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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五七年生人,经历了文革,因为家庭出生不好,父亲是国民党少校军官,母亲是所谓的美蒋加苏修特务,有惨痛的经历和深刻的认识,年届花甲,写了一篇回忆录,没有文釆,只有真实,很想与大家分享,抛砖引玉,激发共鸣。


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5.16。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时的我还在上小学二年级,一个九岁的无知孩童,居然也被要求要写大批判文章,记得我的批判文章里有一句:刘*奇,你的阴谋诡计我们小学生一眼就看出来了。当然是抄报上的,真是荒唐之至,现在想来都脸红。



文革初期,学校校长和书记和几位家庭出身不好的老师都被揪了出来,说是执行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上台批斗,挂黑牌,戴高帽,其中有几位被关在学校里交待历史问题,配合调查,不准回家,被罚每天扫地做卫生,受尽凌辱。我竟然也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向他们吐口水。作孽啊,当时的社会把人性扭曲到极致。更可悲的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就是一个黑五类狗崽仔,历史真是太捉弄人了。


当时各大专院校都成立了红卫兵组织,都满腔热血沸腾地要保卫伟大领袖和红色政权。记忆中成都以川大“八二六”、成大“八三一”、川医“九一五”、成电“红旗”、成地“东方红”工院"十一战团"中学的红卫兵组织就更是多如牛毛,不胜枚举。工人成立了”产业工人战斗军”、"工人造反兵团"、红卫东等。学生分为”红成”和”八二六”派,成人分为“老产”和“兵团”派。我和几个同学也热血沸腾到工院参加了“小十一战斗团”戴上了红袖标,参与油印传单及散发的工作,怀着神圣的使命感,神气十足地游走在大街小巷。


67年学校“停课闹革命”,同学们整天无所事事,就相约到成都工学院(现四川大学西校区)门口去抓青蛙,那时的成都出了新南门就是农田,甚至城墙以内都散布有零星小块菜地。九月打了谷子以后,农民把稻草扎成小捆放在田里,青蛙也就把它作为藏身之地,只需把稻草摞开,青蛙就束手就擒,虽然不多,但对于小孩来而言,趣味无穷。


由于经常出没于工院,耳濡目染,被当时的“文革”气氛所激励,闻讯要招小学生,又不需要填写成份,立即去报名加入,发给一个“小十一战斗团”红袖标,骄傲地戴在手臂上,接着又领受任务,张贴大字报,散发传单。几个小子开始还干劲十足,颇具使命感,随后就懒怠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干脆撕下旧大字报,连同本应散发的传单卖给废品站,换来美味佳肴,大快朵颐。

  

其实当时的大学生都在瞎胡闹,何况我等乃少不更事之乳孩,安有不发横才之念。


那时派系斗争激烈,辩论起来互不相让,各自都会灵活熟练地用语录来驳斥对方,都要表明自己是最革命的化身。甚至大院,家庭也分成两派,我们院里就有一家父亲是“产业工人战斗军“,即所谓的保皇派,儿子是“红卫兵成都部队“,即造反派,两人经常在吃饭的时间争论不休,恶语相向,大打出手,由于是在院子里吃饭,其他不同派别的邻居也加入其中,闹得整个大院鸡犬不宁,邻里之间矛盾加剧,更可悲的是如果家里大人成份不好,还要检举揭发,划清界限。使文革前和睦的气氛毁灭,人人都变得谨小慎微,作私自利,把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儒家文化和家风破坏殆尽,中国进入黑暗时代。


大概是六六年底,开始了全国性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满街都是红卫兵,把临街铺面全部刷上红漆,写上语录,名曰“红海洋”,原来的街道全部改为带有革命色彩的名字。既而发展到疯狂地抄家行为,当时把人分成了红五类(都是根正苗红的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干部、工人、贫下中农等)和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凡是有点历史问题的基本上都难逃一劫。他们扛着红旗,手捧语录,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理直气壮的杀向所谓的阶级敌人家里,首先把家里所有人赶出门依次埋头站立,宣布罪行,让街邻围观,情节恶劣的还游街示众,然后就是查抄证据,把家里翻一个底朝天,什么书籍,字画,旗袍之类统统作为反动和封、资、修的东西拿到外面付之一炬,至于金银财宝等值钱的则不翼而飞,搞得全家人失魂落魄,有的不堪凌辱奋而自杀。


