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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泳超:程憬先生中国神话研究简论

2017-01-18 民族文学学会


摘要

   程憬先生中国神话研究的突出贡献,在于提出了“神话时代”和“神话系统”两个相关联的概念,这应该是接续茅盾的神话研究而来,但已从茅盾的“假定”推进到了“确有”的认知,它直接借鉴比安其教授(G.H.Bianchi)拟定的希腊、罗马神话体系,用接近古史辨派的对于史料先后关系加以严格审核的态度,为中国神话编制了整套系统。这一思路最后由袁珂集其大成,但已明显放弃了西方神话的模范价值,变成中国神话的资料汇总了。


关键词▼▼▼▼▼▼▼▼▼▼▼▼▼▼▼▼▼▼▼▼▼▼▼▼▼▼▼▼▼

程憬;茅盾;袁珂;中国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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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憬(1902—1950),安徽绩溪人,生前为中央大学教授,著有《中国古代神话研究》手稿一部,历经坎坷,几乎湮没。笔者于2011年推动该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之后又多方披寻相关资料,对其生平及业绩有了相对全面的了解。


通览程憬先生的学术历程,笔者发现,与民国时期的许多人文学者一样,他有着开阔的视野和多方面的成绩。大致说来,他首先从哲学入手,故在清华国学院毕业论文的题目是:“二程的哲学”“先秦哲学史的唯物观”“记魏晋间的哲学”。这三个方面后来都有单篇论文发表,而唯物观则是其最核心的理论武器,终其一生未尝改变,且贯穿于他的所有学术领域之中。而他更为倾心倾力的,则是在唯物史观的指引下,从社会生活的角度对中国古代史进行了非同寻常的研究。这主要集中在他1920—1930年代发表的一系列论文,从《中国的原始社会》到《夏民族考》,再到《商民族的氏族社会》《春秋战国时代的社会变动情况》,分明勾勒出一条从人类初期到先秦时代的历史线索,并得出了许多新人耳目的论断,至于使用甲骨文、金文以及现代考古学等新潮方法,从开创新局面的宏观着眼,反而落入第二义了,尽管它们无疑大大提升了其研究的精密程度。程憬后期逐渐转入政治学领域,《秦代政制之研究》《中国政治学之过去与现在》等即其代表。

当然,站在笔者的立场上,程憬先生对于学界的最大贡献,终究还在于他对中国古代神话的全面研究。目前,全面论述程憬先生神话研究特色与成就的文章,只有马昌仪先生的《程憬及其中国神话研究》,该文发表于1994年《中国文化研究》秋之卷,后被收为程憬先生《中国古代神话研究》一书的附录。该文首先肯定程憬先生的中国神话研究具有学术史意义、理论创建意义和史料意义,然后着重探讨其理论创建的两大方面,即“神话时代”与“神话系统”。

就“神话时代”而言,顾颉刚先生在给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写的序言中就提出,这是对夏曾佑“传疑时代”的延续和总结,“我们可以说:夏曾佑先生开始发现了这问题,而程憬先生则是初步解决了这问题。”[1]其实,“这问题”还有不少异说,比如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等。但是夏曾佑、徐旭生他们提出的“传疑时代”或“传说时代”,都是从历史学的角度对无文字时期进行的概括,是纯粹的史学研究;而程憬先生的“神话时代”,主要不是历史分期,而是以神话为中心的专门称述,用他的话说:“我们相传的关于远古的史事——说得肯定一点,即洪水时代及那个时代以前的史事,都是神话;所有的人物如黄帝、尧、舜、禹、稷等等,都是神话中的人物。”

程憬先生之所以能提出“神话时代”这一概念,源于他对于该时代一定有“神话系统”的信心。他在《自序》中开头就说:

我们的古代有神话的,有系统的神话的。从现存的古籍中仔细的去搜集,谨密的去考订,我们敢这样的说。这本书便想证明它。虽然所引证的还不能达到巨细无遗的程度,但勉强可说已把我们的古代神话,古代神话系统之全貌素描出了。[2]

实在说来,“神话时代”也好,“神话系统”也好,都不能算是程憬先生的创举。在他之前,尽管大多数学者早就认识到,相对于西方神话而言,中国神话显得零散驳杂、没有系统,并为之找到了诸多解说,胡适、鲁迅等皆是。但也有相信中国其实可以有神话系统并为之做出初步努力者,比如茅盾在其出版于1929年的专著《中国神话研究ABC》中,就肯定地说:

