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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母亲节的礼物

二湘 二湘的九维空间 2020-08-28
前言
二湘最新中篇小说,全文2万3千字,《芙蓉》编辑杨晓澜推荐语:本文真实地写出了母爱背后人性的幽微和踟蹰,整篇结构精巧,情节跌宕,行文流畅,语言凝练且逻辑严密,情感饱满,堪称佳作。


题图来自少君朋友圈

她突然想哭,害怕得想哭,世界变成了一头怪兽,一头随时会把她吞噬的怪兽。


母亲节的礼物


文/二湘


1.

母亲节那日,周瑗琦看到朋友圈那些粗制滥造的手绘妈咪卡或者鲜花巧克力,心里勾起一丝淡薄的失落。珍妮什么礼物都没有给她。她不得不承认,那些能摆到台面上的东西,俗是俗,却是踏踏实实,岁月安好的一个表征。
自己连一张廉价的卡片都没有得到,她心里的酸涩如德国汽水里的泡泡一样翻到瓶口。去年的母亲节也没有。那一次她忍不住问了一句。珍妮脸上有些不安,搪塞了一句,就回了自己房间。她和女儿的关系不能算糟。事实上,她们看起来像是一对相安无事的母女。女儿的学业很好,她上的高中竞争激烈,可她这三年都是拿A,她还是学校科学竞赛队的成员和校报的副主编。瑗琦是一个尽职的母亲,孩子的各项活动接送从不含糊,哪怕是要提前下班,哪怕是要改会议的时间,好在她的工作比较自由,做财会的,大多数时候一台电脑就能干活。
珍妮是在母亲节一个星期后告诉周瑗琦她怀孕的消息,是周五吃过晚饭后瑗琦在收拾碗筷的时候说的。瑗琦心里一震,手里的碗又滑腻,掉在水槽里,还好没有摔破。她回过头,看见珍妮坐在沙发上,两手有些不安地交叉在一起。瑗琦马上转过身,不敢和女儿对视,像是那样的对视会泄漏她的心思。有一种熟悉的慌乱很快地充满了她的身体,她得好好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她得思索一下,说什么呢?孩子是谁的?已经怀孕多久了?打算怎么办?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是吗?”她把自己的千言万语压缩成一个问句,这个问号里带着点不甘心和要进一步求证的意味。
“嗯。“珍妮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她不得不逼了过去:”你知道多久了?“
“上个周末我买了个早早孕。”珍妮说。
上个周末?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上个周日就是母亲节呢。细想一下,珍妮没有那天告诉她实在是仁慈,不然,那将是多么特殊的一个母亲节礼物。她镇静地把碗一个个冲刷好,放进洗碗机,塞了一块洗碗机专用清洁剂,打开按钮,又拿纸巾擦干净了手,坐到了女儿对面的沙发上。她凝视着对面那张和自己何其相似的脸,在这个五月的凝视里,她感觉自己正坐在高高的云霄飞车上,阳光晃荡,脸庞灼热。
“我周一给我的妇产科医生打个电话,我们先约医生做个检查。”她的语气还算平静。她有些惊诧自己的这种本事。平日里没一点主意的人,真的碰上事倒能很快稳住阵脚了。
“嗯,好的。”珍妮说。
“那个医生不错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换过妇产科医生。你就是她接生的呢。”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蛰了一下,然后眼泪都要涌了出来,她用了气力把刚刚抵达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按了下去。
“那好的啊。”珍妮说,“我上楼了啊。”珍妮匆匆上了楼,像是要逃避接下来的尴尬场景。
瑗琦看着她白色小开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雾霭一般。她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也变得雾霭一般飘离?现在,女儿对她是疏离的,防范的,她根本不知道她在约会,不然今天也不会如此惊诧。她原本安慰自己只要女儿学业好也就罢了,哪知道会出这样的大篓子?