我们街上几个家庭成份有问题的家也被抄了,我从小跟姑妈住在一起,从记事起,就感觉姑妈所住的房子比院里其他邻居要大很多,而且只有我们两人住,院子里别的人家有的三代同堂也只有挤在一间屋,后来才知道整个院子解放前都是姑妈的,姑父是国民党的上校军医,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只留下姑妈一人独守空房,所以父母就让我和姑妈同住。解放后国家实行经租政策,把其它房屋分给了十一家人住,每月房管所给二十二元作为租金。由于以上缘故,姑妈也异常紧张,每天足不出户,茶饭不思,唉声叹气,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半夜,我被隔壁的声音惊醒,朦胧中看到红光闪烁,以为失火,正要呼叫,只听姑妈惊慌道:“别出声”,赶紧下了床奔到隔壁一看,原来姑妈正用一个脸盆在烧纸片,其中还有一些照片。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极点,大气都不敢出,姑妈在干什么?为什么半夜烧东西?联想到这段时期近乎达到疯狂程度的抄家行为,明白了,我们家可能也难逃此劫,大祸临头了。

  

从小在电影里看到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只有叛徒,特务,坏人才会在黑暗的角落干的事情,看电影的时候都心惊胆颤,现在却置身其中,加之夜深人静,更显其恐怖。

  

恐惧,无以复加的恐惧,天啊,我当时才九岁。


从记事起受到的教育是在万恶的旧社会,由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地主和资本家的剥削,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吃不饱,穿不暖,一切反对派和剥削阶级都是人民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每时每刻都在梦想着变天,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是不可调和的、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眼前的事实让我魂飞魄散,惊恐万分,姑妈解放前就拥有一座大院,无疑属于剥削阶级,加之还有一个逃往台湾的身为国民党上校军官的丈夫,现在又在销毁罪证,与我心目中温柔善良的姑妈形成巨大的反差,怎么办,我茫然了。

  

去检举揭发姑妈的“罪行”,我做不到,第一,她是我的亲人,也是一个好人,由于解放前家境殷实,存留了一些金银首饰可以变卖,所以即使解放后经济还是比较宽裕的,她心地善良,大院的邻居有困难都会寻求她予以帮助,人缘很好。第二,我毕竟年岁还小,再有觉悟,也没有这个勇气。

  

彻夜未眠,思绪万千,第二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门走在街上,迎面来了一队红卫兵,高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语录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朝着我家的方向行进,莫不是要去抄我们家了?吓得我在街上游荡到晚上,不敢想象如果真被抄了家,我今后该如何面对,真想一逃了之,然而又没有地方可去,实在疲乏了,只得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那充满未知的家。

 

结果虚惊一场,父母和姑妈在家里焦急的等着我,他们不知道我的处境和心情,把我好一顿训斥。

  

也许是姑妈平时多行善事,或许是老天有眼,庇护了这位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总之,我们将奇迹般地逃过了这一劫。


由于惧怕文革运动升级遭遇更大的伤害,姑妈主动将整个院子的房契上交给了房管局,(本身文革开始后房管局已停止发放租金)。“主动”?人只有疯了才会主动并无偿的把自己的财产交付出去,就好比无助的羔羊主动向恶狼交出自己的生命。

  

不是姑妈疯了,而是整个社会疯了。 

  

文革结束后,我们到房管局讯问产权问题,得到的答复是,除去我们现在居住的房屋以外,其余的文革以前的经租形式就等于是变相赎买。也就是向你宣布:你的产权被没收了。


我家是个大家族,早年祖辈做官经商,置下一座大宅院,小时候给我的感觉是庭院深深,礼教甚严,是那种巴金笔下典型的封建家族模式。父辈堂兄就有十三个,堂姐妹八个,父亲排行第十,全部住在大院里,按解放后的标准,家庭成份都不好。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家族具有很神秘的色彩,X家大院,姑妈的大院,都给人一种罪恶感。

  

一天,偶然看到一张父亲身穿军装的照片,那照片上的父亲非常年轻,英俊,潇洒,一身正气,只可惜他老人家穿的是国民党军装,而且是少校军衔。反差太大了,他为什么不是解放军军官?我坠入了深渊,父亲竟然是反动派,肯定双手沾满了人们的鲜血。

