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语的结构和发展——柴门霍夫的语言学观念
162年前的今天，柴门霍夫诞生。为了纪念这位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语言学实验的发起人，这一天，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立为“柴诞节”（Zamenhof-Tago，参看“柴诞节：世界语创立者的一生”）。
为此，我们重发“世界语的结构与发展”一文。本文最早在2004年国际世界语学会议上宣读，同年以Lingvistikaj Konceptoj de Zamenhof为题刊发在德国GrKG/Humankybernetik（人文控制论）期刊，中文版收于《2004学术前沿论丛》。本次重发，只做了少量改动。
世界语（Esperanto）是一种计划语言，这是否意味着这种语言会完全按照作者制定的规则发展呢？本文简要分析了柴门霍夫在1887年出版的世界语的第一本著作中有关语言创制的原则和语言实际所经历的社会化过程，认为即使在计划语言的发展过程中，一些非语言学的因素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对于语言学家而言，世界语是一种有趣的语言现象。从词汇方面看，它是一种罗曼语族语言；而形态分析又显示，它是具有孤立语特点的黏着语；它的文体具有斯拉夫语族语言的特点；按照交际功能看，它是一种国际语、语际语、跨文化语言；从产生方式看，它又属于人造或计划语言的范畴；在语言谱系树里，人们很难找到它的位置，因此它又是一种混合语。有关世界语语言结构和计划语言的一般问题，可参考Blanke 1985, Janton 1973, Nuessel 2000, Piron 1981,Wells 1989。
柴门霍夫不是语言学家，他还说过：永远不要和语言学家商量事，有事就请教有语感和能熟练使用世界语的人（Konsiliĝu neniam kun lingvistoj, konsiliĝu nur kun personoj, kiuj havas filologian senton kaj havis multe da praktiko en Esperanto）。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语言学家的本质工作就是研究语言？我们认为原因可能在于传统语言学的本质是描写，而计划语言显然含有创造的成分。也可能不仅仅是描写与创造的矛盾，因为在今天的语言学里，也有一些分支学科在谈论创造的问题，如计算语言学等，但许多语言学家对计划语言仍嗤之以鼻。也就是说，柴门霍夫对语言的看法和语言学家对语言的看法可能在其它方面还有不同。而语言学家又是世界语成为人类正常语言过程中避不开的，所以应该尽可能吸引更多的语言学家客观地来研究这种人类历史上奇特的语言现象。我们在《计划语言研究对语言学的意义》一文中从七个方面介绍了计划语言对语言学的意义，就是希望在这方面做一些抛砖引玉的事情。
在第一书的前言中，柴门霍夫为自己制定了这样的目标：语言应该简单，人们如同玩儿一样就能学会；学会它后，人们可以立即用它来和讲其它语言的人交流。从这两条原则里，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语言是有难易的，而语言的复杂性应该包含下面这三种要素：语言的学习、语言的产生、语言的识别或可学习性、可操作性、可理解性。与同时代的人相比，柴门霍夫对于计划语言的理解具有创新性。直到今天许多计划语言的创造者们仍然只是追求这三个方面的一个方面，如半计划语言 Interlingua 和 Occidental 的根本原则就是“立即的可理解性”。但是，大多数语言学家认为：不存在简单的语言；语言是一种平衡的产物，这一方面复杂，另一方面就会简单；总得说来，每一种语言的复杂度是相当的。
当然，今天已经有语言学家认识到不同的语言难易度是有差别的。有关皮钦语和克里奥尔语的研究证实了这一点（Kusters 2003）。而皮、克语也是一种比民族语更具跨文化性的语言，这是偶然的巧合吗？
如果语言有难易，那么把各种语言中的那些容易的东西集中起来，我们就可以创造一种世上最简单的语言。柴门霍夫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1. “我将语法简化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为了便于记忆，它一方面应该反映现有活语言的精神，另一方面也不应该影响语言的清晰性、精确性和灵活性。人们可以在一个小时里，学会所有的语法规则。”