周一她打电话给妇产科医生约好了时间。当她把时间告诉珍妮时,珍妮犹豫了一下,我再问问迪伦,看看这个时间他可不可以去。
迪伦?她在脑子里努力搜索这个名字对应的面庞。但是指针却没能把后面的内容调出来,她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他是谁?”她只好无力地问。
“孩子的爸爸。”珍妮轻声说。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瑗琦有些没好气。
“嗯,他是校报主编,和我一个年级。”珍妮说。
瑗琦想,原来是办公室恋情,经常在一起做事,有了感情,可是居然能搞出孩子,他们自己还是孩子!马上又要申请大学了,这对申请影响多不好!申请大学可不是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她心里烦闷,嘴里却说:“好吧,那你赶紧告诉我,医生时间很紧,都排到了两周以后。”
“好,还有,你最好约下午三点以后的时间,我不想耽误上课。”珍妮说。
瑗琦一时说不出话,这是个认真的好学生,怎么就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瑗琦又一次走进那家妇产科医生的诊所时,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觉。她久不来这里了。她现在不大去看妇产科医生,年检也是在家庭医生那做的。小小的等候室布置得依然温馨。几张浅蓝色布艺的沙发,墙角是几盆高高的巴西铁树,青绿的叶子中间是浅绿的一道。茶几上是一大簇的银后万年青,叶子上有灰绿色的条状斑痕。只是台灯的光线有些暗淡,房子里又有了丝晦涩。她记得十多年前这里的沙发似乎是深蓝的,似乎那深蓝在时光的洗涤下渐渐褪色,褪成了如今的浅蓝。似乎,只能是似乎,记忆是非常善于欺骗人的。她签了到,和珍妮坐在相邻的沙发上。
没等多久,门推开了,一个高个子棕色头发的白人男孩站了进来,后面是一个深棕色头发的白人中年女子。那么相似的两张脸,相似得你可以轻易推论出他们之间的关系。珍妮看到他们便站了起来,瑗琦也站了起来。中年女人走过来对她们微微笑了一下:“我是迪伦的妈妈,我叫爱玛。”她穿着得体的休闲黑色西装,高跟鞋尖尖的头,细细的跟,她说话的时候就差把手交叉放在胸前了。瑗琦感觉到她有些高冷的目光,心里一凛,便也作出了同样的微笑:“我叫瑗琦。”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再陈述她和珍妮的关系。
就都坐了下来。迪伦坐在了珍妮的一旁,他们相视一笑,然后都低下头不怎么说话了。
他们的样子倒是般配呢。瑗琦暗想,这个男生看起来还不错,倘再过几年,珍妮把这样的男孩带回家,她是不会反对的。只可惜他母亲太强势。瑗琦没有觉得珍妮一定要找亚裔男孩,她自己单身这么多年,约会的对象从亚裔到墨裔到纯种的白人。她知道白男是特别懂得女人的心思,如若不是考量太多,也是不错的交往对象。她惊异自己居然会这样想,难道她不该是痛恨这个男孩把珍妮的生活全部打乱吗,难道她不该是怪罪他不负责任吗?难道她不该问问孩子该怎么处置吗?她不由看了一眼爱玛,她坐在那,凝视着眼前的这对小恋人,似乎也是愁眉暗恼。
“珍妮周是哪位?”门口一个穿着深蓝色护士服的亚裔女人眼睛迅速扫过等候室的每一个人,然后把眼睛锁定在珍妮身上。
“在呢。”珍妮应着,站了起来。瑗琦和迪伦都站了起来。爱玛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
“或者,我就在外面等你们吧。”爱玛说。瑗琦松了口气,她实在不愿意自己女儿的肚子被一个外族的女人看来看去。她甚至都不愿意迪伦进去,但是她知道珍妮会觉得这个想法太中国,太匪夷所思,她于是什么都没有说。
做B超的亚裔技师让珍妮换上一件后背开的短衫,然后在她的肚皮上涂了一点润滑胶。
“是热的。”珍妮对着迪伦笑了一下,瑗琦有些不自在,眼睛转向了桌子上那个黑白的屏幕,技师也看着那个屏幕,“看,这是婴儿的头。”瑗琦看着那个黑黑的有些像史前异物的小东西,心里有些颤。珍妮的脑袋和迪伦的脑袋凑在一起,他原本棕色的头发在黑黑的屋子里也成了黑色,瑗琦像是泅越了十七年的时光之水,看到自己和辛鸣一起看屏幕的情景。瑗琦有些恍然,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相似,连这些设备也是十七年前一般的模样----那也是一次计划外的怀孕,命运总是无耻地重复,瑗琦想到这,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要听听小婴儿的心跳吗?”那个越南裔的技师问。房间里响起了咚咚的声音,屋子里乌漆一团,这声音便愈发响亮。技师并未说自己是越南人,这是瑗琦自己的推测,在这里,每一个第一代移民都带着烙印一般的口音,清晰无误地透露出每一个人迁徙的路径。
“真是奇妙!”迪伦说了一句。越南裔技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珍妮和瑗琦,没有说什么。
他们又回到等候室等妇产科医生来解读这份B超图。珍妮和迪伦头又凑在一起看着那份B超图,嘴里还在评点着,像是在看一份他们正在编辑的校报。两个沉默如海的母亲看着对面的两个孩子不言不语,像是在看着两尾鱼在时光之水里没有方向的游曳。
妇产科医生汉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胖胖的身子还是和原来无异,只是脸上多出了许多皱纹,她的神情是和她的身架并不相称的清淡。瑗琦当初也是觉得她不够有亲和力,她的家庭医生总是笑容可掬,但是这个却是不太笑的。她那时怀珍妮的情形有些急,没有太多选择,就选了她。相处下来,发现她还是不错的,那份清淡就成了淡定。
“瑗琦,你好,好多年不见了。”汉娜还是那个浅浅的笑容。“这是女儿吗?”汉娜显然不记得珍妮的名字,就用一个泛指的the daughter 滑过去了。她又看看迪伦和爱玛。“哇,你们整个部队都来了。”她打趣地说,她用的英文是“the whole troop。”瑗琦想,没呢,爷爷辈的都没来。
汉娜看了看超声波造影,又问了一些基本情况,然后说我现在要做一个手检。她说着带上了手套,爱玛说,那我先出去,迪伦没动,瑗琦说,你也出去吧,她想,他看到珍妮的肚皮尚可忍受,怎么可以再看珍妮那么私密的地方,她知道这非常可笑,但是她不想退步。迪伦看了一眼珍妮。
“出去,你们都出去。”珍妮突然有些生气。瑗琦知道她大概是冲着自己生气,她没有做声,看着迪伦出了房间才出去。
十分钟后,汉娜把他们三个又都喊了进来。
“小婴儿现在七个星期了,一切都挺好。”汉娜平静地说。
珍妮开了口:“如果要堕胎的话,是多少周之前?”爱玛看着珍妮,脸色有些难看。迪伦神色也暗淡了下来。
“加州的规定是二十周。“汉娜还是那种超然物外的微笑。别说一个少女妈妈,她什么没见过。
“那我还有一点时间。“珍妮皱了眉头。
四个人走出诊所,进了电梯,电梯里就他们四个人,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到了楼下,爱玛说,“现在也五点多了,我们一起找个餐馆吃个饭?”瑗琦心里是不大想去的,这一天可够长的了,但是想想总要把事情说清楚,就答应了,珍妮和迪伦看了看彼此,也点头答应了。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意大利连锁店坐定,Macroni Grill。进去以后,瑗琦暗忖,爱玛真是会选地方。这家餐馆灯光暗淡,地方大,桌子隔得远,正适合他们来讨论这样比较私密的家事。
服务生殷勤地端上来一大盘新烤的面包和两盘橄榄油,又用一个长长的竹式转筒在装橄榄油的盘子里加了点黑胡椒。面包是现烤的,麦香四溢。
”好好享受吧,菜单在这,你们先慢慢看。”他留下四份菜单。