  

不敢往下想了。


时间进入1967年,对个体和家庭的斗争有所缓解,但局势却更加混乱,各派之间的矛盾加深,观点更加对立,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由文斗进入到武斗阶段。

  

记得成都最早是五月“川棉”厂事件,成都个人造反兵团要占领川棉,打倒“老产”,(产业工人战斗军),当时只是动了棍棒,继而冲击132厂,即现在的“成飞集团”,(史称516事件),就开始动枪了,当时我还从盐市口爬车去了132厂,感觉好远啊。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晚上基本不敢出门,到处都是枪声,也经常有一派被另一派的人打死,然后抬尸游行,有一天看到川医运出几车尸体游街,有的半个脑袋都不在了,真是惨不忍睹。


院里有一位邻居,当时读初二,是学校红卫兵团的头目,属“红成”[红卫兵成都部队,简称红成],武斗期间,经常带着一帮兄弟,提着二十响驳壳枪招摇过市,高兴了就朝天上放几枪,他们在外威风凛凛,和邻里却相处甚好,特别是对小朋友,经常还把枪交与我们把玩,当然是取了子弹的。与他们不同派别的人有几次也提枪上门来找他们挑事,大有决一死战的气势,把院里的邻居虾得鸡飞狗跳,魂不附体,好在双方一次都没有相遇,其实如果真的对峙也不一定敢动枪,只是提一下劲吧了,冤有头,债有主,对方也没有欺负其家人。
  

后来形势越来越紧张,他们只好长期在学校驻守,一天另一个学校“八二六”派对他们进行武装攻打,我们在城墙上远远的隔岸观火,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了激烈的枪战。结果对方的一个头目被打死。文革后期打死人的这个文质彬彬的瘦小个眼镜,被判了几年刑。为什么都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都认为自己是在保卫毛主席和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却要以这样一种武装斗争的方式来效忠,当时年龄小,对这种武斗形势只是朦胧感觉不正常,太不可思议。


随着蔓延全国的武斗不断升级,常规武器基本都用上了,死了很多人,局势已很难控制,毛泽东发话了,“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这就是最新指示,还有人为它谱曲,所以我现在都会唱。[当时毛的语录.最高指示.最新指示都以歌曲的形式表达出来,]然后街上的高音喇叭不停播放,没有任何音乐细胞的人多听几遍也会唱了。随后就开始收缴武器,限期上缴,过期以反革命论处,这个罪名谁也担当不起,都乖乖地予以上缴,也有胆子比较大的,悄悄的藏了起来。各厂矿企业派驻军代表,控制了局面,武斗彻底结束,就在大家以为文革可能告一段落时,又一场血腥的运动接踵而至,我家的灾难也随之而来。


毕竟当时是学生,还是先谈一下学校和学习的情况吧,六六年文革开始后,宣布“停课闹革命,”我的小学二年级结束了,直至六八年两年的时间都没有上学,当时我哥和姐是初中生,哥因会乐器,参加了"红成"的宣传队,经常出去演出,带回了很多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抄家时收缴的中外小说。长期在家闲来无事,小说成为我的启蒙老师,精神食粮。我看小说达到了痴迷的程度,看到精彩处,欲罢不能,经常通宵达旦。当时不一定完全理解其内容[毕竟只有十岁],甚至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字,并且大多数小说还是繁体字,但对我以后的思想和生活起到了非常大的潜移默化作用,包括人生观。最可笑的是,特别迷恋小说,有时被情节打动,居然产生离奇的幻想,渴望追求那诗情画意般的境界。[有点早熟吧?]