2. “我创造了构词的规则，通过这些规则可以大大削减人们应学习的词汇量。这不仅不会削弱语言的丰富性，而且由于可以从一个词产生出许多其它词，这些词能表达思想的所有细节，所以语言比最丰富的自然语言都要丰富。”
柴门霍夫简化语言的成果就是1887年问世的第一本Esperanto教科书，这本书很薄，只有40页，但内容却不薄。
虽然第一书中的16条语法规则，其对象主要针对的是具有一定文化的欧洲人，但40页的小册子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Esperanto的简洁性。少量的语法规则不但简化了语言的学习，也赋予使用者更多的灵活性。简化了的不仅仅是语法，还有词汇。第一书中只有917个词。这样的篇幅在计划语言的历史上只能算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但是，为什么那些厚厚的创造物没能吸引更多的人呢？Tonkin（2000）对此做了总结：“他（柴门霍夫）打算创造只含有让语言活起来的基本要素的语言方案，而不是完整的活语言。因为个人是无法构造语言的”。
柴门霍夫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认为规则性是Esperanto语言结构的灵魂。这使我们有可能把世界语列为“有限手段无限运用”的典范。下面几位语言学家的说法，可能会有助于我们对这一问题的理解：
“我总是将Esperanto视为具有最优或最简语法的语言典范。对于我而言，语言的简易性主要指的是规则的无例外性，Esperanto就是这样的语言”（Hildo Honório do Couto, 2000）
“规则的无例外性意味着：只要学会了语法规则，你就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使用它。”（Corsetti/La Torre 2001）
Sapir说“所有的语法都有漏洞”。
如果“漏洞”指的就是“例外”，也许我们能把Esperanto称为没有“漏洞”的语言。如果没有“漏洞”的语法规则以及它的应用是Esperanto的灵魂，那么是否我们应该义无反顾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呢？实际情况是这样吗？
规则少、词典小，加上无例外的语法，基本解决了语言学习的问题。但是，如何才能有效地解决语言在实际交际中的问题呢？即：语言的产生和理解问题。下面一段话是柴门霍夫的第一书前言中被引用最多的段落之一：
“我将思想彻底分解为独立的词，即，在语言中没有各种语法形式的词，而有的只是不变的词。如果你看到用我的语言写成的作品，你会发现所有的词总是并且只是以一种形式出现，即它在词典中的形式。不同的语法形式，词间的相互关系等都是通过组合不变的词来表达的...例如，词‘frat,in,o’实际上是由三个词组成的: frat（兄弟），in(女性)，o(某种存在)。”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Esperanto的结构具有的这样一些特性：
1. 每一个成分都是平等的词；
2. 每一个成分在文本中都是不变的和独立的；
3. 每一个成分都有和其它成分不一样的意义和形式；
4. 每一个成分都可以依句法和语义的需要和其它成分结合。
显然，这样的语言结构和一般的欧洲语言是不一样的。这更像是一种“密电码”式的东西。柴门霍夫自己相信这样的语言结构，可以让没学过语言的人也能理解用这种语言写成的东西，只要他手头有一本40页的小册子！
虽然我们在第一书的小词典里可以发现：a, o, i, e, u, ad, an, ant, uj, ul, ej, em 和 anim, ban, far, libr…等具有同样的地位。但它们在句子中的作用还是不同的。柴门霍夫说在他的语言里，所有的词典项都是一样的，但第一书的6篇样文揭示了它们之间的差别。如构成‘frat, in, o’的三种成分作用是不一样的：
词根(frat)：表示具体和抽象的事物。大多取自欧洲语言。
词缀(in)：增强词汇表现力的工具，一种类似于MTT理论中的词汇函数（Wanner 1996）的概念。理论上可以产生无数的in, uj, il, mal-。
词尾(o)：是基本成分组成句子的显式手段。它构成了Esperanto句子结构的基础。如：
· (la) + a + o + as + (la) + a + (j) + n +o + (j) + n + (e).
· (la) + o + as + (la) + o + (j) + n +(e).
· (la) + o + as + (la) + a + (e).
· (la) + o + as + (e).