“你们打算怎么办?”爱玛开口了。瑗琦想,她倒是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然而她不喜欢爱玛语气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做派。
“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要这个孩子。”珍妮并不看爱玛,伸出手撕了一块面包,沾了一下橄榄油,塞到嘴里。瑗琦几乎要给她鼓掌了,不亢不卑,对付爱玛这种有种族优越感的西方人就得这样。”瑗琦想,这孩子其实是个挺有主见的人,看得出在她和迪伦的关系中,她是占强势的一方,至少是势均力敌,不然也不会说“我”,而不是“我们”。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决定?我们家信天主教,孩子是上帝给我们的礼物,无论如何要留下的。”爱玛又发话了,语气倒是软和了些,意思却是武断的。
“应该很快,这是个意外,我可不想让这个孩子耽误我正常的生活。”珍妮说。
这之前,瑗琦只知道珍妮是个好好学习的乖孩子,现在,她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她的强硬的一面。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皮实刚硬了?小时候,她是个小甜心,甚至是有些讨好型的性格呢。

他们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瑗琦打开了雨刷,雨刷打在玻璃上,有些涩。瑗琦问珍妮:“你需要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吗?”
“哦,不必了。“珍妮回答得很干脆。
瑗琦正在开车,忍不住看了一眼珍妮的侧影,她看到了十七年前的自己,她的方向盘抖了一下。车子里放的是一首中文歌曲,外面雨雾濛濛,车内似乎也沾染了潮气。瑗琦说,外面的雨好大。是啊,好大,珍妮应着,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又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瑗琦叹了口气,为什么她们现在都说不上话了?以前那个一上车就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去哪了?她继续开车,继续听着那首歌,车子里氤氲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和一抹萋萋的凉意。

2.

一个星期后的晚餐之后,珍妮跟瑗琦说她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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