  

其它时间就和小伙伴们玩得昏天黑地,什么拍纸烟盒.打弹子,玩扑克,划甘蔗,撮鱼抓青蛙,粘蜻蜓,不亦乐乎。
  

六八年武斗结束后,又宣布要“复课闹革命”,直接进入五年级,老师教学却是从三年级开始补课,时过境迁,又有了新的效忠形式,每天早晨要在操场集合,手捧”红宝书”举起右手庄严宣誓,至今记得誓词:“敬爱的毛主席,我们一定以您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为光辉榜样,读您的书,听您的话,做您的好战士。”宣誓人XXX。然后立即进入教室,开始背诵”“老三篇”即“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这个程序完成后基本已是早上九点,每周还有两篇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所以所谓上课,也只是流于形式,真没有学到什么知识。


我们在那个年代对毛泽东的热爱和忠诚是发自内心的,认为他老人家的要求和指示都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毛泽东思想是战无不胜的精神武器,指引着前进的方向,他正带领我们披荆斩棘,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全党共诛之,全国共灭之。我背诵誓词的同时,在心里默默的告诫自己,今后一定要言行一致,努力学习毛主席的著作,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做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学校也开展了比.学.赶.帮的活动,把学习毛泽东思想推向了高潮,”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即使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有的段落还能朗朗上口[把这个时间和精力用来背诵唐诗宋词该有多好啊],人人都在争做“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那是无尚光荣的称号,可以到处演讲,受到追捧,得到重用和提拔,当然只是极少数。
  

后人会笑话我们的幼稚,愚昧,但它确实是当时真实的写照,包括很多大人都是这样想和这样做的,这就是历史,虽然荒唐,确实存在。


我一看,只见上面印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展览馆出入证”{简称敬建},即现在的四川科技馆,当时是成都的最高建筑了。立即明白了,一九六八年,成都把人们南路皇城古楼拆除,要修"敬建”,父亲在市建工局工作搞财务工作,自然理应参与其中,但当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参与此项工程,首先必须政审合格,因为害怕阶级敌人破坏,如果发生意外,在那个年代谁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大家都把能够参与”敬建“工程视为神圣而光荣的使命。
  

父亲既然能取得进出资格,就表明他通过了极其严格的政治审查,难怪他会兴奋异常,有一种炼狱重生的解脱感。


1968年下半年,一场“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开始进行,这场运动的目的,是要把混入广大人民群众中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深挖出来,重点要清查隐藏的各种敌特分子,是共产党与国民党斗争的继续,要求深挖细找,对他们进行群众的专政。于是全国各基层纷纷成立“群众专政指挥部”,私设公堂,清理漏网的阶级敌人,红色恐怖又一次席卷全国。

  

父亲情绪非常低落,本来脾气就怪异的他,现在更沉默无语,对我也不似以前那样严厉了。
  

其实多年后理解了,他承受了太多的不公正待遇,又具有刚正不阿疾恶如仇的性格,经历了十多年的委屈和磨难,使他内心充满愤懑,在外无从发泄,自然就把家人作为发泄对象了。
  

这段时期,家里每天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吃完饭就各自抱一本小说看,我与很少出门,预感有大事要发生。
  

直到有一天,父亲回家后面色红润,居然挂着笑容,我和母亲都很诧异,只见父亲胸前佩戴着一个红胸牌,竟象小孩般对我和母亲宣布:“我没有问题了“。


  

父亲接着谈了一下情况,原来今天单位领导找他谈话,说这次”清理阶级队伍“,单位对他的历史问题又进行了一次甄别,市委统战部出具证明肯定以前的结论有效,即属于内部保护对象{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并没有给我解释为什么属于内部保护对象},所以批准他参加”敬建“的财务工作,但一定要在工作中努力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彻底和旧社会的历史绝裂。也许还有更难听的话,但他不会说给我听。
  

说实话,我对父亲解放前的历史是既好奇又害怕,只知道是国民党的少校军官,认定解放前不是好人,而这次”清理阶级队伍”的重点又是解放后隐藏下来的国民党残渣余孽,什么是残渣余孽?当时有明确的解释,即国民党团长以下的军官都在此范畴,那父亲刚好在列,我已感觉父亲逃不过这一劫,所以前段时期家里充满紧张气氛的原因就是缘于此。
  

父亲高兴,母亲却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倒是父亲反过来安慰母亲:”事情总会过去的,你看我现在不就没有事了吗。”


母亲依旧闷闷不乐。
  

原本紧张压抑的我,现在有了这样的喜讯,自然欣喜若狂,为自己家庭获得新生而欢呼,压在心上的石头虽然没有完全卸下,起码轻松不少。出门走在街上,腰也直了,背也挺了,见人就傻笑,街邻也陪我傻笑,并投以异样的眼光。阴霾梅雨的天气,在我眼两是那么阳光灿烂,从记事起,好像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和今天的喜悦心情相比,看着那些根正苗红的红五类,我在心理呐喊,我不比你们差多远啦,我父亲能够参与“敬建”,你们的父母还不一定进得去呢。
  