我们的古代史,至少在禹以前的,实在都是神话。如果欲系统地建起中国神话,必须先使古代史还原。否则,神的系统便无从建立。⋯⋯用了极缜密的考证和推论,也许我们可以创造一个不至于十分荒谬武断的中国神话的系统。[3]

两相对照,程憬的大部分思想,很明显都是承续茅盾而来。但茅盾认为中国古代神话系统只是一个“假定”[4],是需要现代学者去努力为之“建立”的;而程憬则认为是“确有”,所以他在《自序》里说:“我们的远古确有这样的一个‘神话时代’,确有这些朴素而荒唐,美丽而伟大的故事,且已杂合而发展,成为系统。”而学者的任务,是“用比较分析和批评方法,去剖开他们的表皮,还能显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来”,并称“我在这书里将引导读者诸君进入这个时代,去欣赏那些惊魂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去周游一个奇离古怪,可羡可咀的世界。”[5]

无论“假定”还是“确有”,重要的是现代学者如何将之合理而充分地展示出来呢?

所谓“合理”,首先是要对“神话系统”的内部结构有一个明晰的认识,往直白里说,就是要有一个“合理的”分类体系。鲁迅曾说:“内容分类,似可参照希腊及埃及神话之分类法作之,而加以变通。”[6]这其实代表了那一时代学人的普遍认知,茅盾、程憬概莫能外。只是,西方神话的分类也有各种策略,谢六逸早在1928年世界书局版的《神话学ABC》中就列有“神话的分类”专门章节,介绍了许多西方神话的分类原则和具体案例,其中一例是“比安其教授(G.H.Bianchi)的‘希腊与罗马的神话组织’”,分类如下:

第一部 天地开辟及神统

第二部 诸神

俄林普斯诸神

天上及下界诸神

家及家族之罗马诸神

第三部英雄

人类之创造及原始状态

地方的英雄传说

英雄时代后期的事迹[7]

茅盾《神话研究ABC》的章节大致便从其中化成,分别是“宇宙观”(相当于第一部)、“巨人族及幽冥世界”和“自然界的神话及其他”(相当于第二部)、“帝俊及羿、禹”(相当于第三部)。而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的章节更是与之若合符节,胪列于下:

第一部天地开辟及神统

第一篇创世纪——天地开辟

第二篇神统纪

第二部神祇

第一篇   天地及昆仑

第二篇天神

第三编地祇

第四篇物鬽

第五篇鬼与幽都

第三部英雄传说

第一篇后羿

第二篇后稷、巧倕、夔及后启等的传说

第三篇海内外纪

“合理”的第二要义在于契合中国传世文献的相关记载,这便是鲁迅所谓的“加以变通”了。茅盾通过梳理文献,认为中国神话按照地域来看可以分为北(中原)、中(楚地)、南(两粤)三个“独立的系统”,“并且三者合起来而成的中国神话也还是不成系统,只是片段而已”[8]。而程憬更多关注的是文献的时间先后关系,比如“天地开辟”部分,他先列举了“天地剖判说(《天问》等)”和“经天营地说(《淮南子》等)”,而后代学者特别爱说的盘古,却被他置入“巨灵躯化说”而作为该篇附录的,且该附录也先从《山海经》里的“烛阴”和“烛龙”说起,因为关于盘古的记录要到三国吴时方始出现,显示出程憬经过古史辨派洗礼后对于文献的特殊敏感。事实上,程憬跟古史辨派尤其是其领袖顾颉刚先生,一向保有非常密切的交流。