许多研究，包括现代术语学的奠基人维斯特、现代依存语法的奠基人泰尼埃，认为世界语显式词尾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语言结构标记。我们认为显式化的结构描述，在跨语交际中，可能不是冗余，而是有效的手段。
以上这些就是柴门霍夫创造世界语时所遵循的基本原则，显然这样构造出来的语言是一种极其规则的语言，它的结构和欧洲主要语言非常不同。但从第一书走出出版社开始，语言的发展却走上了欧化的道路。我们称这一过程为语言的创制原则和语言社会化过程的分离，这是柴门霍夫自己有意为之的：“为了欧洲人的语言习惯，将语言的这些特性改的更符合欧洲语言的精神。”在第一书里，为了说明词根、词缀和词尾的独立性，它们之间用‘,’分离，如：“vort,o,j,kiu,jprezent,as kun,e unu ide,o,n, est,as skrib,at,a,j kun,e, sed divid,at,a,j unude la ali,a per sign,et,o”（在书写用几个词来表示一种概念的时候，词与词之间，用‘，’分开）。但是，在1888年的第二书里，‘,’消失了。没有了‘,’的Esperanto不但更像是一种欧洲语言，而且也带来了一些歧义，如：‘sendata letero’到底是‘sen`dat`a’（没写日期的信）还是‘send`at`a’（已经寄走了的信）？就需要上下文来决定了。
第二书也开创了一种特有的计划语言社会化方式。
所谓第二书，其实就是20篇用Esperanto写成的文章。柴门霍夫认为学习者应该重复学习这些文章，这样可以更好地掌握语法规则、理解词汇的意义和词缀的用法。我们把这种社会化方法，称为基于文本的语言发展。这种通过大量文本的学习来获得语言知识的方法，有力地推动了语言的社会化。今天，这种方法也已被用到计算机对于人类语言的学习领域（Bod/Sha/Sima’an 2003）。由于这种方法在Esperanto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所以在我们研究语言的结构时，不应该只是看柴门霍夫在第一书中建立了哪些原则。而也应该观察从这些范文里，我们能得到些什么。现在我们也应该理解为什么Fundamento中含有50多页的范文（Ekzercaro）了，而这些范文对于Esperanto形成自己的语义体系非常重要。
我们用现代语料库分析工具，对《世界语基础》中的《练习册》进行了分析。从中可以看出，LA 是出现次数最多的词，平均词长 4.36字母，字母数为2、3、5的词最多。最常出现的词还有：kaj, al, de, en, ke, kiu, sur, el, por, per, kiam, kun。总得说来，“合成词少，介词多”是范文的用词特点。我们也对柴门霍夫的所有著作进行了类似的统计分析，结果基本相似。
这些范文也提供了词的使用结构，如，
'estas/is/os'（是）:
· (la) (-a) -o (ne) estas (-e) -a. (最常用)
· (la) (-a) -o (ne) estas (-e) -a -o.
· (la) (-a) -o (ne) estas 介词 -o.
· jen estas -o.
· kie estas la -o?
· kiu estas 介词 -o?
· ......
'vidas'（看）:
· 人称代词 vidas -e -aN-oN.
· 人称代词 vidas, ke ....
· kion 人称代词 vidas?
· 人称代词 vidas per -o.
'kuŝas'（躺着，放着）:
· sur -o kuŝas -o.
· (-a) -o kuŝas sur -o.
· jen kuŝas -o.
显然，所有这些都影响着语言的发展和应用。从这些范文中，提取出来的句子模式和词的用法决定了语言的发展，形成了语言真正的标准。语言是按照先驱们的范文社会化的，而不是严格按照第一书里的规则来发展的。因此我们说，虽然第一书的语法规则允许我们用下面的方式说Esperanto，但是我不认为其他人会接受你的这些说法。因为Esperanto已经是一种语言，而不再是方案了。
angl a lingv o os iĝ i mond a lingv o.
yingyu jiang chengwei shijie yu.
英语 将 成为 世界 语。
la angla fariĝos monda lingvo.
如果结构动不了，那么词汇呢？按照无例外的语法规则运用，我们似乎应该接受已故的大连工学院邵融教授的以下提议：
-bro （月份）: unbro (一月), dubro (二月), tribro (三月), kvarbro (四月), kvinbro (五月), sesbro (六月), sepbro (七月), okbro (八月), naŭbro(九月), dekbro (十月), dekunubro (十一月), dekdubro (十二月).
-do （星期）: undo (星期一), dudo (星期二), trido (星期三), kvardo (星期四), kvindo (星期五), sesdo (星期六), sepdo (星期日).
或者我们是否可汉语的构词特征，充分挖掘世界语的构词能力呢？如：
但是，Fundamento说我们不能触动这些基础，因为这些基本词出现在universala vortaro里。如果不能这么做，我们怎么保证语言的语法没有漏洞？所有这些源于语言社会化之初的问题，在语言得到更大发展的时候，显得尤为突出。语言需要发展，也需要稳定，哪儿才是我们要找的平衡点呢？
从中国人的角度看，目前Esperanto的欧洲成分太多。而第一书中一些我们喜欢的东西，又在语言的发展中没有起什么大用。因此，我们说世界需要更中立的语言，但是语言的中立性更多的是一种政治概念，而不是一种纯粹的技术概念；如果在语言的所有方面都强调中立性，那么创造出来的语言就不再是人的语言。因为人类的语言是具有一定的共性的。这是一个难题，一个可能永远没有解的难题。值得庆幸的是：Esperanto, ĝi funkcias! 这一点最重要，计划语言的历史表明，稳定是最重要的语言发展因素之一。换言之，社会的和谐和稳定不但是世界语者追求的目标，也是他们的语言能够得以进一步发展的保证。
参考文献（略）
P.S.:有关我学习与研究世界语的情况，也可参看“我的世界语研究之路”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