然而,我却没有意料到,一场厄运又即将降临我们这个饱经精神磨难的家庭。
  

荒唐年代荒唐事,极尽所能捉弄人。


  

1968年底的一天晚上,我已上床睡觉,朦胧中感觉有很多人闯进我家,并呵斥父母坐下不准动。我在床上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紧张到极点,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只得假装睡着,不敢动弹。
  

门外很快聚集了不少邻居,街上的也闻讯跑来,经过长达将近二十年的残酷斗争,漏网的阶级敌人已不多了,这种事情出于好奇心,都想瞧个究竟,凑个热闹。屋外的人议论纷纷,屋里的人翻箱倒柜,偶尔还能听到母亲单位两个熟悉的同事的声音。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母亲犯了什么罪?你们平时对我母亲是那样的尊重,说我母亲善良,贤惠,还经常教育我要孝顺母亲,今天竟然明火执仗地来抄家。其实后来理解了她们的处境,在那个非人性的黑暗时期,人人自危,都在力求自保,现在出现这种情况,都要努力和我母亲划清界限,以免惹火烧身。


没有看到父母的表情,但我知道我们一家的心此时此刻被无情地撕裂了,在滴血.
  

母亲是一个善良贤惠.知性.忍辱负重的女性,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听到母亲一句抱怨我的话,做儿女的经常会说错话,做错事,但母亲从不抱怨.责骂,可能少之又少吧?这样一位母亲,竟然被你们如此凌辱,真是万念俱灰,豁出去拼命的心都有了。
  

折腾了个把时辰,我听见他们把所抄东西打成捆,然后责令母亲把被盖.洗漱用品拿上跟他们走,父亲哀求他们道:“有些东西是我的,请你们留下“。其中一个人回应:”这张国民党军官的照片也是你的吧”?这是罪证,你还想留下,做梦吧”。
  

母亲就这样被带走了,不眠之夜;惶恐.悲愤之夜。
  

黑夜归于宁静,只听见隔壁父亲几乎整夜在徘徊,不停地抽烟,走在地板上的沉重脚步声,声声撞击着我稚嫩的心灵。原本以为父亲逃不过“清理阶级队伍”,结果父亲幸免后,接踵而来的却是母亲的问题,太突然了,反差太大了,我一时没法接受这个变故。
  

如果我只是一个懵懂少年,也许情况还要好一些,但我已有了思想,所以感觉痛苦更深。


  

第二天早上,我迟迟不敢起床,不知该怎样面对这破碎的家庭和凄苦的父亲,最后还是父亲走到床前说,“起来吧,我有话对你说”。严厉的父亲第一次表现出他柔情的一面{后来他对我的态度有极大的转变},我缓缓地起床,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一直畏惧他,估计他会给我讲为什么母亲会被带走,我不敢也不愿意听。
  

口没漱,脸没洗,我坐到他面前,父亲开口了:
  

昨天你母亲单位的人来抄家,你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发生,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一些家庭情况了,首先你要相信,你的妈妈不是坏人。
  

说到这里父亲哽咽了,我胸中的闷气喷薄而出,失声痛哭,真是撕心裂肺啊,天理何在?停顿了一下,父亲接着说道:我先给你谈一下我的历史,然后再说你妈妈的事情。
  

我1936年进入无线电机械学校读书,38年川军出川抗战,你姑父当时是四川军阀王瓒绪的军医,他动员我参加抗战,当时正值毕业,无线电专业人员非常少,又一腔热血要抗日救国,所以毫不犹豫地就参军了。开始做无线电收发报及维修工作,我可以负责任的对你说,我们当时绝不是现在宣传的那样,不打日本鬼子,我前后参加过不下百次战斗,当然胜仗不多,死伤惨重,主要原因是武器比日本人差得太远。特别是我们川军,经常冬天还穿着草鞋,枪破,子弹也没有几发,空有一腔热血,实力不济啊。


