多的帮助他们。
张成刚:需要大量的普及、推广,然后让劳动者接受这一方式。去年我们做了一个研究,形成一个蓝领报告,发现很多制造业企业在用直播的方式招工,他适应了这个方式之后发现效果很好,所以劳动者也好,招聘方也好,都应该去适应数字化的工具,然后去更好地找到对方。
豹变:现在市场上的工具够用了吗,这里面有没有商业机会?
张成刚:从线下门店到互联网,我们说招聘方式触网了,最先出现的是智联,中华英才网,然后就到了移动互联网阶段,像Boss直聘、我的打工网这样的一些应用开始出现,现在到了一个更高阶段。
像支付宝这样的,它是构建一个招聘的生态体系,它本身提供一个平台,然后这上面大量的人力资源服务商去提供岗位以及相应的服务,这些信息能够主动的推送到劳动者这里,它其实能解决匹配问题、信用问题、保障问题,以及人才质量等问题。
当然工具本身也在进化,进化能让劳动者使用起来更舒服,更切中他们的痛点。
豹变:你在《秦朔朋友圈》发表文章,希望在中国出现“上野公园现象”,在日本大量农民,通过上野公园零工市场,转变为东京汽车维修厂工人,成为扎根东京的市民,我们如果想让这些灵活就业者实现都市梦想,企业社会政府需要做些什么努力?
张成刚:这还真不是数字化工具能解决的,背后是一个大的架构,比如说城乡二元结构怎么去让城乡融合,包括户籍、农业领域的一些改革。
日本当时正好经历战后高速发展阶段,劳动力不足,企业有大量需求,大量农村劳动力进入到城市,进入日本工厂,工厂把他们当家人对待,对他们培训,让他们转变为产业工人,然后城市也把他们接纳为市民,给他们提供均等的公共就业服务。中国大的城乡二元架构的调整,还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过程。
我们现在也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推动高质量发展、乡村振兴战略等,希望能够改变,一切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