再说“充分”,茅盾的著作写于1928年前后,当时因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茅盾正旅居日本躲避政治迫害,手边没有太多书籍可以借鉴,所以写得颇为粗略,他自己的定位就很清楚:“所以此编之作,实在是‘开荒’的性质,因而也只是‘绪论’的性质”[9]。而程憬的著作是经过很长时间酝酿积累的。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最早在1933年发表的《中国的原始社会(续完)》一文之注释里,已经提到他有一部未刊稿《古神话与古传说》,并且该稿还有“附录”,看上去不像只是单篇文章[10]。他的《山海经考》虽然发表于1943年,但在文章末尾专门注明:“此文初作于民国二十二年,为拙作中国古代神话研究之附篇。二十六年秋,与神话之原稿同为寇火所毁。今仅依记忆所及而略言之,若云论定,当俟异日。”[11]民国二十二年即1933年,前述《古神话与古传说》与此《中国古代神话研究》显系同一著作,现在出版的《中国古代神话研究》中也确实将《山海经考》一文作为附录的,说明这一著述计划大约在1933年前后就已经基本成型了。此后,他陆续发表了关于泰一、洪水尤其是后羿的多篇论文,每篇都考证详密,时有发覆,并在其生命的最后年月里,不断为之修订补充,笔者从其女公子程守京处看到多份与之相关的手稿,其中勾点批划,历历在目。因此,他最后的手订稿即目前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北大版《中国古代神话研究》,较之茅盾之作,在精密与充分方面的进步简直不可以道理计。尽管他在《自序》里仍然谦虚地说:“在我国一切均在草创的现在,对于这方面的研究还是开始,距离成功之时尚很远。”[12]但正如马昌仪先生所言:

如果说,玄珠(茅盾)写于1929年的《中国神话研究ABC》具有开山意义,堪可作为奠基阶段系统研究中国神话的第一部专著的话,那么程憬于40年代末完成的《中国古代神话研究》一书则可以认为是第二部,在中国神话史上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13]

这样的定位,笔者以为是非常恰当的。

顺着这样的定位,是不是还有第三部、第四部呢?随着后来社会环境的日益稳定,及至今日之学术昌明,关于中国神话的研究层出不穷,确实出了一些全面阐述中国古代神话系统的专著,但大多未见反响,唯有袁珂先生对中国神话的系统整理与研究,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神话学界影响卓著,值得再加探讨。

袁珂先生的神话研究开始于新中国成立前夕,从1950年出版的简本《中国古代神话》,到1984年出版的《中国神话传说》,其间屡经增补,不断扩充,成为总体整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集大成之作,对中国神话的宣传和研究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但对比几个版本可知,他多年的工作主要是在不断扩充,“格局”上并没有太大变动。以最后出版的《中国神话传说》为例,且不论其广义神话的学说,单看它的章节设置,除导论之外,分别是:

“开辟篇”

“黄炎篇”

“尧舜篇”

“羿禹篇”

“夏殷篇”

“周秦篇”

这就俨然回到了传统历史分期,类似于《路史》《绎史》的结构方式,放弃了鲁迅、茅盾、程憬等人的共同主张与实践的神话本身的逻辑结构。此外,他的书中并不像茅盾那样强调地域性的神话差异,也不像程憬那样强调文献资料的时间关系,而是将被记录的所有神话按照“神话表述时间”而非“表述神话时间”[14]安插到各个部分。因此,袁珂先生对于中国神话的系统整理,严格地说,只是神话题材的资料汇编,正如他在书《序》中所说:“这样,就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在历史长河的肩架上,展现了形形色色的古代神话传说,而它们先前本来是各不相干、断简零篇地散落在大量古书里的。”[15]它并非自觉接续着茅盾、程憬的研究传统。当然,他们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或许袁珂先生的笼统整理,可以更方便滋生出对中国神话自身系统特点的概括,毕竟,茅盾、程憬的系统,主要还是以印欧神话为模板的。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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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顾颉刚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2] 以上二段引文均出自《中国古代神话研究·自序》,第1页。

[3] 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21页。

[4] 比如茅盾曾说:“但是我以为我们可以假定一个系统。这个假定的系统立脚在什么地方呢?我以为就可立脚在中国古史上。”见《神话研究》第78页。

[5]《中国古代神话研究·自序》,第2页。

[6] 鲁迅:《致梁绳袆》,《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38页。

[7] 谢六逸:《神话学ABC》,载《神话三家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74—75页。

[8] 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页。

[9] 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23页。

[10] 载《大陆评论》1933年第2卷第4期。

[11] 载《图书季刊》1943年新第4卷第3—4期。

[12] 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自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

[13] 程憬:《中国古代神话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08页。

[14] 所谓“神话表述时间”,指神话文本内显现的时间,而“表述神话时间”,即指神话文本被记录的时间,两者经常是不一致的,在神话文献方面尤其如此。比如关于盘古的“神话表述时间”应该是最早的,但其“表述神话时间”却很晚。

[15] 袁珂:《中国神话传说·序》,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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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民间文化论坛》2015年第6


作者介绍

陈泳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


文章推荐:高健(云南大学)

图文编辑:魏浩东(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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