我们部队前后可能伤亡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如果我在战斗部队,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由于电台的重要性,我受到特别保护,但也是最辛苦的,经常晚上宿营后,必须立即架线联系,战斗紧张时,为了收发报,我曾经有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责任也非常大,曾经有个报务员因为译电出错,给部队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被立即枪毙。
  

从河南.湖北一直退到湖南,才勉强站住脚,但我们也消灭了不少日本人.我算是很幸运的,给你讲一个例子,44年我已是军部电台副台长,一天中午,我的勤务兵叫我去吃饭,就是你李叔叔,我当时正在收报,叫他先去吃,他不干,非要等我一起去,结果不到五分钟,一发日军的炮弹落在我们吃饭的地方,十一个人全部阵亡,如果我们提前去吃饭,也就报销了,所以李叔叔说是我救了他一命。
  

抗战胜利后,我们又被调到徐州驻防,48年淮海战役{我们叫徐蚌会战}期间,我们属黄伯涛兵团44军,后来在碾庄被俘。我当时是军部电台少校台长,因为是技术军种,被安排到苏北集中学习了三个月,也帮解放军短期培训了两批学员,学习完后,解放军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参加解放军,或者回成都协助地下党工作,因成都地下党缺无线电人才,我同意回成都,拿到解放军给的路费,就带着李叔叔回到了成都。



当时的成都已临近解放,和地下党取得联系后,就在王瓒绪的公馆里承担起与重庆方面解放军的无线电联系,为川军起义作工作,成都解放前夕,受派占领了电台,解放后给我的结论是为解放成都作出了贡献。原本让我进政协参事室,我不愿意干,结果50年就到了市建设工程局,所以文革期间,抓国民党残渣余孽及旧军官,我没有受到冲击,就因为我是统战部内保人员。
  

这就是我的基本情况,你母亲的历史问题远没有我复杂,可以说是清白的,这一点你一定要坚信,可能单位调查一下就后出来了。
  

你母亲高中毕业后,就到重庆沙坪坝一所小学教书,后来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姓李的军官并结婚,也就是你哥和姐的亲身父亲,他当时是国民党交通总队的军官,也就是现在说的“中美合作所”,这个人在解放后病亡。你母亲解放后回成都,就另外找了一个工作,后来和我认识,当时正值“三反五反”运动,怕我出问题,她都犹豫了很久,直到运动结束才和我结婚,情况就是这么简单,所以你也不用怕。


听完父亲的讲述,如释重负,只是“中美合作所”使我联想到小说“红岩“里的“渣子洞”.“白公馆”,“许云锋”“江姐”,但应该和母亲没有多大关系啊。
  

当时“中美合作所”这个名字在中国人听来是非常恐怖的,据宣传它就是集中营,专门镇压共产党的地方。后来很多年后才真相大白,它是抗战时期中国和美国合作建立的一个机构,其主要的工作是侦听和破译日军的电台密码,是抗战时期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抗战胜利起着无可估量的作用。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无所不用其极。
  

父亲上班去了,我却整天没敢出门,怕见街邻异样的目光,在家胡思乱想,院子里的人都是根正苗红.出身贫苦的“红五类“,我为什么出身在这样一个家庭呢?由此预感到这辈子的前程注定是灰暗的,历史的包袱将背负到生命的终结,悲凉无助到极点。


怎么办?事已至此,无论你年纪再小,总得去面对。
  

虽然母亲关进去了,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亲人,牵挂着她,些许正在受着折磨,时间也不知道有多久,更加担心她的安危。我和父亲的生活还得过下去,我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加重,得为家庭承担一部分责任,于是把家里的衣服全部洗了,由于不敢上街挑水,只能用原有的,所以衣服也没有洗干净,下午煮好饭等父亲后来,但没有勇气上街买菜,只好将就头天的剩菜吃,父亲回家看到我洗了衣服煮了饭,只说了一句“你懂事了”。我也觉得这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他接着告诉我,今天接到母亲单位来电话,要明天送一些东西去,“你明天敢去吗”?
  

