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白的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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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粉
文/二湘
1.
酒店的天花板是白的,灰白,和棉质的被单不一样的白,那种白带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黄,像是长日里见不着太阳的人的脸,透着一丝萎顿。
成和田目不转睛盯着天花板发了一小会儿呆,厚重的暗绿色落地窗帘后面没有一丝光。天还很早吧,他想。这一年来总是早醒,到了四点多就再无法入眠。他打开了手机——昨夜欢娱之前他照例是关了手机。
微信的对话框里有好几个王静尝试和他语音通话的字样。然后是几个字,“出事了,赶紧回信。”他看了眼身边那个一丝不挂,起伏有致的身体,心里划过一丝疑惑和不安,似乎这个身体和这条信息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他把目光再次转向微信,敲了几个字“什么事?”
“家里死人了。你赶紧给我打个电话过来。”那边显然在等着他,马上就回了话。
“死人了?”成和田心里一震,腾地一波巨浪掀起来,这种感觉如此熟悉——这是今年第二起和他有关的死讯了。他赶紧穿了衣服,带上门,马上就给王静打了微信电话过去。
微信电话很快接通。王静的语气带着一丝颤,“天宇的同学在我们家…死了…是吸毒过量…”
和田心里的巨浪软乎乎地翻了过去,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是稍瞬又提了起来,“我们家,死了,吸毒?”他像牛一样反刍着妻子的这句话,儿子,吸毒,死亡,这几个词怎么就撸成了一串?儿子和妻子两个人是去年初回的美国,住在南加州的尔湾,他一个人待在北京,之间隔了一个太平洋。
“是的,你别问那么多了,这边警察还在这。还要取证,对供词。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家里会不会告我们。总之麻烦事情多了,你赶紧飞过来。”
秘书给他订的是第二天晚上美联航北京直飞洛杉矶的航班,用的是他积累的里程数,他这两年做海鸥,一年也得飞三、四回美国,攒了不少里程数。
晚上九点的飞机。起飞的时候,和田俯视着夜空下这个浮华璀璨的城市,万家灯火,绵延成海,一片片一簇簇铺成在华北大平原上,犹如一场永不谢幕的人间盛筵。那个瑞士名牌腕表在三里屯Soho的鉴赏酒会这个点该开始了吧,他暗自寻思。今晚他原本是要出席那个酒会的。酒会大厅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像瀑布一样从屋顶一倾而下,水晶用的低调而有内涵,每一个桌子上摆着鲜橙,蜡烛和青花的小瓷碗,瓷碗里装了水,水面飘着一两朵栀子花。暗红色的实木桌上摆着法国的红酒,鲜花和各式茶点,整个场景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低调的奢华。各种成功人士带着打扮时尚,妆容精致的佳丽出入其中。大家寒暄着,低声谈论着。这样的地方才能碰到或者被朋友介绍认识他潜在的客户,而这些人也是乐于结识他的,他是业界公认的最好的基金经理之一,要入他的基金最低要30万美元。
飞机越飞越高,穿过云层,一路向东,那个灯火辉煌的城市顷刻便湮没在一片黑暗中。他有些恍惚,闭了眼,眼前一张煞白的脸在晃,他慌忙睁开了眼。
年初快过春节那阵,他的团队加班加点做年底盈利分析。每一个客户都要一份具体的基金成绩表。他的主顾都是非富即贵的体面人,挑剔得很。他的成绩表细致入微,一条一条分析,美股表现如何,A股是否值得推荐,港股后劲是否够足。团队做得很辛苦,他何尝不是,连着几个晚上他都只睡三、四个小时。
做金融这一行,辛苦是众所周知的,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那天晚上九点的时候,加班的几个人准备撤了。模型分析组的林仲说他再弄几个数据。大家都散了,剩了他一个人。凌晨的时候和田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是不是这家基金公司的法人代表。和田回说是。“你们公司有一个员工拨了120,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是猝死。”和田赶到金融街附近的协和医院时,林仲躺在白床单上没有一丝声息,脸色煞白,眼睛似乎还在半盯着这个他未曾打算离去的世界,像是在诘问为什么会给他这样的宣判。
从医院出来,夜色已经深沉得如太平洋最深处的马里亚纳海沟,黑苍苍的天像是落幕的幕布,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和田心中也似这冬夜一般沉闷,他去了一家夜总会。他需要一个鲜活的肉体来抑制他对于死亡的恐惧。他给周遭的物事压得死死的,得找个出口。他算是嫖客中有品的,但是那天晚上他粗暴得让他自己都羞愧,他像是揉搓面团一样折腾着那个女人,抓起来,压下去,变着法子蹂躏着她。那个女人双眼冷得像是随时会飞出两把飞刀。他有些惭愧,完事后,他给了她两倍的钱。她数了她该拿的钱,把剩下的钞票扔在他脸上,甩了门走了。
他发了一阵呆,拿出手机,凌晨四点。他翻看着微信上一千多个联系人,找不到一个可以相诉的人。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向后一倒,人直直地躺在揉成一团泛黄的白床单上,像是躺在深海的一叶孤舟上,空虚,一种不那么尖锐却辽远的空虚有如一张有很多缝隙的网,将他紧紧包裹。
没过多久,林仲的父母把公司告到法庭,说林仲属于因公“过劳死”,要求医药费、丧葬费等各项损失共计两百万人民币。和田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好在公司的摄像头调出来后显示林仲那晚一个人先是在玩手机,之后虽然是坐在电脑前,电脑访问记录却显示他其实是在玩网游。和田心里也清楚这些分析师实在是太疲惫,需要小小的休整。哪个分析师上班的时候没开过小差,他自己当年在华尔街干活的时候不也常看看华人网站文学城吗?但是到了钱骨眼上他又恢复了商人的真正面目。公司靠着这条理由赢了官司,最后只赔了林家20万,和田心里知道亏欠了林仲。他不是没动过心思多赔一点给林家,可是万一下次又碰到这种事呢?那一阵,林仲那张煞白的脸总是在和田眼前晃,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消逝。
现在,在这三万英尺的上空,那张脸又回来了,和田打开飞机窗户的隔板,外面是一层一层的黑,飞机仿佛穿行在一个巨大的虚空里。飞机是下午到的洛杉矶,和田再次打开隔板,阳光有些刺眼。白天和黑夜在高空里如此迅速地切换,和田惊诧之余添了些许的不真实感。飞机即将降落,机身倾斜着调整方向,云层下洛杉矶的那些摩天大厦便也倾斜了。他不由生出了一种细微的悲戚,这一个又一个钢筋水泥的城市啊,似乎坚不可摧,但是只需一瞬间就会彻底毁灭,就像一个人的命运,刹那之间就被改变。他这么想着,又生出了一丝侥幸,幸好出事的不是天宇。
和田在洛杉矶机场等了许久王静的车子才过来,是一辆奔驰的SUV。
“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洛杉矶现在的交通比北京还糟糕。”王静看上去非常疲惫,眼圈都是黑的,眼角的皱纹比几个月前又深了些许。车子上了405高速,王静开始述说出事那晚的情形,她的叙述中时不时就加上个“你相信吗?”仿佛生怕丈夫质疑她在撒谎,又或者是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出乎她能想象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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