这是他第一次以商量的口吻与我说话,因为当时哥和姐刚下农村,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变故,我想父亲是希望我去的,别无选择,虽然胆怯,但亲情让我知道责无旁贷毅然回道:“我去”。然后父亲又叮嘱了一番。


到了单位,把东西交给一个原来在单位当厨师,现在是“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唐师傅,这位厨子是个超级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狐假虎威,神气十足。他是一个“无产者”,但前面应该加上“流氓“二字,原本劣迹班班,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那个荒谬绝伦的年代,他由一个目不识丁掌勺的梦幻般的窜升到领导岗位,早已找不着北了,他要玩够他的威风。



看着他凶神恶煞的神态,我确实心里发怵,战战兢兢地从包里拿出东西一样一样的让他检查,当时父亲写了一个清单,他居然让我给他念,念后还不放心,又自己拿在手里装模作样看了半天,随即把包中的糖果点心之类的挑出来,恶狠狠地甩给我:“以后不准送这些东西”。

  

我心里充满仇恨,却只有唯唯诺诺,逃也似的回了家。余后几天,除了做家务,就在家看书发呆,无事绝不敢出门,不敢接触那世俗的眼光。


  

第二次送东西,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母亲单位门前的大街上,摆了七八张写字台,上面站着十多个挂着黑牌的人都低着头,高音喇叭依次介绍各自的罪行,街已被人流扎断,都在看热闹,议论纷纷。凭着预感,知道母亲一定在其中,不敢靠近,赶忙过街来到对面一水果店前,隔街望去,果然看到了可怜的母亲,而且胸前挂的黑牌上赫然写着:“美蒋苏修特务XXX”。
  

那一刻,我瘫了,原本以为没有多大的事,现在怎么不但是“美蒋”,还和“苏修"靠上了?成了三栖特务?旁边还站着一位阿姨,罪名是“苏修特务XXX”。看着母亲蓬乱的头发蜡黄的脸,听着旁边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心如刀割,万念俱灰,其他人的罪名无非是当时早已司空见惯的如“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恶霸地主”.“资本家”.“右派"“坏分子“之类,而母亲的罪名着实吓人,也更显其突出,所以遭议论也最多,联想再丰富的人,也很难把这三项罪名串连起来啊。
  

完了,母亲完了,这样的罪名在当时应该是十恶不赦,不敢再看下去,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给父亲描述了看到的情景,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几天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问题严重了,原本以为母亲历史清白,单位调查一下就会回家,没想到性质已发生根本转变,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迷惘,足以使人精神崩塌,此时更为母亲的命运担忧,因为母亲单位文革初期有一对夫妻不小心摔坏了主席石膏像,用报纸包裹后准备丢到垃圾桶里,结果还是被人发现后告密,本身又有历史问题,结果不堪折磨,最后双双上吊自杀,心里祈祷母亲你可千万不要走这条路啊。
  

苏修特务又从何而来呢?原来抄了我家后,第二天单位又到姥姥家抄,结果抄出了一口袋信件,这是母亲单位一位好友怕被抄家,将她的一些东西藏在姥姥家,世上就有如此巧合之事,当然有文章可做了。


先介绍一下母亲这位好友的情况,她原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长得很漂亮,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也许会成为电影明星。五十年代末在校时和一位苏联专家结婚并生有一子,取名“阿廖沙”,是我儿时的好朋友,中苏关系恶化后,苏联专家回国,本可以带他们母子去苏联,但这位阿姨不愿到异国他乡生活,当然也有爱国情结,结果可想而知,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只能选择离婚,一个非常完美的异国婚姻,就此破灭了。


谁之罪?天知道。
  

苏联专家怀着悲愤凄凉的心情回国了,留下的孤儿寡母却开始了苦难的历程,阿姨被退学,遣回成都分配到母亲单位工作。但因为有一个儿子,苏联专家还承担着抚养的责任,所以经常要写信和寄钱,这在文革期间又成了里通外国的罪证,证据又在我家被抄到,美蒋勾结苏修,铁证如山,看你俩还往哪里跑。

破了这么大一个案子,单位如获至宝,那是要立大功的啊。所以就产生了美蒋加苏修特务这一幕闹剧。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幕闹剧持续了两个多月,由于找不到任何证据,终于草草收场,母亲未作任何结论就放回家,恢复工作,我家的厄运也就基本结束了。但所产生的阴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愤懑,我质疑:一个好端端的国家,一个全世界受压迫,受剥削人民所景仰的红色政权,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荒唐的闹剧?上至国家主席,下到普通百姓,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一个国家不搞经济建设,却天天宣扬阶级斗争,甚至极其荒谬的提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今天你斗别人,明天你也许又成为被斗争对象,中国究竟要向何处去?虽然当时的认识还比较肤浅,但对于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残酷的社会现实较早的给我上了一堂人生启蒙课,烙上深深的印记,伴随一生。



  邪恶的成份论
  “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这是那个年代在出生问题上的用人原则。然而具体到个人,就远不是那么回事了。
  文革初期有一首歌: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不革命的就滚它妈的蛋。
  我现在还会唱,当然主要是那些高干子弟最爱唱,因为他们有值得骄傲的父辈,天生就是好血统,我等自然该列入混蛋之类了。
  毛语录好像第八页第一条就是“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我现在都是背出来的[这就是烙印],烙印一旦打上了,要么飞黄腾达,要么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象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仿佛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个世界的,你的一生,就是赎罪的历程,你想夹着尾巴做人都不成,它照样会以各种方式折磨你,羞辱你,最终让你放弃自尊,听凭摆布,成为另类。
  这就是”血统论”。
  小时候朦胧感觉自己的家庭和大多数家庭异样,总之不怎么好,由此产生了自卑心理。经历文革变故后,这种感受更强烈了。因为我在离家较远的学校读书,同学们都不知道我家发生的事情,看到班上两个同学被抄家,家门口还张贴布告,罗列出父母的一系列罪状,闹得满城风雨,两个同学在班上饱受欺凌,抬不起头来,我暗自庆幸。


  然而还是有逃不过的劫,当时发展红卫兵,人团,不敢写申请,只有消极逃避,因为要发展你就得填写成份,并通过政审,政审要发函到父母单位调查。不政审同学谁也不知道我的家庭问题,一调查非但入不了团,反而会招来横祸,当时家庭成份有一点问题的基本上都加入不了,前车之鉴,何苦呢,咱就认命吧,当落后份子算了。
  但老师不理解,也作过动员,开家长会反映我情绪消极,不求上进。父亲回家责怪我,我有口难言,总不能说就是因为你们的历史问题,才导致我不思进取吧。
  不敢,也不忍,怕伤他们本已千疮百孔的心。
  破罐子破摔吧。


  偷听敌台
  读六年级时,外地的姨父和表哥来成都探亲,带来一部短波收音机,表哥告诉我可以收听苏联台和台湾台,当时正值珍宝岛事件,出于好奇,让他调到“莫斯科广播电台”,听到的是强大的电流干扰声,播出的内容断断续续,偶尔能听到几句完整的句子,其余的只能靠猜测,还有台湾对大陆同胞广播,其中有给潜伏大陆的特务发的密码,什么“4832”“5697“等等,就这种效果,仍然让人兴奋不已。
  当时哪家有一台一般的收音机,即使不能收听外台,都是很稀奇的,受虚荣心驱使,也为了炫耀,趁家人不在家,将班上三位自认”铁哥们”的同学邀到家,神秘地打开收音机,要他们听,更绘声绘色的给他们讲述自己所听到的新闻,由于是白天,干扰更大,他们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听见,却为我带来了厄运。
  三位”“铁哥们”集体到老师那里告状,说我偷听敌台,我被出卖了。在那个随时关注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年代,人们的警惕性非常高,对这种行为也是很惧怕的,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情况后,说要公诉学校领导,可能还会记入我的个人档案,听闻此言,如雷轰顶,吓得我魂飞魄散。
  记入档案,那就意味着要留下一辈子的祸根,加之成份不好,人的一生就完了。后来老师再未提起此事,但我心里却留下了阴影,不知道记入档案没有,当然也不敢问,对几个告密的同学恨之入骨,却又不敢怎样,只得不了了之。
  值到后来入党前支部书记找我谈话,害怕落个对组织隐瞒历史,不诚实的印象,还老老实实的给他解释了一番,书记听后笑了,笑得很隐晦,也许是在讥笑我吧,也许小学根本不在档案之列,,我也顺利地入了党。[此时已摒弃了成份论]。
  没办法,经历过文革,特别是这一时期遭受过磨难的人,在政治,前途问题上先天底气不足,都是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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